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害人終自害,狠計總徒然。
話說殺人償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縱然有錢可以通神隻目下脫逃憲網,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辨白的日子。假饒誤出誤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無罪的卻命絕於囹圄、刀鋸之間,難道頭頂上這個老翁是沒有眼睛的麽?所以古人說得好:湛湛青天不可欺個未曾舉意已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說話的,你差了。這等說起來,不信死囚牢裏再沒有個含冤負屈之人?那陰間地府也不須設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逃脫的一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則要償命人死者、生者怨氣衝天,縱然官府不明上皇天自然鑒察。千奇百怪的巧隻卻生出機會來了此公案向所以說道:"人惡人怕天不怕下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網恢恢隻疏而不漏。"古來清官察吏不止一人二曉得人命關天,又且世情不測個盡有極難信的事,偏是真的;極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實的,還要細細體訪幾番,方能彀獄無冤鬼,如今為官做吏的人,貪愛的是錢財,奉承的是富貴,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拋卻東洋大海了明知這事無可寬容,也將來輕輕放過;明知這事有些尷尬上也將來草草問成。竟不想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那親動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時瞑目?至於被誣冤枉的,卻又六問三推,千般鍛煉,嚴刑之下,就是淩遲碎剮的罪。急忙裏隻得輕易招成,攪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隻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別人苦人我不知他肚腸閣落裏邊上也思想積些陰德與兒孫麽?如今所以說這一篇口專一奉勸世上廉明長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況祖宗赤子!須要慈悲為本,寬猛兼行,護正誅邪,不失為民父母之意向不但萬民感戴,皇天亦當佑之,且說國朝有個富人王甲上是蘇州府人氏,與同府李乙是個世仇,王甲百計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風大雨,鼓打三更隻李乙與妻子蔣氏吃過晚飯口熟睡多時。隻見十餘個強人二將紅朱黑墨搽了臉,一擁的打將入來又蔣氏驚慌,急往床下躲避兒隻見一個長須大麵的把李乙頭發揪住一刀砍死,不搶東西,登時散了一蔣氏卻躲在床下,認得親切下戰抖科的走將出來,穿了衣服了向丈夫屍首號啕大哭。此時鄰人已都來看了個各各悲傷,勸慰了一番,蔣氏道:"殺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眾人道:"怎見得?"蔣氏道:"奴在床下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兒又且長須大麵,雖然搽墨,卻是認得出的。若是別的強盜一何苦殺我丈夫,東西一毫不動?這凶身不是他是誰?有煩列位與奴做主下"眾人道:"他與你丈夫有仇我們都曉得的。況且地方盜發,我們該報官。明早你寫紙狀詞了同我們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眾人去了,蔣氏關了房門,又哽咽了一會,那裏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又央鄰人買狀紙寫了,取路投長洲縣來人正值知縣升堂放告,蔣氏直至階前,大聲叫屈。知縣看了狀子,問了來曆,見是人命盜情重事,即時批準。地方也來遞失狀,知縣委捕官相驗,隨即差了應捕擒捉凶身上卻說那王甲自從殺了李乙,自恃搽臉,無人看破,揚揚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夥應捕擁入家來,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一時無處躲避,當下被眾人索了,登時押到縣堂,知縣問道:"你如何殺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強盜殺了與小人何幹?"知縣問蔣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蔣氏道:"小婦人躲在床底看見,認得他的。"知縣道:"夜晚間如何認得這樣真?"蔣氏道:"不但認得模樣,還有一件真情可推。若是強盜,如何隻殺了便散了,不搶東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卻是那個?"知縣便叫地鄰來問道:"那王甲與李乙果有仇否?"地鄰盡說:"果然有仇!那不搶東西,隻殺了人,也是真的。"知縣便喝叫把王甲夾起,那王甲是個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隻得招道:"與李乙有仇下假妝強盜殺死是實。"知縣取了親筆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時招承,心裏還想辨脫,思量無計兒自忖道:"這裏有個訟師人叫做鄒老人,極是奸滑二與我相好,隨你十惡大罪,與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兒子送飯時,教他去與鄒老人商量?"少頃隻兒子王小二送飯來了。王甲說知備細上又分付道:"倘有使用處人不可吝惜錢財,誤我性命!"小二一一應諾徑投鄒老人家來,說知父親事體,求他計策謀脫。老人道:"令尊之事親口供招,知縣又是新到任的,自手問成,隨你那裏告辨,出不得縣間初案一他也不肯認錯翻招。你將二三百兩與我一待我往南京走走,尋個機會上定要設法出來。"小二道:"如何設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下隻交銀子與我了,日後便見手段二而今不好先說得。"小二回去上當下湊了三百兩銀子,到鄒老人家交付停當,隨即催他起程。鄒老人道:"有了許多白物,好歹要尋出一個機會來口你且寬心等待等待。"小二謝別而回幾老人連夜收拾行李往南京進發,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刑部衙門細細打聽又說有個漸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當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薦書,備了一副盛禮去謁徐公幾徐公接見了,見他會說會笑,頗覺相得。自此頻頻去見上漸廝熟來。正無個機會處二忽一日,捕盜衙門肘押海盜二十餘人口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聽知有兩個蘇州人在內。老人點頭大喜。自言自語道:"計在此了上"次日整備筵席,寫帖請徐公飲酒向不逾時,酒筵完備,徐公乘轎而來,老人笑臉相迎。定席以後,說些閑話。飲至更深時分個老人屏去眾人,便將百兩銀子托出上獻與徐公。徐公吃了一驚,問其緣故。老人道:"今有舍親王甲被陷在本縣獄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從命?隻是事在彼處了難以為謀。"老人道:"不難,不難。王某隻為與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殺,未獲凶身下故此曹誣下獄。昨見解到貴部海盜二十餘人隻內二人蘇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盜,要他自認做殺李乙的,則二盜總是一死口未嚐加罪,舍親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口"徐公許諾,輕輕收過銀子親放在扶手匣裏麵。喚進從人個謝酒乘轎而去。
老人又密訪著二盜的家屬,許他重謝,先送過一百兩銀子二盜也應允了。到得會審之時,徐公喚二盜近前,開口問道:"你們曾殺過多少人?"二盜即招某時某處殺某人;某月某日夜間到李家殺李乙徐公寫了口詞,把諸盜收監,隨即疊成文案。鄒老人便使用書房行文書抄招到長洲縣知會,就是他帶了文案,別了徐公。竟回蘇州。到長洲縣當堂投了幾知縣折開,看見殺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監犯釋放,忽見王小二進來叫喊訴冤一知縣信之不疑,喝叫監中取出王甲上登時釋放,蔣氏聞知這一番說話。沒做理會處,也隻道前日夜間果然自己錯認了口隻得罷手。卻說王甲得放歸家口歡歡喜喜,搖擺進門。方才到得門首了忽然一陣冷風,大叫一聲,道:"不好了!李乙哥在這裏了!"驀然倒地上叫喚不醒,霎時氣絕,嗚呼哀哉,有詩為證:胡臉閻王本認真口殺人償命在當身。
暗中假換天難騙隻堪笑多謀鄒老人!
前邊說的人命是將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說一個將假作真的人隻為些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場禍來。若非天道昭昭兒險些兒死於非命。正是:福善禍淫下昭彰天理。欲善他人,先傷自己,話說國朝成化年間,漸江溫州府永嘉縣有個王生人名傑,字文豪。娶妻劉氏人家中隻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兒,年方二歲,內外安童養娘數口,家道亦不甚豐富。王生雖是業儒口尚不曾入泮,隻在家中誦習,也有時出外結友論文,那劉氏勤儉作家二甚是賢惠,夫妻彼此相安上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氣了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遊賞兒但見:遲遲麗日,拂拂和風,紫燕黃鶯,綠柳叢中尋對偶;狂蜂浪蝶,夭桃隊裏覓相知。王孫公子興高時,無日不來尋酒肆;豔質嬌姿心動處,此時未免露閨容。須教殘醉可重扶人幸喜落花猶未掃。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歡暢,吃個薄醉,取路回家裏來,隻見兩個家僮正和一個人門首喧嚷,原來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呂,提著竹籃賣薑,隻為家僮要少他的薑價,故此爭執不已。王生問了緣故,便對那客人道:"如此價錢也好賣了隻如何隻管在我家門首喧嚷?好不曉事?"那客人是個憨直的人,便回話道:"我們小本經紀個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須放寬洪大量些,不該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著酒興,大怒起來,罵道:"那裏來這老賊驢!輒敢如此放肆把言語衝撞我!"走近前來,連打了幾拳,一手推將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口有痰火病的,就這一推裏,一交跌去,悶倒在地。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原來人生最不可使性,況且這小人買賣,不過爭得一二個錢隻有何大事?常見大人家強梁僮仆每每借著勢力二動不動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來,又是家主失了體麵。所以有正經的,必然嚴行懲戒。隻因王生不該自己使性動手打他幾所以到底為此受累,這是後話。
卻說王生當日見客人悶倒吃了一大驚。把酒意都驚散了連忙喝叫扶進廳來眠了下將茶湯灌將下去,不逾時蘇醒轉來上王生對客人謝了個不是了討些酒飯與他吃了,又拿出白絹一匹與他,權為調理之資。那客人回嗔作喜,稱謝一聲,望著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術一慌忙向前攔腰住,扯將轉來,就養他在家半年兩個月,也是情願,不到得惹出飛來橫禍,隻因這一去,有分教:雙手撒開金線網,從中釣出是非來。
那王生見已去二心頭尚自跳一個不住。走進房裏與妻子說了人道:"幾乎做出一場大事來人僥幸!僥幸!"此時天已晚了劉氏便叫丫環擺上幾樣菜蔬,燙熱酒與王生壓驚。飲過數杯口隻聞得外邊叩門聲甚急,王生又吃一驚,掌燈出來看時,卻是渡頭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絹、竹籃,倉倉皇皇對王生說道:"相公。你的禍事到了。如何做出這人命來?"唬得王生麵如土色兒隻得再問緣由。周四道:"相公可認得白絹、竹籃麽?"王生看了道:"今日有個湖州的賣薑客人到我家來兒這白絹是我送他的,這竹籃正是他盛薑之物,如何卻在你處?"周四道:"下晝時節,是有一個湖州姓呂的客人叫我的船過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發,將次危了口告訴我道被相公打壞了,他就把白絹、竹籃交付與我做個證據,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找到湖州去報他家屬,前來伸冤討命。說罷,瞑目死了如今屍骸尚在船。船已撐在門首河頭了,且請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幾憑相公如何區處!"王生聽了,驚得目睜口呆,手麻腳軟下心頭恰像有個小鹿兒撞來撞去的口裏還隻得硬著膽道:"那有此話?"背地教人走到船裏看時,果然有一個死屍骸。王生是虛心病的,慌了手腳,跑進房中與劉氏說知幾劉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頭來了說不得了。隻是買求船家口要他乘此暮夜將屍首設法過了方可無事。"王生便將碎銀一包約有二十多兩袖在手中,出來對船家說道:"家長不要聲張我與你從長計議。事體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卻是出於無心的。你我同是溫州人,也須有些鄉裏之情,何苦倒為著別處人報仇!況且報得仇來與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了待我出些謝禮與你,求你把此屍載到別處拋棄了上黑夜裏誰人知道?"船家道:"拋棄在那裏?倘若明日有認出來二追究根原,連我也不得幹淨,"王生道:"離此不數裏,就是我先父的墳塋,極是僻靜口你也是認得的。乘此暮夜無人就煩你船載到那裏,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覺。"周四道:"相公的說話甚是有理,卻怎麽樣謝我?"王生將手中之物出來與他幾船家嫌少道:"一條人命一難道隻值得這些些銀子?今日湊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與我的一場小富貴,一百兩銀子是少不得的,"王生隻要完事,不敢違拗,點點頭,進去了一會,將那些現銀及衣裳首飾之類,取出來遞與周四道:"這些東西兒約摸有六十金了。家下貧寒,望你將就包容罷了。"周四見有許多東西,便自口軟了,道:"罷了了罷了。相公是讀書之人,隻要時常看覷我就是,不敢計較。"王生此時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心中已自放下幾分又擺出酒與船家吃了。隨即叫過兩個家人口分付他尋了鋤頭、鐵耙之類向內中一個家人姓胡,因他為人凶狠,有些力氣,都稱他做胡阿虎幾當下一一都完備了,一同下船到墳上來一揀一塊空地,掘開泥土兒將屍首埋藏已畢,又一同上船回家裏來又整整弄了一夜,漸漸東方已發白了隨即又請船家吃了早飯,作別而去。王生教家人關了大門隻各自散訖。
王生獨自回進房來口對劉氏說道:"我也是個故家子弟,好模好樣的,不想遭這一場幾反被那小人逼勒。"說罷了淚如雨下。劉氏勸道:"官人隻這也是命裏所招,應得受些驚恐,破此財物。不須煩惱!今幸得靠天二太平無事,便是十分僥幸了!辛苦了一夜人且自將息將息。"當時又討些茶飯與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題。過了數日,王生見事體平靜,又買些三牲福物之類,拜獻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時的來二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口不敢衝撞;些小借掇,勉強應承個周四已自從容了,賣了渡船,開著一個店鋪。自此無話向看官聽說,王生到底是個書生,沒甚見識。當日既然買囑船家,將屍首載到船上,隻該聚起幹柴一把火焚了,無影無蹤,卻不幹淨?隻為一時沒有主意,將來埋在地中,這便是斬草不除根,萌芽春再發。
又過了一年光景下真個濃霜隻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那三歲的女兒出起極重的痘子來口求神問卜,請醫調治,百無一靈了王生隻有這個女兒,夫妻歡愛,十分不舍,終日守在床邊啼哭,一日,有個親眷辦著盒禮來望痘客,王生接見,茶罷,訴說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當危。那親眷道:"本縣有個小兒科姓馮。真有起死回生手段。離此有三十裏路,何不接他來看覷看覷?"王生道:"領命人"當時天色已黑,就留親眷吃了晚飯人自別去了。王生便與劉氏說知,寫下請帖,連夜喚將胡阿虎來,分付道:"你可五鼓動身,拿此請帖去請馮先生早來看痘向我家裏一麵擺著午飯,立等立等。"胡阿虎應諾去了一當夜無話。
次日,王生果然整備了午飯,直等至未申時,杳不見來一不覺的又過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兒時,隻是有增無減。挨至三更時分個那女兒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一告辭父母往閻家裏去了一正是:金風吹柳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寶一般,各各哭得發昏。當時盛殮已畢隻就焚化了。天明以後,到得午牌時分,隻見胡阿虎轉來回複道:"馮先生不在家裏,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兒"王生垂淚道:"可見我家女兒命該如此了如今再也不消說了。"直到數日之後,同伴中說出實話來,卻是胡阿虎一路飲酒沉醉,失去請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造此一場大謊。王生聞知,思念女兒,勃然大怒,即時喚進胡阿虎下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殺了人,何須如此?"王生聞得此話幾一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連忙教家僮扯將下去,一氣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進去了。
胡阿虎打得皮開肉綻幾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裏來個恨恨地道:"為甚的受這般鳥氣?你女兒痘子幾本是沒救的了。難道是我不接得郎中二絕送了他?不值得將我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隻大頭在我手裏,且待我將息棒瘡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還是井落在吊桶裏了吊桶落在井裏。如今且不要露風聲個等他先做了準備。"正是: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不說胡阿虎暗生奸計口再說王生自女兒死後,不覺一月有餘二親眷朋友每每備了酒肴與他釋淚,他也漸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廳前閑步,隻見一班應捕擁將進來下帶了麻繩鐵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頸上便套。王生吃了一驚,問道:"我是個儒家子弟,怎把我這樣淩辱!卻是為何?"應捕呸了一呸道:"好個殺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自到太爺麵前去講幾"當時劉氏與家僮婦女聽得,正不知甚麽事頭發了,隻發立著呆看,不敢向前。
此時不由王生做主個那一夥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後扯帶進永嘉縣來幾跪在堂下右邊,卻有個原告跪在左邊,王生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曉得他懷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縣明時佐開口問道:"今有胡阿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呂的幾這怎麽說?"王生道:"青天老爺了不要聽他人,念王傑弱怯怯的一個書生,如何會打死人?那胡阿虎原是小的家人二隻為前日有過,將家法痛治一番人為此懷恨,構此大難之端二望爺台洞察!"胡阿虎叩頭道:"青天爺爺,不要聽這一麵之詞。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懷得許多恨?如今屍首現在墳塋左側,萬乞老爺差人前去掘取,隻看有屍是真,無屍是假,若無屍時,小人情願認個誣告的罪"知縣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屍,胡阿虎又指點了地方、尺寸,不逾時,果然抬個屍首到縣裏來,知縣親自起身相驗,說道:"有屍是真隻再有何說?"正要將王生用刑下王生道:"老爺聽我分訴了那屍骸已是腐爛的了,須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時,何不當時就來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阿虎那裏尋這屍首隻霹空誣陷小人的。"知縣道:"也說得是又"胡阿虎道:"這屍首實是一年前打死的幾因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況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發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下小的恐怕再做出事來,以致受累,隻得重將前情首告。老爺若不信時隻須喚那四鄰八舍到來上問去年某月日間,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偽了個"知縣又依言,不多時,鄰舍喚到。知縣逐一動問上果然說去年某月日間,有個薑客被王家打死,暫時救醒,以後不知何如王生此時被眾人指實,顏色都變了,把言語來左支右吾。知縣道:"情真罪當,再有何言?這廝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簽來口喝一聲:"打!"兩邊皂隸吆喝一聲個將王生拖翻,著力打了二十板,可憐瘦弱書生,受此痛棒拷掠了王生受苦不過,隻得一一招成幾知縣錄了口詞,說道:"這人雖是他打死的,隻是沒有屍親執命,未可成獄,且一麵收監,待有了認屍的,定罪發落。"隨即將王生監禁獄中,屍首依舊抬出埋藏,不得輕易燒毀幾聽候檢償。發放眾人散訖上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二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見主母兒自搬在別處住了。
卻說王家家僮們在縣裏打聽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監中,唬得兩耳雪白下奔回來報與主母。劉氏一聞此言一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叫一聲,望後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丫環們慌了手腳,急急叫喚,那劉氏漸漸醒將轉來,叫聲:"官人!"放聲大哭,足有兩個時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銀子,帶在身邊換了一身青衣,教一個丫環隨了口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徑投永嘉縣獄門首來,夫妻相見了,痛哭失聲隻王生又哭道:"卻是阿虎這奴才,害得我至此!"劉氏咬牙切齒,恨恨的罵了一番,便在身邊取出碎銀口付與王生道:"可將此散與牢頭獄卒,教他好好看覷,免致受苦口"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劉氏隻得相別,一頭啼哭上取路回家。胡亂用些晚飯下悶悶上床。思量:"昨夜與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禍事,兩地分離,"不覺又哭一場,淒淒慘慘睡了,不題。
卻說王生自從到獄之後,雖則牢頭禁子受了錢財個不受鞭棰之苦,卻是相與的都是那些蓬頭垢麵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況且大獄未決,不知死活如何。雖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飯,到底不免受些饑寒之苦,身體日漸羸瘠了。劉氏又將銀來買上買下二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輕放,隻得在獄中耐守兒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獄中。又早懨懨的挨過了半年光景,勞苦憂愁,染成大病。劉氏求醫送藥,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來送早飯,王生望著監門分付道:"可回去對你主母說,我病勢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來一看,我從此要永訣了!"家僮回家說知,劉氏心慌膽戰,不敢遲延,疾忙顧了一乘轎,飛也似抬到縣前來,離了數步,下了轎,走到獄門首,與王生相見了,淚如湧泉,自不必說。王生道:"愚夫不肖個誤傷人命,以致身陷螺絏,辱我賢妻。今病勢有增無減了口得見賢妻一麵,死也甘心二但隻是胡阿虎這個逆奴我就到陰司地府,決不饒過他的兒"劉氏含淚道:"官人不要說這不祥的話!且請寬心調養向人命既是誤傷,又無苦主奴家匡得賣盡田產救取官人出來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個報仇日子,也不要在心二"王生道:"若得賢妻如此用心兒使我重見天日,我病體也就減幾分了,但恐弱質懨懨,不能久待,"劉氏又勸尉了一番,哭別回家,坐在房中納悶。僮仆們自在廳前鬥牌耍子,隻見一個半老的人挑了兩個盒子。竟進王家裏來。放下扁擔,對家僮問道:"相公在這家麽?"隻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鏡;行凶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湖商自是隔天涯一舟子無端起禍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災星換做福星來。
那些家僮見了那人兒仔細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東逃西竄你道那人是誰?正是一年前來賣薑的湖州呂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個家僮問道:"我來拜你家主。如何說我是鬼?"劉氏聽得廳前喧鬧,走將出來。呂客人上前唱了個喏兒說道:"大娘聽稟,老漢湖州薑客呂大是也又前日承相公酒飯,又贈我白絹個感激不盡。別後到了湖州這一年半裏邊,又到別處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貴府走走,特地辦些土宜來拜望你家相公人不知你家大官們如何說我是鬼?"旁邊一個家僮嚷道:"大娘不要聽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此出來現形索命。"劉氏喝退了一對客人說道:"這等說起來,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呂客人吃了一驚道:"你家相公在那裏?怎的是我害了他?"劉氏便將周四如何撐屍到門,說留絹籃為證,丈夫如何買囑船家,將屍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幾丈夫招承下獄的情由,細細說了一遍幾呂客人聽罷,捶著胸膛道:"可憐下可憐!天下有這等冤屈的事!去年別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見我的白絹二問及來由,我不合將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贈絹的事情備細說了一番二他就要買我白絹,我見價錢相應幾即時賣了。他又要我的竹籃兒,我就與他作了渡錢。不想他賺得我這兩件東西,下這般狠毒之計!老漢不早到溫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漢之罪了口"劉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幾那絹兒籃兒是他騙去的了口這死屍卻是那裏來的?"呂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口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說這事時節幾隻見水麵上一個屍骸浮在岸邊上我見他注目而視,也隻道出於無心兒誰知因屍就生奸計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遲隻請大娘收進了土宜,與老漢同到永嘉縣訴冤救相公出獄,此為上著個"劉氏依言收進盤盒,擺飯請了呂客人,他本是儒家子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訟師。就自己寫了一紙訴狀。顧乘女轎,同呂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縣來兒等了一會,知縣升晚堂了口劉氏與呂大大聲叫屈,遞上訴詞,知縣接上,從頭看過。先叫劉氏起來問人劉氏便將丈夫爭價誤毆,船家撐屍得財,家人懷恨出首的事上從頭至尾,一一分剖。又說:"直至今日薑客重來,才知受枉。"知縣又叫呂大起來問,呂大也將被毆始末,賣絹根由隻一一說了。知縣道:"莫非你是劉氏買出來的?"呂大叩頭道:"爺爺,小的雖是湖州人,在此為客多年個也多有相識的在這裏,如何瞞得老爺過?當時若果然將死個何不央船家尋個相識來見一見幾托他報信複仇,卻將來托與一個船家?這也還道是臨危時節,無暇及此了。身死之後口難道湖州再沒有個骨肉親戚口見是久出不歸,也該有人來問個消息。若查出被毆傷命,就該到府縣告理口如何直待一年之後,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下見有此一場屈事。那王傑雖不是小人陷他二其禍都因小人而起,實是不忍他含冤負屈人故此來到台前控訴,乞老爺筆下超生!"知縣道:"你既有相識在此可報名來。"呂大屈指頭說出十數個個知縣一一提筆記了。卻倒把後邊的點出四名,喚兩個應捕上來,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喚他同做證見的鄰舍來,"應捕隨應命去了。不逾時人兩夥人齊喚了來。隻見那相識的四人,遠遠地望見呂大,便一齊道:"這是湖州呂大哥二如何在這裏?一定前日原不曾死上"知縣又教鄰舍人近前細認上都駭然道:"我們莫非眼花了!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薑客,不知還是到底救醒了,還是麵龐廝像的?"內中一個道:"天下那有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過個再不忘記。委實是他,沒有差錯隻"此時知縣心裏已有幾分明白了,即便批準訴狀,叫起這一幹人一分付道:"你們出去,切不可張揚,若違我言,拿來重責。"眾人唯唯而退,知縣隨即喚幾個應捕,分付道:"你們可密訪著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語哄他到此,不可說出實情向那原首有胡阿虎自有保家幾俱到明日午後,帶齊聽審,"應捕應諾,分頭而去了知縣又發付劉氏、呂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侯。二人叩頭同出,劉氏引呂大到監門前見了王生二把上項事情盡說了。王生聞得兒滿心歡喜,卻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病體已減去六七分了個說道:"我初時隻怪阿虎,卻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來了連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二柳藏鸚鵡語方知。
劉氏別了王生個出得縣門,乘著小轎,呂大與僮仆隨了,一同徑到家中。劉氏自進房裏,教家僮們陪客人吃了晚食個自在廳上歇宿。
次日過午又一同的到縣裏來,知縣已升堂了又不多時,隻見兩個應捕將周四帶到口原來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銀子,在本縣開個布店。應捕得了知縣的令,對他說:"本縣大爺要買布,"即時哄到縣堂上來。也是天理合當敗露一不意之中,猛抬頭見了呂大下不覺兩耳通紅。呂大叫道:"家長哥,自從買我白絹、竹籃,一別直到今日,這幾時生意好麽?"周四頓口無言麵如槁木。少頃,胡阿虎也取到了兒原來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縣中探親不期應捕正遇著他,便上前搗個鬼道:"你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隻待原首人來,即便審決又我們那一處不尋得到?"胡阿虎認真歡歡喜喜,隨著公人直到縣堂跪下隻知縣指著呂大問道:"你可認得那人?"胡阿虎仔細一看吃了一驚,心下好生躊躇,委決不下,一時不能回答,知縣將兩人光景一一看在肚裏了一指著胡阿虎大罵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奴才!家主有何負你,直得便與船家同謀,覓這假屍誣陷人命?"胡阿虎道:"其實是家主打死的兒小人並無虛謬。"知縣怒道:"還要口強!呂大既是死了口那堂下跪的是什麽人?"喝叫左右夾將起來。"快快招出奸謀便罷!"胡阿虎被夾,大喊道:"爺爺,若說小人不該懷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願認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謀口便死也不甘的。當時家主不合打倒了呂大,即刻將湯救醒,與了酒飯一贈了白絹,自往渡口去了一是夜二更天氣,隻見周四撐屍到門,又有白絹、竹籃為證,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卻將錢財買住了船家了與小人同載至墳塋埋訖;以後因家主毒打,小人挾了私仇,到爺爺台下首告,委實不知這屍真假。今日不是呂客人來口連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個那死屍根由,都在船家身上,"知縣錄了口語,喝退胡阿虎二便叫周四上前來問。初時也將言語支吾,卻被呂大在旁邊麵對,知縣又用起刑來。隻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呂大懷著白絹下船。偶然問起緣由,始知被毆詳細。恰好渡口原有這個死屍在岸邊浮著,小的因此生心要詐騙王家,特地買他白絹,又哄他竹籃了就把水裏屍首撈在船上了,前到王家,誰想他一說便信,以後得了王生銀子,將來埋在墳頭,隻此是真,並無虛話。"知縣道:"是便是了,其中也還有些含糊。那裏水麵上恰好有個流屍?又恰好與呂大廝像?畢竟又從別處謀害來詐騙王生的幾"周四大叫道:"爺爺,冤枉!小人若要謀害別人,何不就謀害了呂大?前日因見流屍二故此生出買絹籃的計策下心中也道:'麵龐不像,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來是虛心病的上二來與呂大隻見得一麵上況且當日天色昏了,燈光之下一般的死屍,誰能細辨明白?三來白絹、竹籃又是王生及薑客的東西下定然不疑,故此大膽哄他一哄又不想果被小人瞞過,並無一個人認得出真假下那屍首的來曆,想是失腳落水的下小人委實不知。"呂大跪上前稟道:"小人前日過渡時節人果然有個流屍,這話實是真情了"知縣也錄了口語。周四道:"小人本意隻要詐取王生財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爺從輕擬罪一"知縣大喝道:"你這沒天理的狠賊!你自己貪他銀子,便幾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詭計凶謀,不知陷過多少人了?我今日也為永嘉縣中除了一害兒那胡阿虎身為家奴,拿著影響之事,背恩賣主,情實可恨!合當重行責罰,"當是喝教把兩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計其數,以氣絕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傷寒病未痊下受刑不起,也隻為奴才背主一天理難容,打不上四十,死於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後,方才昏絕。可憐二惡凶殘,今日斃於杖下。知縣見二人死了,責令屍親前來領屍,監中取出王生下當堂釋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下估價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詐之物,例該入官,因王生是個書生口屈陷多時,憐他無端,改"贓物"做了"給主",也是知縣好處。墳旁屍首。掘起驗時,手爪有沙,是個失水的,無有屍親,責令仟作埋之義塚人王生等三人謝了知縣出來一到得家中,與劉氏相持痛哭了一場向又到廳前與呂客人重新見禮,那呂大見王生為他受屈,王生見呂大為他辨誣,俱各致個不安隻互相感激,這教做不打不成相識,以後遂不絕往來,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氣性,就是遇乞兒,也隻是一團和氣兒感憤前情,思想榮身雪恥上閉戶讀書,不交賓客,十年之中,遂成進士。所以說為官做吏的人幾千萬不要草菅人命,視同兒戲下假如王生這一樁公案,唯有船家心裏明白,不是薑客重到溫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況公庭之上,豈能盡照覆盆?慈祥君子,須當以此為鑒!
囹圄刑措號仁君口結網羅鉗最枉人。
寄語昏汙諸酷吏。遠在兒孫近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