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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塞翁得馬非為吉,宋子雙盲豈是凶。禍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話說蘇州府城內有個玄都觀,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劉禹錫有詩道:“玄都觀裏桃千樹”,就是此地。一名為玄妙觀。這觀踞郡城之中,為姑蘇之勝。其址寬敞,廟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無所不備。各房黃冠道士,何止數百。內中有個北極真武殿,俗名祖師殿。這一房道士,世傳正一道教,善能書符遣將,剖斷人間禍福。於中單表一個道士,俗家姓張,手中慣弄一個皮雀兒,人都喚他做張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葷酒自不必說,偏好吃一件東西。是甚東西?吠月荒村裏,奔風臘雪天。分明一太字,移點在傍邊。——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裏把他做個好主顧,若打得一隻壯狗,定去報他來吃,吃得快活時,人家送得錢來,都把與他也不算賬。或有鬼祟作耗,求他書符鎮宅,遇著吃狗肉,就把箸蘸著狗肉汁,寫個符去,教人貼於大門。鄰人往往夜見貼符之處,如有神將往來,其祟立止。

  有個矯大戶家,積年開典獲利,感謝天地,欲建一壇齋醮酬答,已請過了清真觀裏周道士主壇。周道士誇張皮雀之高,矯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時相請。那矯家養一隻防宅狗,甚是肥壯,張皮雀平昔看在眼裏,今番見他相請,說道:“你若要我來時,須打這隻狗請我,待狗肉煮得稀爛,酒也燙熱了,我才到你家裏。”主管回複了矯公。矯公曉得他是蹺蹊古怪的人,隻得依允。果然燙熱了酒,煮爛了狗肉,張皮雀到門。主人迎入堂中,告以相請之意。堂中香火燈燭,擺得齊整,供養著一堂神道,眾道士已起過香頭了。張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禮神,也不與眾道士作揖,口中隻叫:“快將爛狗肉來吃,酒要熱些!”矯公道:“且看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當下大盤裝狗肉,大壺盛酒,擺列張皮雀麵前,恣意飲啖,吃得盤無餘骨酒無餘滴,十分醉飽,叫道:“鋋噪!”吃得快活,嘴也不抹一抹,望著拜神的鋪氈上倒頭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睡至下半夜,眾道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動撣他。矯公等得不耐煩,到埋怨周道士起來。周道士自覺無顏,不敢分辨,想道:“張皮雀時常吃醉了一睡兩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幾時才醒?”隻得將表章焚化了,辭神謝將,收拾道場。

  弄到五更,眾道士吃了酒飯,隻見張皮雀在拜氈上跳將起來,團團一轉,亂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矯公和眾道士見他風了,都走來圍著看。周道士膽大,向前抱住,將他喚醒了,口裏還叫:“五日,五日。”周道士問其緣故。張皮雀道:“適才表章,誰人寫的?”周道士道:“是小道親手繕寫的。”張皮雀道:“中間落了一字,差了兩字。”矯公道:“學生也親口念過幾遍,並無差落,那有此話?”張皮雀在袖中簌簌響,抽出一幅黃紙來,道:“這不是表章?”眾人看見,各各駭然道:“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卻在他袖中,紙角兒也不動半毫?”仔細再念一遍,到天尊寶號中,果然落了一字,卻看不出差處。張皮雀指出其中一聯雲:“吃虧吃苦,掙來一倍之錢;柰短柰長,僅作千金之子。‘吃虧吃苦’該寫‘篽’字,今寫‘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篽’音‘赤’,‘吃’音‘格’,兩音也不同。‘柰’字,是‘李柰’之‘柰;‘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煩’之‘耐’。‘柰短柰長’該寫‘耐煩’的‘耐’字,‘柰’是果名,借用不得。你欺負上帝不識字麽?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難處。”矯公和眾道士見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齊都求告道:“如今重修章奏,再建齋壇,不知可否?”張皮雀道:“沒用,沒用!表文上差落字麵還是小事,上帝因你有這道奏章,在天曹日記簿上查你的善惡。你自開解庫,為富不仁,輕兌出,重兌入,水絲出,足紋入,兼將解下的珠寶,但揀好的都換了自用。又凡質物值錢者才足了年數,就假托變賣過了,不準贖取。如此刻剝貧戶,以致肥饒。你奏章中全無悔罪之言,多是自誇之語,已命雷部於即日焚燒汝屋,蕩毀你的家私。我隻為感你一狗之惠,求寬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懇告,已準到五日了。你可出個曉字:‘凡五日內來贖典者免利,隻收本錢。’其向來欺心,換人珠寶,賴人質物,雖然勢難吐退,發心喜舍,變賣為修橋補路之費。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矯公初時也還有信從之意,聽說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這風道士必然假托此因,來布施我的財物。難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況且掌財的人,算本算利,怎肯放鬆,口中答應,心下不以為然。張皮雀和眾道士辭別自去了。矯公將此話閣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庫裏火起,前堂後廳,燒做白地。第二日,這些質當的人家都來討當,又不肯賠償,結起訟來,連田地都賣了,矯大戶一貧如洗。有人知道張皮雀曾預言雷火之期,從此益敬而畏之。

  張皮雀在玄都觀五十餘年,後因渡錢塘江,風逆難主,張皮雀遣天將打纜,其去如飛。皮雀嗬嗬大笑,觸了天將之怒,為其所擊而死。後有人於徽商家扶鸞,皮雀降筆,自稱:“原是天上苟元帥,塵緣已滿,眾將請他上天歸班,非擊死也。”徵商聞真武殿之靈異,舍施千金,於殿前堆一石假山,以為壯觀之助。這假山雖則美觀,反破了風水,從此本房道侶,更無得道者。詩雲:雷火曾將典庫焚,符驅鬼祟果然真。玄都觀裏張皮雀,莫道無神也有神。

  為何說這張皮雀的話?隻為一般有個人家,信了書符召將,險些兒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滿,也是蘇州府昆山縣人。少時讀書不就,將銀援例納了個令史,就參在本縣戶房為吏。他原是個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個月令史,衙門上下,沒一個不喜歡他。又去結交這些門子,要他在知縣相公麵前幫襯,不時請他們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縣相公比較,審問到夜靜更深時,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諢。那門子也都感激,在縣主麵前雖不能用力,每事卻也十分周全。時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開各吏送鬮庫房,思量要謀這個美缺。那庫房舊例,一吏輪管兩季,任憑縣主隨意點的。眾吏因見是個利藪,人人思想要管,屢屢縣主點來,都不肯服。卻去上司具呈批準,要六房中擇家道殷實老成無過犯的,當堂拈鬮,各吏具結申報上司,若新參及役將滿者,俱不許鬮。然雖如此,其權出在吏房,但平日與吏房相厚的,送些東道,他便混賬開上去,那裏管新參、役滿、家道殷實不殷實?這叫做官清私暗。

  卻說金滿暗想道:“我雖是新參,那吏房劉令史與我甚厚,拚送些東西與他,自然送鬮的。若鬮得著,也不枉費這一片心機;倘鬮不著,卻不空丟了銀月,又被人笑話?怎得一個必著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門子王文英,他在衙門有年,甚有見識,何不尋他計較。一徑走出縣來,恰好縣門口就遇著王文英道:“金阿叔,忙忙的那裏去?”金滿道:“好兄弟,正來尋你說話。”王文英道:“有什麽事作成我?”金滿道:“我與你坐了方好說。”二人來到側邊一個酒店裏坐下,金滿一頭吃酒,一頭把要謀庫房的事,說與王文英知道。王文英說:“此事隻要吏房開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鬮著。”金滿道:“吏房是不必說了,但當堂拈鬮怎麽這等把穩?”王文英附耳低言,道:“隻消如此如此,何難之有!”金滿大喜,連聲稱謝:“若得如此,自當厚謝。”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會鈔而別。金滿回到公廨裏買東買西,備下夜飯,請吏房令史劉雲到家,將上項事與他說知。劉雲應允。金滿取出五兩銀子,送與劉雲道:“些小薄禮,先送阿哥買果吃,待事成了,再找五兩。”劉雲假意謙讓道:“自己弟兄,怎麽這樣客氣?”金滿道:“阿哥從直些罷,不嫌輕,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劉雲道:“既如此,我權收去再處。”把銀袖了。擺出果品肴饌,二人杯來盞去,直飲至更深而散。

  明日,有一令史察聽了些風聲,拉了眾吏與劉雲說:“金某他是個新參,未及半年,怎麽就想要做庫房?這個定然不成的。你要開隻管開,少不得要當堂稟的,恐怕連你也沒趣。那時卻不要見怪!”劉雲道:“你們不要亂嚷,凡事也要通個情。就是他在眾人麵上,一團和氣,並無一毫不到之處,便開上去難道就是他鬮著了?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若去一稟,朋友麵上又不好看,說起來隻是我們薄情。”又一個道:“爭名爭利,顧得什麽朋友不朋友,薄情不薄情?”劉雲道:“噯!不要與人爭,隻去與命爭。是這樣說,明日就是你鬮著便好;若不是你,連這幾句話也是多的,還要算長。”內中有兩個老成的,見劉雲說得有理,便道:“老劉,你的話雖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庫房,未知是禍是福,直等結了局,方才見得好歹。什麽正經?做也罷,不做也罷,不要閑爭,各人自去幹正事。”遂各散去。金滿聞得眾人有言,恐怕不穩,又去揭債,央本縣顯要士夫,寫書吃囑托知縣相公,說他“老成明理,家道頗裕,諸事可托。”這分明是叫把庫房與他管,但不好明言耳。

  話休煩絮,到拈鬮這日,劉雲將應鬮各吏名字,開列一單,呈與知縣相公看了。喚裏書房一樣寫下條子,又呈上看罷,命門子亂亂的總做一堆,然後唱名取鬮。那卷鬮傳遞的門子,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滿一手拈起,扯開,恰好正是。你道當堂拈鬮,怎麽作得弊?原來劉雲開上去的名單,卻從吏、戶、禮、兵、刑、工挨次寫的。吏房也有管過的,也有役滿快的,已不在數內。金滿是戶房司吏,單上便是第一名了。那王文英卷鬮的時節,已做下暗號,金滿第一個上去拈時,卻不似易如反掌!眾人那知就裏,正是:隨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當時眾吏見金滿鬮著,都跪下稟說:“他是個新參,尚不該鬮庫。況且錢糧幹係,不是小事,俱要具結申報上司的。若是金滿管了庫,眾吏不敢輕易執結的。”縣主道:“既是新參,就不該開在單上了。”眾吏道:“這是吏房劉雲得了他賄賂,混開在上麵的。”縣主道:“吏房既是混開,你眾人何不先來稟明,直等他鬮著了方來稟話?明明是個妒忌之意。”眾人見本官做了主,誰敢再道個不字,反討了一聲沒趣。縣主落得在鄉官麵上做個人情,又且當堂鬮著,更無班駁。那些眾吏雖懷妒忌,無可奈何,做好做歉的說發金滿備了一席戲酒,方出結狀,申報上司,不在話下。

  且說金滿自六月初一日交盤上庫接管,就把五兩銀子謝了劉雲。那些門子因作弊成全了他,當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親密。他雖則管了庫,正在農忙之際,諸事俱停,那裏有什麽錢糧完納。到七八月裏,卻又個把月不下雨,做了個秋旱,雖不至全災,卻也是個半荒,鄉間人紛紛的都來告荒。知縣相公隻得各處去踏勘,也沒甚大生意。眼見得這半年庫房,扯得直就勾了。時光迅速,不覺到了十一月裏,欽天監奏準本月十五日月蝕,行文天下救護。本府奉文,帖下屬縣。是夜,知縣相公聚集僚屬師生僧道人等,在縣救護,舊例庫房備辦公宴,於後堂款待眾官。金滿因無人相幫,將銀教廚夫備下酒席,自己卻不敢離庫,轉央劉雲及門子在席上點管酒器,支持諸事。眾官不過拜幾拜,應了故事,都到後堂飲酒,隻留這些僧道在前邊打一套鐃鈸,吹一番細樂,直鬧到四更方散。剛剛收拾得完,恰又報新按院到任。縣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往還供應,準準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點東西時,不見了四錠元寶。金滿自想:“昨日並不曾離庫,有誰人用障眼法偷去了?隻恐怕還失落在那裏。”各處搜尋,那裏見個分毫。著了急,連聲叫苦道:“這般晦氣,卻失了這二百兩銀子,如今把什麽來賠補?若不賠時,一定經官出醜,如何是好?”一頭叫言,一邊又重新尋起,就把這間屋翻轉來,何嚐有個影兒。慌做一堆,正沒理會,那時外邊都曉得庫裏失了銀子,盡來探問,到拌得口幹舌碎。內中單喜歡得那幾個不容他管庫的令史,一味說清話,做鬼臉,喜談樂道。正是:幸災樂禍千人有,替力分憂半個無!

  過了五六日,知縣相公接了按院,回到縣裏,金滿隻得將此事稟知縣主。縣主還未開口,那幾個令史在傍邊,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庫沒了銀子,不去賠補,到對老爺說,難道老爺賠不成?”縣主因前番鬮庫時,有些偏護了金滿,今日沒了銀子,頗有赧容,喝道:“庫中是你執掌,又沒閑人到來,怎麽沒了銀子?必竟將去嫖賭花費了,在此支吾。今且饒你的打,限十日內將銀補庫,如無,定然參究。”金滿氣悶悶地走出縣來,即時尋縣中陰捕商議。江南人說陰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謂之官捕,幫手謂之白捕。金令史不拘官捕、白捕,都邀過來,到酒店中吃三杯,說道:“金某今日勞動列位,非為己私,四錠元寶尋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敗露出來。隻要列位用心,若緝訪得實,拿獲贓盜時,小子願出白金二十兩酬勞。”捕人齊答應道:“當得,當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幾遍酒,全無影響。知縣相公叫金滿問:“銀子有了麽?”金滿稟道:“小的同捕人緝訪,尚無蹤跡。”知縣喝道:“我限你十日內賠補,那等得你緝訪?”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滿叩頭求饒,道:“小的願賠,隻求老爺再寬十日,容變賣家私什物。”知縣準了轉限。

  金滿管庫又不曾趁得幾多東西,今日平白地要賠這二百兩銀子,甚費措置。家中首飾衣服之類,盡數變賣也還不勾。身邊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歲,生得甚有姿色:鼻端麵正,齒白唇紅,兩道秀眉,一雙嬌眼。鬢似烏雲發委地,手如尖筍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發蕊。金令史平昔愛如己女,欲要把這婢子來出脫,思想再等一二年,遇個貴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討得百來兩銀子,如今忙不擇價,豈不可惜!左思右想,隻得把住身的幾間房子,權解與人,將銀子湊足二百兩之數,傾成四個元寶,當堂兌準,封貯庫上。分付他:“下次小心。”

  金令史心中好生不樂,把庫門鎖了回到公廨裏,獨坐在門首,越想越惱。著甚來由,用了這主屈財,卻不是青白晦氣!正納悶間,隻見家裏小廝叫做秀童,吃得半醉,從外走來,見了家長,倒退幾步。金令史罵道:“蠢奴才,家長氣悶,你到快活吃酒!我手裏沒錢使用,你到有閑錢買酒吃!”秀童道:“我見阿爹兩日氣悶,連我也不喜歡,常聽見人說酒可忘憂,身邊偶然積得幾分銀子,買杯中物來散悶。阿爹若沒錢買酒時,我還餘得有一壺酒錢在店上,取來就是。”金令史喝道:“誰要你的吃!”原來蘇州有件風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內外人都稱呼為“相公”。秀童是九歲時賣在金家的,自小撫養,今已二十餘歲,隻當過繼的義男,故稱“阿爹”。那秀童要取壺酒與阿爹散悶,是一團孝順之心。誰知人心不同,到挑動了家長的一個機括,險些兒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老龜烹不爛,移禍於枯桑。當時秀童自進去了。

  金令史驀然想道:“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裏有外人進來偷了去?隻有秀童拿遞東西,進來幾次,難道這銀子是他偷了?”又想道:“這小廝自幼跟隨奔走,甚是得力,從不見他手腳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盜心?”又想道:“這小廝平昔好酒,凡為盜的,都從好酒賭錢兩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沒處來方,見了大錠銀子,又且手邊方便,如何不愛?不然,終日買酒吃,那裏來這許多錢?”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時,或者溜幾塊散碎銀子,這大錠元寶沒有這個力量。就偷了時,那裏出笏?終不然,放在錢櫃上零支錢,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時,隻好一錠,還留下三錠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鋪搜檢一番,便知分曉。”又想道:“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這大銀,必然寄頓在家中父母處,怎肯還放在身邊?搜不著時,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場,反冷了他的心腸。哦!有計了,聞得郡城有個莫道人,召將斷事,吉凶如睹,見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請他來一問,以決胸中之疑?”過了一夜,次日金滿早起,分付秀童買些香燭紙馬果品之類,也要買些酒肉,為謝將之用,自己卻到玉峰寺去請莫道人。

  卻說金令史舊鄰有個閑漢,叫做計七官,偶在街上看見秀童買了許多東西,氣忿忿的走來。問其緣故,秀童道:“說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敗運,幹這樣沒正經事!二百兩銀子已自賠去了,認了晦氣罷休,卻又聽別人言語,請什麽道人來召將。那賊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還要索謝。成不成,吃三瓶,本錢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錢上去,好沒要緊。七官人,你想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裏麵麽?有這好酒好肉到把與秀童吃了,還替我爹出得些氣力。齋了這賊道的嘴,‘鋋噪’也可謝你一聲麽?”正說之間,恰好金令史從玉峰寺轉來。秀童見家長來了,自去了。金滿與計七官相見,問道:“你與秀童說甚麽?”計七官也不信召將之事的,就把秀童適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這小廝到也有些見識。”金滿沉吟無語,那計七官也隻當閑話敘過,不想又挑動了家長一個機括。隻因家長心疑,險使童兒命喪!金令史別了計七官自回縣裏,腹內躊躇,這話一發可疑:“他若不曾偷銀子,由我召將便了,如何要他怪那個道士?”口雖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滿肚泥心。

  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設壇場,卻將鄰家一個學生附體。莫道人做張做智,不罡踏鬥,念咒書符,小學生就舞將起來,像一個捧劍之勢,口稱“鄧將軍下壇”,其聲頗洪,不似小學生口氣。金滿見真將下降,叩首不迭,誌心通陳,求判偷銀之賊。天將搖首道:“不可說,不可說。”金滿再三叩求,願乞大將指示真盜姓名。莫道人又將靈牌施設,喝道:“鬼神無私,明彰報應。有叩即答,急急如令!”金滿叩之不已,天將道:“屏退閑人,吾當告汝。”其時這些令史們家人,及衙門內做公的,聞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將,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來看,塞做一屋。金滿好言好語都請出去了,隻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應。天將叫道:“還有閑人。”莫道人對金令史說:“連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將教金滿舒出手來,金滿跪而舒其左手。天將伸指頭蘸酒在金滿手心內,寫出秀童二字,喝道:“記著!”金滿大驚,正合他心中所疑,猶恐未的,叩頭嘿嘿祝告道:“金滿撫養秀童已十餘年,從無偷竊之行。若此銀果然是他所盜,便當嚴刑究訊,此非輕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詳察,莫隨人心,莫隨人意。”天將又蘸著酒在桌上寫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畫,詳其字勢,亦此二字。金滿以為實然,更無疑矣。當下莫道人書了退符,小學生望後便倒,扶起,良久方醒,問之一無所知。

  金滿把謝將的三牲與莫道人散了福,隻推送他一步,連夜去喚陰捕拿賊。為頭的張陰捕,叫做張二哥,當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將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將三遍指名之事,備細說了。連陰捕也有八九分道是,隻不是他緝訪來的,不去擔這幹紀,推辭道:“未經到官,難以吊拷。”金滿是衙門中出入的,豈不會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與列位無涉。隻要嚴刑究拷,拷得真贓出來,向時所許二十兩,不敢短少分毫。”張陰捕應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幫手,即時隨金令史行走。

  此時已有起更時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夥,吃了夜飯,正提碗行燈出縣來迎候家主。才出得縣門,被三四個陰捕,將麻繩望頸上便套,不由分說,直拖至城外一個冷鋪裏來。秀童卻待開口,被陰捕將鐵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幹得好事!”秀童負痛叫道:“我幹何事來?”陰捕道:“你偷庫內這四錠元寶,藏於何處?窩在那家?你家主已訪實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將起來。自古道:有理言自壯,負屈聲必高。秀童其實不曾做賊,被陰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難忍,咬牙切齒,隻是不招。原來大明律一款,捕盜不許私刑吊拷。若審出真盜,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認,放了去時,明日被他告官,說誣陷平民,罪當反坐。眾捕盜吊打拶夾,都已行過,見秀童不招,心下也著了慌。商議隻有閻王閂、鐵膝褲兩件未試。閻王閂是腦箍上箍,眼睛內烏珠都漲出寸許;鐵膝褲是將石屑放於夾棍之內,未曾收緊,痛已異常,這是拷賊的極刑了。秀童上了腦箍,死而複蘇者數次,昏憒中承認了,醒來依舊說沒有。陰捕又要上鐵膝褲,秀童忍痛不起,隻得招道:“是我一時見財起意,偷來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還不曾動。”

  陰捕將板門抬秀童到於家中,用粥湯將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裏來報信。此時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動了。金令史叫了船隻,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贓。李大家住鄉間,與秀童爹娘家相去不遠。陰捕到時,李大又不在家,嚇得秀童的姐兒麵如土色,正不知甚麽緣故,開了後門,望爹娘家奔去了。陰捕走入臥房,發開床腳,看地下土實不鬆,已知虛言。金令史定要將鋤頭墾起,起土尺餘,並無一物。眾人道:“有心到這裏蒿惱一番了。”翻箱倒籠,滿屋尋一個遍,那有些影兒。金令史隻得又同陰捕轉來,親去叩問秀童。秀童淚如雨下,答道:“我實不曾為盜,你們非刑叫拷,務要我招認。吾吃苦不過,又不忍妄扳他人,隻得自認了。說姐夫床下贓物,實是混話,毫不相幹。吾自九歲時蒙爹撫養成人,今已二十多歲,在家未曾有半點差錯。前日看見我爹費產完官,暗地心痛,又見爹信了野道,召將費錢,愈加不樂,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隻欠爹一死,更無別話。”說罷悶絕去了,眾陰捕叫喚,方才醒來,兀自唉唉的哭個不住。金令史心下亦覺慘然。

  須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見秀童躺在板門上,七損八傷,一絲兩氣,大哭了一場,奔到縣前叫喊。知縣相公正值坐堂,問了口詞,忙差人喚金滿到來,問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庫內銀兩,如何通同陰捕,妄殺平人,非刑吊拷?”金滿稟道:“小的破家完庫,自然要緝訪此事,討個明白。有莫道人善於召將,天將降壇,三遍寫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見他言語可疑,所以信了。除了此奴,更無影響,小的也是出乎無奈,不是故意。”知縣也曉得他賠補得苦了,此情未知真偽,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稟右稟,無可奈何。此時已是臘月十八了,知縣分付道:“歲底事忙,且過了新年,初十後麵,我與你親審個明白。”眾人隻得都散了。金滿回家,到抱著一個鬼胎,隻恐秀童死了,到留秀童的爹娘伏侍兒子,又請醫人去調治,每日大酒大肉送去將息。那秀童的爹娘,兀自哭哭啼啼絮絮鋋鋋的不住。正是: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卻說捕盜知得秀童的家屬叫喊準了,十分著忙,商議道:“我等如此繃吊,還不肯吐露真情,明日縣堂上可知他不招的。若不招時,我輩私加吊拷,罪不能免。”乃請城隍紙供於庫中,香花燈燭,每日參拜禱告,夜間就同金令史在庫裏歇宿,求一報應。金令史少不得又要破些慳在他們麵上。到了除夜,知縣把庫逐一盤過,交付新庫吏掌管。金滿已脫了幹紀,隻有失盜事未結,同著張陰捕向新庫吏說知:“原教張二哥在庫裏安歇。”那新庫吏也是本縣人,與金令史平昔相好的,無不應允。是夜,金滿備下三牲香紙,攜到庫中,拜獻城隍老爺,就將福物請新庫吏和張二哥同酌。三杯以後,新庫吏說家中事忙,到央金滿替他照管,自己要先別。金滿為是大節夜,不敢強留。新庫吏將廚櫃等檢看封鎖,又將庫門鎖鑰付與金滿,叫聲‘相擾”,自去了。金滿又吃了幾杯,也就起身,對張二哥說:“今夜除夜,來早是新年,多吃幾杯,做個靈夢,在下不得相陪了。”說罷,將庫門帶上落了鎖,帶了鑰匙自回。

  張二哥被金滿反鎖在內,歎口氣道:“這節夜,那一家不夫婦團圓,偏我晦氣,在這裏替他們守庫!”悶上心來,隻顧自篩自飲,不覺酩酊大醉,和衣而寢。睡至四更,夢見神道伸隻靴腳踢他起來道:“銀子有了,陳大壽將來放在廚櫃頂上葫蘆內了。”張陰捕夢中驚覺,慌忙爬起來,向廚櫃頂上摸個遍,那裏有什麽葫蘆。“難道神道也作弄人?還是我自己心神恍惚之故?”須臾之間,又睡去了。夢裏又聽得神道說:“銀子在葫蘆裏麵,如何不取?”張陰捕驚醒,坐在床鋪上,聽更鼓,恰好發擂。爬起來,推開窗子,微微有光。再向廚上下看時,並無些子物事。欲要去報與金令史,庫門卻又鎖著,隻得又去睡了。少頃,聽得外邊人聲熱鬧,鼓樂喧闐,乃是知縣出來同眾官拜牌賀節,去文廟行香。天已將明,金滿已自將庫門上鑰匙交還新庫吏了。新庫吏開門進來,取紅紙用印。張陰捕已是等得不耐煩,急忙的戴了帽子,走出庫來。恰好知縣回縣,在那裏排衙公座。那金滿已是整整齊齊,穿著公服,同眾令史站立在堂上,伺候作揖。張陰捕走近前把他扯到旁邊,說夢中神道,如此如此:“一連兩次,甚是奇異,特來報你,你可查縣中有這陳大壽的名字否。”說罷,張陰捕自回家去不題。

  卻說金滿是日參謁過了知縣,又到庫中城隍麵前磕了四個頭,回家吃了飯,也不去拜年,隻在縣中稽查名姓,凡外郎、書手、皂快、門子及禁子、夜夫,曾在縣裏走動的,無不查到,並無陳大壽名字。整整的忙了三日,常規年節酒,都不曾吃得,氣得麵紅腹脹,到去埋怨那張陰捕說謊。張陰捕道:“我是真夢,除是神道哄我。”金滿又想起前日召將之事,那天將下臨,還沒句實話相告,況夢中之言,怎便有準?說罷,丟在一邊去了。

  又過了兩日,是正月初五,蘇州風俗,是日家家戶戶,祭獻五路大神,謂之燒利市。吃過了利市飯,方才出門做買賣。金滿正在家中吃利市飯,忽見老門子陸有恩來拜年,叫道:“金阿叔恭喜了!有利市酒,請我吃碗!”金令史道:“兄弟,總是節物,不好特地來請得。今日來得極妙,且吃三杯。”即忙教嫂子暖一壺酒,安排些見成魚肉之類,與陸門子對酌。閑話中間,陸門子道:“金阿叔,偷銀子的賊有些門路麽?”金滿搖首:“那裏有!”陸門子道:“要賊露,問陰捕,你若多許陰捕幾兩銀子,隨你飛來賊,也替你訪著了。”金滿道:“我也許過他二十兩銀子,隻恨他沒本事賺我的錢。”陸六子道:“假如今日有個人緝訪得賊人真信,來報你時,你還舍得這二十兩銀子麽?”金滿道:“怎麽不肯?”陸門子道:“金阿叔,你若真個把二十兩銀子與我,我就替你拿出賊來。”金滿道:“好兄弟,你果然如此,也教我明白了這樁官司,出脫了秀童。好兄弟,你須是眼見的實,莫又做猜謎的話!”陸門子道:“我不是十分看得實,怎敢多口!”金令史即忙脫下帽子,向髻上取下兩錢重的一根金挖耳來,遞與陸有恩道:“這件小意思權為信物,追出贓來,莫說有餘,就是止剩得二十兩,也都與你。”陸有恩道:“不該要金阿叔的,今日是初五,也得做兄弟的發個利市。”陸有恩是已冠的門子,就將挖耳插於網巾之內,教:“金阿叔且關了門,與你細講!”金滿將大門閉了,兩個促膝細談。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陸有恩間壁住的,也是個門子,姓胡,名美,年十八歲,有個姐夫叫做盧智高。那盧智高因死了老婆,就與小舅同住。這胡美生得齊整,多有人調戲他,到也是個本分的小廝。自從父母雙亡,全虧著姐姐拘管。一從姐姐死了,跟著姐夫,便學不出好樣,慣熟的是那七字經兒:賭錢、吃酒、養婆娘。去年臘月下旬,陸門子一日出去了,渾家聞得間壁有斧鑿之聲,初次也不以為異。以後,但是陸門子出去了,就聽得他家關門,打得一片響。陸門子回家,就住了聲。渾家到除夜,與丈夫飲酒,說及此事,正不知鑿什麽東西。陸門子有心,過了初一,自初二初三一連在家住兩日,側耳而聽,寂然無聲。到初四日假做出門往親戚家拜節,卻遠遠站著,等間壁關門之後,悄地回來,藏在家裏。果聽得間壁槌鑿之聲,從壁縫裏張看,隻見胡美與盧智高俱蹲在地下,胡美拿著一錠大銀,盧智高將斧敲那錠邊下來。陸門子看在眼裏,晚間與二人相遇問道:“你家常常鏨鑿什麽東西?”胡美麵紅不語。盧智高道:“祖上傳下一塊好鐵條,要敲斷打廚刀來用。”陸有恩暗想道:“不是那話兒是什麽!他兩個那裏來這元寶?”當夜留在肚裏,次日料得金令史在家燒利市,所以特地來報。

  金滿聽了這席話,就同陸有恩來尋張二哥,不遇,其夜就留陸有恩過宿。明日初六,起個早,又往張二哥家,並拉了四哥,共四個人,同到胡美家來。隻見門上落鎖,沒人在內。陸門子叫渾家出來問其緣故。渾家道:“昨日聽見說要叫船往杭州進香,今早雙雙出門。恰才去得,此時就開了船,也去不遠。”四個人飛星趕去,剛剛上駟馬橋,隻見小遊船上的王溜兒,在橋堍下買酒糴米。令史們時常叫他的船,都是相熟的,王溜兒道:“金相公今日起得好早!”金令史問道:“溜兒,你趕早買酒糴米,往那裏去?”溜兒道:“托賴攬個杭州的載,要去有個把月生意。”金滿拍著肩問:“是誰?”王溜兒附耳低言道:“是胡門官同他姓盧的親眷合叫的船。”金滿道:“如今他二人可在船裏?”王溜兒道:“那盧家在船裏,胡舍還在岸上接表子未來。”張陰捕聽說,一索先把王溜兒扣住。溜兒道:“我得何罪?”金滿道:“不幹你事,隻要你引我到船上就放你。”溜兒連買的酒糴的米,都寄在店上,引著四個人下橋來,八隻手準備拿賊。這正是:閑時不學好,今日悔應遲。

  卻說盧智高在船中,靠著欄幹,眼盼盼望那胡美接表子下來同樂。卻一眼瞧見金令史,又見王溜兒頸上麻繩帶著,心頭跳動,料道有些詫異,也不顧鋪蓋,跳在岸上,舍命奔走。王溜兒指道:“那戴孝頭巾的就是姓盧的。”眾人放開腳去趕,口中隻叫:“盜庫的賊休走!”盧智高著了忙,跌上一交,被眾人趕上,一把拿住,也把麻繩扣頸,問道:“胡美在那裏?”盧智高道:“在表子劉醜姐家裏。”眾人教盧智高作眼,齊奔劉醜姐家來。胡美先前聽得人說外麵拿盜庫的賊,打著心頭,不對表子說,預先走了,不知去向,眾人隻得拿劉醜姐去,都到張二哥家裏。搜盧智高身邊,並無一物,及搜到氈襪裏,搜出一錠禿元寶,錠邊兒都敲去了。張二哥要帶他到城外冷鋪裏去吊拷,盧智高道:“不必用刑,我招便了。去年十一月間,我同胡美都賭極了,沒處設法。胡美對我說:‘隻有庫裏有許多元寶空在那裏。’我教他:‘且拿幾個來用用。’他趁十五月蝕這夜,偷了四錠出來,每人各分二錠。因不敢出笏,隻敲得錠邊使用。那一錠藏在米桶中,米上放些破衣服蓋著,還在家裏。那兩錠卻在胡美身邊。”金滿又問:“那一夜我眼也不曾合,他怎麽拿得這樣即溜?”盧智高道:“胡美幾遍進來,見你坐著,不好動手。那一夜閃入來,恰好你們小廝在裏麵廚中取蠟燭,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看,方得其便。”眾人得了口詞,也就不帶去吊拷了。

  此時秀童在張二哥家將息,還動撣不得,見拿著了真贓真賊,咬牙切齒的罵道:“這砍頭賊!你便盜了銀子,卻害得我好苦。如今我也沒處伸冤,隻要咬下他一塊肉來,消這口氣。”便在草鋪上要爬起來,可憐那裏掙紥得動。眾人盡來安慰,勸住了他,心中轉痛,嗚嗚咽咽的啼哭。金令史十分過意不去,不覺也吊下眼淚,連忙叫人抬回家中調養。自己卻同眾人到胡美家中,打開鎖搜看。將米桶裏米傾在地上,滾出一錠沒邊的元寶來。當日眾人就帶盧智高到縣,稟明了知縣相公。知縣驗了銀子,曉得不枉,即將盧智高重責五十板,取了口詞收監,等拿獲胡美時,一同擬罪。出個廣捕文書,緝訪胡美,務在必獲。船戶王溜兒,樂婦劉醜姐,原不知情,且贓物未見破散,暫時討保在外。先獲元寶二個,本當還庫,但庫銀已經金滿變產賠補,姑照給主贓例,給還金滿。這一斷,滿昆山人無有不服。正是: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

  卻說金令史領了兩個禿元寶回家,就在銀匠鋪裏,將銀鏨開,把二八一十六兩白銀,送與陸門子,不失前言。卻將十兩送與張二哥,候獲住胡美時,還有奉謝。次日金滿候知縣出堂,叩謝。知縣有憐憫之心,深恨胡美,乃出官賞銀十兩,立限仰捕衙緝獲。過了半年之後,張四哥偶有事到湖州雙林地方,船從蘇州婁門過去,忽見胡美在婁門塘上行走。張四哥急攏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胡美回頭認得是陰捕,忙走一步,轉彎望一個豆腐店裏頭就躲。賣豆腐的老兒,才要聲張,胡美向兜肚裏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錠大銀,對酒缸草蓋上一丟,說道:“容我躲過今夜時,這錠銀與你平分。”老兒貪了這錠銀子,慌忙檢過了,指一個去處,教他藏了。張四哥趕到轉彎處,不見了胡美,有個多嘴的閑漢,指點他在豆腐店裏去尋。張四哥進店問時,那老兒隻推沒有。張四哥滿屋看了一周遭,果然沒有。張四哥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四錢重,把與老兒說道:“這小廝是昆山縣門子,盜了官庫出來的,大老爺出廣捕拿他。你若識時務時,引他出來,這幾錢銀子送你老人家買果子吃。你若藏留,我稟知縣主,拿出去時,問你個同盜。”老兒慌了,連銀子也不肯接,將手望上一指。你道什麽去處?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穩,說出晦氣。那老兒和媽媽兩口隻住得一間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狹窄沒處睡,將木頭架一個小小閣兒,恰好打個鋪兒,臨睡時把短梯爬上去,卻有一個店櫥兒隱著。胡美正躲得穩,卻被張四哥一手拖將下來,就把麻繩縛住,罵道:“害人賊!銀子藏在那裏?”胡美戰戰兢兢答應道:“一錠用完了,一錠在酒缸蓋上。”老者怎敢隱瞞,於缸罅裏取出。張四哥問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懼怕,不敢答應。傍邊一個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陳名大壽。”張四哥點頭,便把那三四錢銀子,撇在老兒櫃上,帶了胡美,踏在船頭裏麵,連夜回昆山縣來,正是:莫道虧心事可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此時盧智高已病死於獄中。知縣見累死了一人,心中頗慘,又令史中多有與胡美有勾搭的,都來替他金滿麵前討饒,又央門子頭兒王文英來說。金滿想起鬮庫的事虧他,隻得把人情賣在眾人麵上,稟知縣道:“盜銀雖是胡美,造謀實出姐夫,況原銀所失不多,求老爺從寬發落。”知縣將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隻將胡美重責三十,問個徒罪,以儆後來。元寶一錠,仍給還金滿領去。金滿又將十兩銀子,謝了張四哥。張四哥因說起豆腐酒店老者始末,眾人各各駭然。方知去年張二哥除夜夢城隍分付:“陳大壽已將銀子放在櫥頂上葫蘆內了。”“葫”者,胡美;“蘆”者,盧智高;“陳大壽”仍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櫥頂上搜出。神明之語,一字無欺。果然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過了幾日,備下豬羊,抬往城隍廟中賽神酬謝。金滿因思屈了秀童,受此苦楚,況此童除飲酒之外,並無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無怨,更沒有甚麽好處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視如親子。將美婢金杏許他為婚,待身體調治得強旺了,便配為夫婦。金秀的父母俱各歡喜無言。後來金滿無子,家業就是金秀承頂。金秀也納個吏缺,人稱為小金令史,三考滿了,仕至按察司經曆。後人有詩歎金秀之枉,詩雲:疑人無用用無疑,耳畔休聽是與非。凡事要憑真實見,古今冤屈有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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