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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

  酒可陶情適性,兼能解悶消愁。三杯五盞樂悠悠上痛飲翻能損壽。謹厚化成凶險口精明變作昏流。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飲之語。今日說一位官員,隻因貪杯上,受了非常之禍兒話說這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有個指揮,姓蔡,名武有資富厚,婢仆頗多。平昔別無所好隻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兒因這件上,罷官在家。不但蔡指揮會飲,就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到像兩個酒友二偏生奇怪,蔡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紀尚小。女兒到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兒五色燦爛,正環在他家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上善能描龍畫鳳,刺繡拈花二不獨花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幾家中大小事體,到是他掌管上因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諫,蔡指揮那裏肯依!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人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隻時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遊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上打點擇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裏遠去一如今爹爹在家,日日隻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別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下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裏幹折了盤纏辛苦上路上還要擔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隻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了擔幹係哩!"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一還有甚麽幹係?"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到不曉得?那遊擊官兒隻在武職裏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裏口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裏,依原如此個豈不受上司責罰?這也還不算利害人或是信地盜賊生發,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遣去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幾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執戈矛口在生死關係之際,倘若終日一般吃酒一豈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閑自在兒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裏。難道我真個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隻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隻你替我不得時,自然著急隻不消你擔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幹,尚不能勾;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下反拂了這段來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當!"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隻是少吃幾杯罷!"遂說下幾句口號: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了豈可不飲酒。

  今聽汝忠言節飲知謹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個今番隻一鬥。

  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

  每常床上飲幾今番下地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後。

  再要裁減時,性命不值狗。"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寫了一隻民座船了將衣飾細軟,都打疊帶去,粗重家夥,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下其餘童仆盡隨往任所。又買了許多好酒上帶路上去吃。擇了吉日兒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由揚州一路進發。你道稍公是何等樣人?那稍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紀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元、胡蠻二、餘蛤蚆、淩歪嘴向這班人都是凶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向不想今日蔡武晦氣,下了他的船隻下陳小四起初見發下許多行李隻眼中已是放出火來,及至家小下船上又一眼瞧見瑞虹美豔,心中愈加著魂,暗暗算計:"且遠一步兒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走到稍上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鄉一不可錯過,乘今晚取了罷!"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人因見阿哥不說起,隻道讓同鄉分上口不要了。"陳小四道:"因一路來下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這幾日!"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須要用心!"陳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麽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二放開手砍他娘罷了!隻饒了這小姐下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二"商議停當。少頃,到黃州江口泊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人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兒舟如箭放。那一日正是十五幾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二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眾兄弟,就此處罷,莫向前了!"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器械,先向前艙而來,迎頭遇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凶險上叫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個那時快,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裏動彈得,被眾強盜刀砍斧切幾連排價殺去!

  且說蔡武自從下船之後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後覺道無聊,夫妻依先大酌,瑞虹勸諫不止二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喊,瑞虹急叫丫環來看,那丫環嚇得寸步難移隻叫道:"老爺,前艙殺人哩!"蔡奶奶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凶徒已趕進艙,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我老爹在此,那個敢?"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二眾男女一齊跪下,道:"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眾人道:"兩件俱是要的"陳小四道:"也罷!看鄉裏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屍罷了!"即教快取索子兩個奔向後艄,取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隻止空瑞虹。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致有今日!"聲猶未絕兒都攛向江中去了。其餘丫環等婢,一刀一個,殺個幹淨。有詩為證: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氣雄豪。

  無情波浪兼天湧了疑是胥江起怒濤。

  瑞虹見合家都殺,獨不害他,料必然來汙辱個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汙辱我麽!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頭說兒一頭抱入後艙。瑞虹口中千強盜個萬強盜,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上那裏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要趕進來殺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隻"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兒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方才住口幾跌足又哭。陳小四安慰一番又眾人已把屍首盡拋入江中口把船揩抹幹淨,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兒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人趁今日十五團圓之夜,待我做了親兒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後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二"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隻都安排起來,團團坐在艙中下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二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一圖個白頭到老。"瑞虹掩著麵隻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篩一杯,送在麵前了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敬下你略略沾些兒。"瑞虹那裏采他,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一待我替娘子飲罷!"拿起來一飲而盡,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人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眾人道:"我們暢飲下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道:"既如此隻列位再請寬坐,我不賠了"抱起瑞虹,取了燈火,徑入後艙。放下瑞虹,掩上艙門了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二被他解脫幹淨,抱向床中任情取樂。可惜千金小姐幾落在強徒之手。暴雨摧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那是一宵恩愛人分明夙世冤家!

  不題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隻"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秦小元道:"我們有甚不樂?"沈鐵甏道:"同樣做事他到獨占了第一件便宜了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麽?"李癩子道:"你道是樂了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下"眾人道:"為何不樂?"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一萌芽依舊發。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吞在肚裏,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聚所在叫喊起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裏?"眾人盡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明,一發殺卻,豈不幹淨!"答道:"陳四哥今夜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開交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了多少留幾件與他,後來露出事來,止他自己受累,與我眾人無幹又或者不出醜,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麽?"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上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二衣飾器皿,都均分了,隻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有詩雲:篋中黃白皆公器口被底紅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別人甜了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了直至次日巳牌時分。方才起身來看隻一人不見,還隻道夜來中酒睡著,走至稍上,卻又不在。再到前艙去看那裏有個人的影兒?驚駭道:"他們通往何處去了?"心內疑惑人複走到艙中,看那箱籠口俱已打開,逐隻檢看,並無一物止一隻內存些爛東西,並書帖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們見我留著這小姐了恐後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個"又想道:"我如今獨自個又行不得這船,住在此又非長策,到是進退兩難!欲待上涯,村中覓個人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怕這小姐喊叫出來,這性命便休了上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草除根罷!"提起一柄板斧搶入後艙。瑞虹還在床上啼哭下雖則淚痕滿麵,愈覺千嬌百媚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迷,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個頓時熔化。一柄板斧,撲禿的落在地上,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淫媾個可憐嫩蕊嬌花,怎當得風狂雨驟!那賊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娘子,我曉的你勞碌了兒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將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飯。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戀這女子性命定然斷送;欲要殺他二又不忍下手。罷!罷!隻算我晦氣棄了這船,也向別處去過日口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口原掙個船兒,依舊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便遇人救了下也算我一點陰騭。"卻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個禍根。隻饒他一刀與他全屍罷!"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日所積囊資,並留下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了一條索子,打個圈兒兒趕入艙來。這時瑞虹恐又來淫汙人已是穿起衣服,向著裏床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提防這賊徒來謀害了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個盡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跳了幾跳,直挺挺橫在床上便不動了,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包裹,提著一根短棍口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雖無並枕歡娛幾落得一身幹淨。

  原來瑞虹命不該絕喜得那賊打的是個單結,雖然被這一收時,氣絕昏迷;才放下手,結就鬆開,不比那吊死的越墜越緊咽喉間有了一線之隙,這點氣回複透出,便不致於死。漸漸蘇醒了隻是遍體酥軟,動撣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個醉楊妃光景又喘了一回,覺的頸下難過勉強掙起手扯開,心內苦楚,暗哭道:"阿爹當時若聽了我的言語兒那有今日!隻不知與這夥賊徒,前世有甚冤業,合家遭此慘禍!"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個還圖個報仇雪恥,不道這賊原放我不過,我死也罷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轉思轉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間忽然稍上撲通的一聲響亮撞得這船幌上幾幌,睡的床鋪個險些攧翻。瑞虹被這一驚,哭也倒止住了。側耳聽時人但聞隔船人聲喧鬧,打號撐篙兒本船不見一些聲息。疑惑道:"這班強盜為何被人撞了船,卻不開口?莫非那船也是同夥?"又想道:"或者是捕盜船兒不敢與他爭論。"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際,船倉中忽地有人大驚小怪,又齊擁入後艙。瑞虹還道是這班強盜隻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隻聽眾人說道:"不知何處官府打劫的如此幹淨?人樣也不留一個!"瑞虹聽了這話,已知不是強盜了,掙紮起身上高喊:"救命!"眾人趕向前看時個見是個美貌女子,扶持下床,問他被劫情由。瑞虹未曾開言兒兩眼淚珠先下。乃將父親官爵籍貫並被難始末,一一細說,又道:"列位大哥,可憐我受屈無伸下乞引到官司告理,擒獲強徒正法,也是一點陰騭。"眾人道:"原來是位小姐,可惱受著苦了!但我們都做主不得隻須請老爹來與你計較。"內中一個便跑去相請幾不多時,一人跨進艙中,眾人齊道:"老爹來了!"瑞虹舉目看那人麵貌魁梧口服飾齊整,見眾人稱他老爹上料必是個有身家的,哭拜在地上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禮?有話請起來說,"瑞虹又將前事細說一遍又道:"求老爹慨發慈悲,救護我難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小姐不消煩惱!我想這班強盜兒去還未遠,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個差人四處追尋,自然逃走不脫,"瑞虹含淚而謝。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遲,快扶蔡小姐過船去罷!"眾人便來攙扶瑞虹尋過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兒乃是一隻雙開篷頂號貨船隻過得船來,請入艙中安息又眾水手將賊船上家火東西,盡情搬個幹淨,方才起篷開船,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陽府人氏。專在江湖經商,掙起一個老大家業,打造這隻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了裝回頭貨歸有,正趁著順風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直打向到岸邊去,稍公把舵務命推揮,全然不應兒徑向賊船上當稍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口合船人手忙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了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人影隻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船來看,已後聞報,止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下不良之念一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裏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上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二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口如何指望他出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當擔了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方在疑慮,隻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肴美釀,承奉瑞虹,說道:"小姐你一定餓了二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裏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兒甜言蜜語,勸了兩小杯幾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聽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論不定日子的上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相閣?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了貨物,然後另換一個小船,與你一齊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然彼此清白,誰人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兒水裏水去,火裏火去,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聽了這片言語人暗自心傷,簌簌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下隻是落在他套中,料難擺脫,"乃歎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況已被賊人玷汙兒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了,且待報仇之後,尋個自盡個以洗汙名可也!"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願相從!隻要發個誓願,方才相信。"卞福得了這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誓道:"卞福若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鎮停泊買辦魚肉酒果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袖,吃醋的班頭,卞福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了叮囑手下人不許泄漏。內中又有個請風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衝天,要與老公廝鬧。卻又算計,沒有許多閑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隻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日期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到了是日人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下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抬至瑞虹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去一教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瑞虹無奈了隻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細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那婆娘滿臉堆笑人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二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體麵!外人知得,隻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埋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回去,有甚衣飾隻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個心內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既不願同住,且去閑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瑞虹見這句說得有理,便不好推托,進房整飾口那婆娘一等他轉了身,便與掠販的議定身價教家人在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口哄瑞虹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走至江邊一個無人所在掠販的引至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二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動,遂推入艙中,打發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揚著滿帆而去下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上將屋中什物收拾歸去,把門鎖上幾回到家中,卞福正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把掌打醒隻數說一回,打罵一回,整整鬧了數日卞福腳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了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知被老婆賣去久矣!隻氣得發昏章第十一,那卞福隻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後來果然翻江而死,應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後,越發恣意把家私貼完,又被奸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人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了有詩為證: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流。

  勸人莫設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的勸慰道:"不必啼泣還你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瑞虹也不理他,心內暗想:"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下便成Y蕩之人。"躊躇千百萬遍終是報仇心切,隻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處隻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徑載到武昌府,轉賣與樂戶王家個那樂戶家裏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塗脂,倚門賣俏。瑞虹到了其家上看見這般做作,轉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地麵,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下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向樂戶與鴇子商議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人做也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了不如轉貨與人,另尋個罷!"常言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人姓胡,名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口特來打抽豐,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那人原是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妓家,閑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人二心內著迷,幾遍要來入馬二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聽得樂戶有出脫的消息個情願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娶瑞虹到了寓所幾當晚整備著酒肴,與瑞虹敘情隻那瑞虹隻是啼哭,不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到沒了主意隻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兒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隻管悲慟!你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一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舍親,就轉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曆下方將前事,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隻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又胡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舍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麵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上"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報效。"胡悅扶起道:"既為夫婦事同一體,何必出此言!"遂攜手入寢口那知胡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口過了幾日,隻說已托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又住了數日,雇下船隻兒打疊起身。正遇著順風順水口那消十日,早至鎮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過一邊毫不題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暗褥天地,要求報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個好生妒忌,時常廝鬧。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胡悅進房,這婆娘方才少解,原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幹的便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隻鑽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海"。怎麽叫做"飛過海?"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空選在別人前麵,指日便得做官,這謂之"飛過海"個還有獨自無力,四五個合做夥計,一個出名做官,其餘坐地分贓,到了任上,先備厚禮,結好堂官,叨攬事管,些小事體,經他衙裏,少不得要詐一兩五錢。到後覺道聲息不好,立腳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十個裏邊,難得一兩個來去明白,完名全節。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紹興。

  那胡悅在家住了年餘一也思量到京幹這樁事體,更兼有個相知,見在當道寫書相約,有扶持他的意思,一發喜之不勝。即便處置了銀兩,打點起程。單慮妻妾在家不睦兒與瑞虹計議,要帶他同往許他謀選彼處地方,訪覓強盜蹤跡,瑞虹已被騙過一次,雖然不信,也還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個機會兒情願同去。胡悅老婆知得,翻天作地,與老公相打相罵胡悅全不作準,擇了吉日幾雇得船隻,同瑞虹徑自起身一路無話,直至京師,尋寓所安頓了瑞虹,次日整備禮物,去拜那相知官員,誰想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隻合家慌亂,打點扶柩歸鄉,胡悅沒了這個倚靠,身子就酥了半邊,思想銀子帶得甚少,相知又死,這官職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複歸去,又恐被人笑恥,事在兩難上狐疑未決。尋訪同鄉一個相識商議,這人也是走那道兒的,正少了銀兩不得完成,遂設計哄騙胡悅一包攬替他圖個小就。設或短少,尋人借債。胡悅合該晦氣,被他花言巧語,說得熱鬧將所帶銀兩一包兒遞與,那人把來完成了自己官職,悄地一溜煙徑赴任去了下胡悅止剩得一雙空手,日逐時需了漸漸欠缺。寄書回家取索盤纏人老婆正惱著他,那肯應付分文口自此流落京師,逐日東走西撞與一班京花子合了夥計騙人財物。一日商議要大尋一注東西,但沒甚為由,卻想到瑞虹身上要把來認作妹子,做個美人局算計停當,胡悅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說話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了選得個官職,與你去尋訪仇人人不道時運乖蹇,相知已死二又被那天殺的騙去銀兩個淪落在此,進退兩難!欲待回去口又無處設法盤纏。昨日與朋友們議得個計策,到也盡通。"瑞虹道:"是甚計策?"胡悅道:"隻說你是我的妹子一要與人為妾。倘有人來相看幾你便見他一麵。等哄得銀兩到手,連夜悄然起身,他們那裏來尋覓,順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口訪問強徒,也了我心上一件未完事,"瑞虹初時本不欲得,次後聽說順路送歸家去一方才許允。胡悅討了瑞虹一個肯字歡喜無限,教眾光棍四處去尋主顧一正是:安排地網天羅計,專待落坑墮塹人。

  話分兩頭又卻說浙江溫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紀四旬以外,尚無子嗣,娘子幾遍勸他取個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無意於此。"其年秋榜高登到京會試。誰想福分未齊幾春闈不第,羞歸故裏。與幾個同年相約一就在京中讀書,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曉得朱源還沒有兒子個也苦勸他娶妾。朱源聽了眾人說話教人尋覓。剛有了這句口風,那些媒人互相傳說,幾日內便尋下若幹頭腦請朱源逐一相看揀擇,沒有個中得意的個眾光棍緝著那個消息,即來上樁誇稱得瑞虹姿色絕世無雙幾古今罕有。哄動朱源期下日子人親去相看。此時瑞虹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齊,胡悅教眾光棍借來妝飾停當,眾光棍引了朱源到來,胡悅向前迎訝,禮畢就坐,獻過一杯茶個方請出瑞虹站在庶堂門邊個朱源走上一步,瑞虹側著身子道個萬福,朱源即忙還禮用目仔細一覷,端的嬌豔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個美貌女子!"瑞虹也見朱源人材出眾一舉止閑雅,暗道:"這官人到好個儀表,果是個斯文人物,但不知什麽晦氣,投在網中!"心下存了個懊悔之念略站片時,轉身進去。眾光棍從旁襯道:"相公了何如?可是我們不說謊麽?"朱源點頭微笑道:"果然不謬可是小寓議定財禮,擇吉行聘便了,"道罷起身,眾人接腳隨去個議了一百兩財禮。朱源也聞得京師騙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兒,講過早上行禮到晚即要過門。眾光棍又去與胡悅商議,胡悅沉吟半晌,生出一計,恐瑞虹不肯,教眾人坐下,先來與他計較道:"適來這舉人已肯上樁隻是不日便要過門,難做手腳了如今隻得將計就計,依著他送你過去幾少不得備下酒肴,你慢慢的飲至五更時分我同眾人便打入來,叫破地方,隻說強占有夫婦女,就引你回來兒聲言要往各衙門呈告。想他是個舉人怕幹礙前程,自然反來求伏口那時和你從容回去,豈不美哉!"瑞虹聞言幾愀然不樂,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業以至今世遭許多磨難!如何又做恁般沒天理的事害人?這個斷然不去"胡悅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於無奈,方走這條苦肉計一千萬不要推托!"瑞虹執意不從兒胡悅就雙膝跪下道:"娘子!沒奈何將就做這一遭口下次再不敢相煩了。"瑞虹被逼不過隻得應允。胡悅急急跑向外邊,對眾人說知就裏。眾人齊稱妙計回覆朱源,選起吉日,將銀兩兌足送與胡悅收了。眾光棍就要把銀兩分用,胡悅道:"且慢著,等待事妥幾分也未遲。"到了晚間口朱源叫家人雇乘轎子,去迎瑞虹一麵分付安排下酒饌等候不一時,已是娶到。兩下見過了禮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飯自不必說。

  單講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時,室中燈燭輝煌,設下酒席。朱源在燈下細觀其貌,比前更加美麗,欣欣自得兒道聲:"娘子請坐。"瑞虹羞澀不敢答應下側身坐下。朱源叫小廝斟過一杯酒個恭恭敬敬遞至麵前放下,說道:"小娘子,請酒,"瑞虹也不敢開言,也不回敬口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向自己斟上一杯,對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與你已為夫婦上何必害羞!多少沾一盞兒幾小生侯幹。"瑞虹隻是低頭不應朱源想道:"他是女兒家隻一定見小廝們在此,所以怕羞向"即打發出外,掩上門兒人走至身邊道:"想是酒寒了可換些熱的飲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遞與瑞虹一瑞虹看了這個局麵,轉覺羞慚了驀然傷感。想起幼時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汙上大仇又不能報,又強逼做這般醜態騙人可不辱沒祖宗。柔腸一轉人淚珠簌簌亂下。朱源看見流淚隻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裏相逢隻天緣會合,有甚不足,這般愁悶?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記掛麽?"連叩數次,並不答應。覺得其容轉戚口朱源又道:"細觀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說與我知兒倘可效力,決不推故!"瑞虹又不則聲朱源到沒做理會,隻得自斟自飲隻吃勾半酣,聽譙樓已打二鼓上朱源道:"夜深了,請歇息罷!"瑞虹也全然不采,朱源又不好催逼,到走去書桌上了取過一本書兒觀看,陪他同坐人瑞虹見朱源殷勤相慰,不去理他並無一毫慢怒之色,轉過一念道:"看這舉人到是個盛德君子個我當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悅這人,一昧花言巧語,若專靠在他身上口此仇安能得報?他今明明受過這人之聘個送我到此,何不將計就計,就跟著他,這冤仇或者到有報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朱源又道:"小娘子請睡罷!"瑞虹故意又不答應,朱源依然將書觀看。看看三鼓將絕兒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朱源笑道:"難道起初還是別家的人麽?"瑞虹道:"相公那裏就知!我本是胡悅之妾上隻因流落京師,與一班光棍生出這計了哄你銀子。少頃即打入來,搶我回去,告你強占良人妻女口你怕幹礙前程,還要買靜求安兒"朱源聞言大驚道:"有恁般異事!若非小娘子說出險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悅之妾,如何又泄漏與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報,觀君盛德長者,必能為妾伸雪一故願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兒可細細說來,定當竭力為你圖之"瑞虹乃將前後事泣訴,連朱源亦自慘然下淚。

  正說之間人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個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了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著忙!有同年寓所人離此不遠,他房屋盡自深邃且到那邊暫避過一夜,明日另尋所在人遠遠搬去,有何患哉!"當下開門悄地喚家人點起燈火,徑到同年寓所敲開門戶。那同年見半夜而來,又帶著個麗人,隻道是來曆不明的幾甚以為怪。朱源一一道出兒那同年即移到外邊去睡一讓朱源住於內廂,一麵叫家人們相幫上把行李等件,盡皆搬來,止存兩間空房,不在話下上且說眾光棍一等瑞虹上轎口便逼胡悅將出銀兩分開,買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氣個一齊趕至朱源寓所,發聲喊隻打將入去。但見兩間空屋口那有一個人影!胡悅倒吃了一驚兒說道:"他如何曉得,預先走了?"對眾光棍道:"一定是你們倒勾結來捉弄我的兒快快把銀兩還了便罷!"眾光棍大怒,也翻轉臉皮,說道:"你把妻子賣了一又要來打搶,反說我們有甚勾當隻須與你幹休不得!"將胡悅攢盤打勾臭死,恰好五城兵馬經過,結扭到官個審出騙局實情,一概三十,銀兩追出入官,胡悅短遞回籍上有一詩為證:牢籠巧設美人局上美人原不是心腹。

  賠了夫人又打臀上手中依舊光陸禿。

  且說朱源自娶了瑞虹下彼此相敬相愛,如魚似水半年之後,即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子,朱源好不喜歡個寫書報知妻子。光陰迅速,那孩子早又周歲。其年又值會試瑞虹日夜向天褥告,願得丈夫黃榜題名兒早報蔡門之仇。場後開榜了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進士,殿試三甲,該選知縣。恰好武昌縣缺了縣官口朱源就討了這個缺。對瑞虹道:"此去仇人不遠幾隻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氣若還在時,一個個拿來瀝血祭獻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麵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揚州伺侯,一同赴任;一麵候吏部領憑,不一日領了憑限,辭朝出京幾原來大凡吳、楚之地作宦的下都在臨清張家灣雇船,從水路而行或徑赴任所,或從家鄉而轉二但從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幾又快又穩。況帶著家小,若沒有勘合腳力,陸路一發不便了幾每常有下路糧船運糧到京交納過後,那空船回去,就攬這行生意,假充座船,請得個官員坐艙,那船頭便去包攬他人貨物,圖個免稅之利,這也是個舊觀卻說朱源同了小奶奶到臨清雇船口看了幾個艙口,都不稱懷,隻有一隻整齊,中了朱源之意上船頭遞了姓名手本,磕頭相見上管家搬行李安頓艙內,請老爺、奶奶下船一燒了神福,船頭指揮眾人開船,瑞虹在艙中,聽得船頭說話口是淮安聲音,與賊頭陳小四一般無二,問丈夫什麽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寫著:"船頭吳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沒相幹人,再聽他聲音,越聽越像,轉展生疑放心不下,對丈夫說了,假托分付說話,喚他進艙,瑞虹閃於背後,廝認其麵貌,又與陳小四無異。隻是姓名不同隻好生奇怪。欲待盤問,又沒個因由,偶然這一日,朱源的座師船到了過船去拜訪,那船頭的婆娘進艙來拜見奶奶,送茶為敬。瑞虹看那婦人,雖無十分顏色,也有一段風流,瑞虹有心問那婦人道:"你幾歲了?"那婦人答道:"二十九歲了上"又問:"那裏人氏?"答道:"池陽人氏,"瑞虹道:"你丈夫不像個池陽人,"那婦人道:"這是小婦人的後夫"瑞虹道:"你幾歲死過丈夫的?"那婦人道:"小婦人夫婦為運糧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這拙夫是武昌人氏口原在船上做幫手,喪事中虧他一力相助一小婦人孤身無倚,隻得就從了他幾頂著前夫名字,完這場差使"瑞虹問在肚裏,暗暗點頭,將香帕賞他,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去了瑞虹等朱源下船,將這話述與他聽了個眼見吳金即是陳小四,正是賊頭,朱源道:"路途之間,不可造次,且耐著他到地方上施行兒還要在他身上追究餘黨"瑞虹道:"相公所見極明,隻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這幾日何如好過!"恨不得借滕王閣的順風一陣吹到武昌!

  飲恨親冤已數年,枕戈思報歎無緣。

  同舟敵國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幾千。

  卻說朱源舟至揚州口那接取大夫人的還未曾到個隻得停泊碼頭等候,瑞虹心上一發氣悶等到第三日,忽聽得岸上鼎沸起來,朱源叫人問時,卻是船頭與岸上兩個漢子扭做一團廝打隻聽得口口聲聲說道:"你幹得好事!"朱源見小奶奶氣悶,正沒奈何,今番且借這個機會兒敲那賊頭幾個板子,權發利市隻當下喝教水手:"與我都拿過來!"原來這班水手,與船頭麵和意不和,也有個緣故,當初陳小四縊死了瑞虹,棄船而逃,沒處投奔,流落到池陽地麵口偶值吳金這隻糧船起運上少個幫手,陳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見吳金老婆像個愛吃棗兒湯的上豈不正中下懷,一路行奸賣俏,搭識上了。兩個如膠似漆幾反多那老公礙眼。船過黃河二吳金害了個寒症,陳小四假意殷勤贖藥調理。那藥不按君臣,一服見效,吳金死了!婦人身邊取出私財二把與陳小四,隻說借他的東西斷送老公。過了一兩個七一又推說欠債無償,就將身子白白裏嫁了他,雖然備些酒食,暖住了眾人卻也心中不服。為此緣由個所以麵和意不和。聽得艙裏叫一聲:"都拿過來!"蜂擁的上岸一將三個人一齊扣下船來跪於將軍柱邊。朱源問道:"為何廝打?"船頭稟道:"這兩個人原是小人合本撐船夥計,因盜了資本,背地逃走上兩三年不見麵。今日天遣相逢,小人與他取討。他倒圖賴小人口兩個來打一個。望老爺與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麽說?"那兩個漢子道:"小人並沒此事上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難道一些影兒也沒有,平地就廝打起來?"那兩個漢子道:"有個緣故,當初小的們雖曾與他合本撐船隻隻為他迷戀了個婦女,小的們恐誤了生意個把自己本錢收起,各自營運,並不曾欠他分毫。"朱源道:"你兩個叫什麽名字?"那兩個漢子不曾開口到是陳小四先說道:"一個叫沈鐵甏,一個叫秦小元。"朱源卻待再問隻見背後有人扯拽,回頭看時,卻是丫環,悄悄傳言,說道:"小奶奶請老爺說話兒"朱源走進後艙,見瑞虹雙行流淚,扯住丈夫衣袖,低聲說道:"那兩個漢子的名字了正是那賊頭一夥同謀打劫的人個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來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慌忙寫了名帖,分付打轎,喝叫地方,將三人一串兒縛了下自去拜揚州太守,告訴其事,太守問了備細,且教把三個賊徒收監幾次日麵審。朱源回到船中眾水手已知陳小四是個強盜也把謀害吳金的情節,細細稟知一朱源又把這些緣由,備寫一封書帖,送與太守,並求究問餘黨一太守看了,忙出飛簽,差人拘那婦人口一並聽審。揚州城裏傳遍了這出新聞,又是強盜,又是奸淫事情口有婦人在內,那一個不來觀看向臨審之時,府前好不熱鬧!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

  卻說太守坐堂,吊出三個賊徒,那婦人也提到了上跪於階下。陳小四看見那婆娘也到口好生驚怪,道:"這廝打小事,如何連累家屬?"隻見太守卻不叫吳金名字幾竟叫陳小四,吃這一驚非小!凡事逃那實不過口叫一聲不應,再叫一聲一不得不答應了。太守相公冷笑一聲道:"你可記得三年前蔡指揮的事麽?天網恢恢上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說!"三個人麵麵相覷卻似魚膠粘口,一字難開,太守又問:"那時同謀還有李子、白滿、胡蠻二、淩歪嘴、餘蛤蚆兒如今在那裏?"陳小四道:"小的其雖在那裏,一些財帛也不曾分受,都是他這幾個席卷而去了隻問他兩便知。"沈鐵甏、秦小元道:"小的雖然分得些金帛,卻不像陳小四強奸他家小姐,"太守已知就裏,恐礙了朱源體麵,便喝住道:"不許閑話!隻問你那幾個賊徒,今在何處?"秦小元說:"當初分了金帛幾四散去了。聞得李癩子白滿隨著山西客人,販買絨貨;胡蠻二、淩歪嘴、餘蛤蚆三人,逃在黃州撐船過活。小的們也不曾相會幾"太守相公又叫婦人上前問道:"你與陳小四奸密毒殺親夫,遂為夫婦,這也是沒得說了了"婦人方欲抵賴,隻見階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稟話口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得那婦人頓口無言向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選上號毛板,不論男婦,每人且打四十幾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當下錄了口詞,三個強盜通問斬罪個那婦人問了淩遲。齊上刑具幾發下死囚牢裏。一麵也廣捕挨獲白滿、李癩子等。太守問了這件公事,親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審詞與看兒朱源感謝不盡,瑞虹聞說也把愁顏放下七分。

  又過幾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見,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見兒子生得清秀愈加歡喜。不一日,朱源於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當捕役緝訪賊黨胡蠻二等了果然胡蠻二、淩歪嘴在黃州江口撐船,手到拿來。招稱:"餘哈蚆一年前病死白滿、李癩子見跟陝西客人,在省城開鋪。"朱源權且收監口待拿到餘黨,一並問罪口省城與武昌縣相去不遠,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滿、李癩子二人一索子捆來了解到武昌縣。朱源取了口詞上每人也打四十。備了文書差的當公人,解往揚州府裏,以結前卷。朱源做了三年縣宰人治得那武昌縣道不拾遺犬不夜吠。行取禦史,就出差淮揚地方,瑞虹囑付道:"這班強盜二在揚州獄中,連歲停刑,想未曾決。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與奴家瀝血祭奠父親下並兩個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誠二以全相公之信。還有一事,我父親當初曾收用一婢,名喚碧蓮,曾有六個月孕下因母親不容,就嫁出與本處一個朱裁為妻後來聞得碧蓮所生,是個男兒一相公可與奴家用心訪問,若這個兒子還在,可主張他複姓,以續蔡門宗祀,此乃相公萬代陰功!"說罷幾放聲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說二件口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負所托,就寫書信報你得知!"瑞虹再拜稱謝口再說朱源赴任淮揚,這是代天子巡狩幾又與知縣到任不同。真個:號令出時霜雪凜威風到處鬼神驚。其時七月中旬,未是決囚之際。朱源先出巡淮安隻就托本處府縣訪緝朱裁及碧蓮消息,果然訪著。那兒子已八歲了,生得堂堂一貌。府縣奉了禦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湯沐浴隻換了衣履,送在軍衛供給,申文報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續,特為起奏一本,將蔡武被禍事情備細達於聖聰。"蔡氏當先有汗馬功勞,不可令其無後。今有幼子蔡續,合當歸宗,俟其出幼承襲向其凶徒陳小四等,秋後處決二"聖旨準奏了。其年冬月隻朱源親自按臨揚州,監中取出陳小四與吳金的老婆隻共是八個,一齊綁赴法場,剮的剮,斬的斬,幹幹淨淨二正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若還不報,時辰未到。

  朱源分付劊子手兒將那幾個賊徒之首,用漆盤盛了了就在城隍廟裏設下蔡指揮一門的靈位,香花燈燭,三牲祭醴,把幾顆人頭一字兒擺開。朱源親製祭文拜奠,又於本處選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續整頓個家事囑付府縣青目。其母碧蓮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揮歲時香火。朱裁另給銀兩別娶,諸事俱已停妥,備細寫下一封家書,差個得力承舍,齎回家中,報知瑞虹。

  瑞虹見了書中之事下已知蔡氏有後,諸盜盡已受刑,瀝血奠祭。舉手加額,感謝天地不盡!是夜隻瑞虹沐浴更衣,寫下一紙書信個寄謝丈夫;又去拜謝了大奶奶上回房把門拴上,將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書雲:賤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嫻閨訓。男德在義,女德在節;女而不節行禽何別!虹父韜 不戒二曲蘖迷神。海盜亡身,禍及母弟口一時並命!妾心膽俱裂,浴淚彌年。然而隱忍不死者幾以為一人之廉恥小,闔門之仇怨大,昔李將軍忍恥降虜,欲得當以報漢向妾雖女流,誌竊效此。不幸曆遭強暴衷懷未申。幸遇相公,拔我於風波之中,諧我以琴瑟之好。識荊之日,便許複仇。皇天見憐,宦遊早遂二諸奸貫滿,相次就縛;而且明正典刑瀝血設饗。蔡氏已絕之宗人複蒙披根見本,世祿複延一相公之為德於衰宗者,天高地厚幾何以喻茲。妾之仇已雪而誌以遂矣!失節貪生,貽玷閥閱,妾且就死,以謝蔡氏之宗於地下,兒子年已六歲,嫡母憐愛,必能成立。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姻緣有限,不獲麵別,聊寄一箋,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殯殮悉從其厚將他遺筆封固,付承舍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閉門者數日,府縣都來候問。朱源哭訴情由,人人墮淚,俱誇瑞虹節孝,今古無比,不在話下。後來朱源差滿回京曆官至三邊總製。瑞虹所生之子幾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陳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賜旌表。聖旨準奏,特建節孝坊,至今猶在。有詩讚雲:報仇雪恥是男兒,誰道裙釵有執持。

  堪笑硜硜真小諒,不成一事枉嗟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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