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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仕至千鍾非貴,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後有誰知?萬事空花遊戲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上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安閑得意又"這首詞名為《西江月》幾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個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隻得便宜處失便宜。

  說起那四字中一總到不得那"色"字利害一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後去,喪魄銷魂人假如牆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於事。若是生心設計口敗俗傷風,隻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恩義,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人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一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看官,則今日聽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榜樣,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幾小字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幾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隻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舍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隻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隻就教他學些乖巧。這孩子雖則年小個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行步端莊,言辭敏捷,聰明賽過讀書家伶俐不輸長大漢。人人喚做粉孩兒了個個羨他無價寶。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隻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原來羅家也是走廣東的,蔣家隻走得一代,羅家到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都與羅家世代相識人如自己親眷一般。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走起的因羅家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個家道消乏,好幾年不曾走動,這些客店牙行見了蔣世澤口那一遍不動問羅家消息好生牽掛。今番見蔣世澤帶個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兒應對聰明,想著他祖父三輩交情隻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

  閑話休題,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口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個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幹淚眼個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吊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嶽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侍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婦作伴,也好過日,"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幾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隻得應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說,王公隻是推辭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人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於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祥之後再議,"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周年已到。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兒換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說個方才依允。不隔幾日,六禮完備了娶了新婦進門。有《西江月》為證:"孝幕翻成紅幕人色衣換去麻衣。畫樓結彩燭光輝合巹花筵齊備。卻羨妝奩富盛一難求麗色嬌妻。今宵雲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說這新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喚做三巧兒。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口都是出色標致的,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附馬一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兒隻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下"若幹官宦大戶人家,單揀門戶相當二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了定了親事,後來娶下一房奇醜的媳婦人十親九眷麵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兒未免私房走野。偏是醜婦極會管老公了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若使顧惜體麵,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個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生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女與兒子為婚個今日取過門來,果然嬌姿豔質隻說起來,比他兩個姐兒加倍標致,正是: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

  若比水月觀音口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上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家,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琢就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三朝之後,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了隻推製中,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家成雙捉對,朝暮取樂,真個行坐不離,夢魂作伴。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暑往寒來,早已孝服完滿,起靈除孝,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人如今擔閣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幾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遭。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也自割舍不得,兩下淒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已非一次又光陰荏苒,不覺又捱過了二年個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麵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人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隻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二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隻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幾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人"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說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上兩下裏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人一言難盡。

  到第五日個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的說話,索性不睡了。五更時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交付與渾家收管口自己隻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陣之類,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一都裝疊得停當。原有兩房家人二隻帶一個後生些的去;留一個老成的在家聽渾家使喚,買辦日用口兩個婆娘專管廚下。又有兩個丫頭隻一個叫晴雲,一個叫暖雪人專在樓中伏侍,不許遠離向分付停當了,對渾家說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人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兒"渾家道:"官人放心幾早去早回。"兩個掩淚而別,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二無非死別與生離。

  興哥上路個心中隻想著渾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下了客店。這夥舊時相識都來會麵,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閑二興哥在家裏,原是淘虛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勞碌,到此未免飲食不節,得了個瘧疾,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每日請醫切脈,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了方得安痊。把買賣都擔閣了上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隻為蠅頭微利上拋卻鴛被良緣。

  興哥雖然想家了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不題興哥做客之事,且說這裏渾家王三巧兒人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了足不下樓。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三巧兒觸景傷情,思想丈夫隻這一夜好生淒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詩上道是: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兒原來蔣家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房一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室,三巧兒閑常隻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們攛掇不過隻隻得從邊廂裏走過前樓分付推開窗子,把簾兒放下個三口兒在簾內觀看。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行西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兒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晴雲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鬧耍的,那個出來賣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喚一個來占卦便了,"到初四日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當當的敲響響的這件東西,喚做"報君知"兒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了三巧兒分付,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一也都跑將來了,替主母傳語道:"這卦是問行人的向"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麽?"婆娘道:"正是上"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隻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於春,立春前後,已動身了一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真所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人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隻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語一一心隻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二在簾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後生,正是:有緣千裏能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後來改口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個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糴些米豆之類口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問個家信,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幾你道怎生打扮?頭上帶一頂蘇樣的百柱騌帽二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幾三巧兒遠遠瞧見,隻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睛而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隻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又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巧兒見不是丈夫隻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二跑在後樓,靠著床沿上坐地兀自心頭突突的跳一個不住,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兒攝上去了個回到下處,心念念的放他不下下肚裏想道:"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口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口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歎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隻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這一夜番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隻推有事討些涼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欲求生受用下須下死工夫。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裏揀珠子;聽得敲門了一頭收過珠包,一頭問道:"是誰?"才聽說出"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幹?"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麽?"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下還有大買賣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個其餘都不熟慣。"陳大郎道:"這裏可說得話麽?"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兒坐著,問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裏摸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桌上,道:"這一百兩白銀,幹娘收過了,方才敢說向"婆子不知高低,那裏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了也放在桌上,道:"這十兩金子一並奉納,若幹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為求我,隻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隻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上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人!"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那個不貪錢鈔?見了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兒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麽買賣用著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隻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幹娘去借借。"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家?"大郎道:"敝鄉裏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裏,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兒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大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兒如今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麵長麵短,老身還不認得二如何應承得此事?方才所賜個是老身福薄,受用不成了又"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按定在椅上,動彈不得兒口裏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幹娘身上一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下"慌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是下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陳大郎方才起身幾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口隻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日老身決難奉命。"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遲幾日何妨,隻是計將安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幾不可太遲,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隻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隻腳踏進得蔣家門時兒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忽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兒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複。"陳大郎道:"謹依尊命一"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下正是: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當日無話,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喚小郎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又瞧見對門樓窗緊閉,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人向東張望。不多時,隻見薛婆抱著一個蔑絲箱兒來了,陳大郎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人大官人可用麽?"大郎道:"我正要買,"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聒噪,便把箱兒打開隻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人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一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吊極粗極白的珠子口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著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人隻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兒"陳大郎已自會意,開了皮匣個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台,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居閑漢已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了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隻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一"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下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了這裏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簷,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估兩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有人喝采向婆子亂嚷道:"買便買隻不買便罷,隻管擔閣人則甚!"陳大郎道:"怎麽不買?"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隻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隻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了便分付丫環去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晴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隻道:"我家娘請你。"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晴雲道:"對門蔣家口"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閑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人"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幾老身賣去多時了。"一頭說隻一頭放入箱兒裏,依先關鎖了個抱著便走。晴雲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罷,"婆子道:"不消。"頭也不回,徑到對門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眼望捷旌旗下耳聽好消息。

  晴雲引薛婆上樓幾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上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兒"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隻但恨無緣拜識。"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隻在這裏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裏"三巧兒道:"你方才這些東西如何不賣?"婆子道:"若不賣時口老身又拿出來怎的?隻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上教老身在主人家麵前如何告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了比男子漢眼力到勝十倍了"三巧兒喚丫環看茶,婆子道:"不擾茶了二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多時口正是:'買賣不成,擔誤工程'一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裏,權煩大娘收拾,老身暫去,少停就來。"說罷便走向三巧兒叫晴雲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一雨聲未絕,砰砰的敲門聲響下三巧兒喚丫環開看,隻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兒道:"晴幹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把傘兒放在樓梯邊下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裏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上新添了個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個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把傘一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婆子道:"隻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到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隻就在這北門外開鹽店的,"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土少什麽一夫一婦的下怎舍得與異鄉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幾他大娘子隻在家裏,小女自在店中口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時了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幾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隻嫁得著。"說罷,恰好晴雲討茶上來兩個吃了。

  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裏也好二"三巧兒道:"也隻是平常生活下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個陸續搬出許多釵、鈿、纓絡之類,薛婆看了,誇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兒道:"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桌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兒檢看個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細了,"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口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地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人"三巧兒道:"隻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隻好現奉一半隻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並清楚,他也隻在這幾日回了。"婆子道:"便遲幾日也不妨事。隻是價錢上相讓多了上銀水要足紋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口"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個喚晴雲取杯見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二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閑隻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個"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裏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閑了,"三巧兒道:"你家兒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隻是接些珠寶客人兒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們走動,在家時少隻還好。若隻在六尺地上轉二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上不耐煩時就過來閑話。"婆子道:"隻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家說那裏話個"隻見兩個丫環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箸,兩碗臘雞下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如何盛設!"三巧兒道:"見成的,休怪怠慢。"說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人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二一發相投了,隻恨會麵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鍾來勸了幾鍾。又陪他吃了晚飯說道:"你老人家再寬坐一時口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上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又"三巧兒道:"明日專專望你隻"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口正是:世間隻有虔婆嘴人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並無音信。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門首打聽兒隻是未回。看看天晚,卻待轉身了隻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的走入巷來,陳大郎迎著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二才得到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了老娘不是管閑事的。"陳大郎見他醉了隻得轉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了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二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挑了下來到蔣家門首。三巧兒這日不見婆子到來口正教晴雲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樓下人先打發他去了。

  晴雲已自報知主母三巧兒把婆子當個貴客一般一直到樓梯口邊迎他上去婆子千恩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下將來與大娘消遣。"三巧兒道:"到要你老人家賠鈔不當受了。"婆子央兩個丫環搬將上來,擺做一桌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弄起來。"婆子笑道:"小戶人家備不出甚麽好東西,隻當一茶奉獻。"晴雲便去取杯箸兒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霎時酒暖個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客位。"三巧兒道:"雖然相擾了在寒舍豈有此理?"兩下謙讓多時一薛婆隻得坐了客席。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飲酒中間兒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兒道:"便是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地擔閣了,"婆子道:"依老身說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人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比如我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人朝歡暮樂,那裏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人家中大娘子替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三巧兒道:"我家官人到不是這樣人"婆子道:"老身隻當閑話講個怎敢將天比地?"當日兩個猜謎擲色幾吃得酩酊而別。

  第三日二同小二來取家火,就領這一半價錢幾三巧兒又留他吃點心。從此以後上把那一半賒錢為由,隻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這婆子俐齒伶牙下能言快語,又半癡不顛的幾慣與丫環們打諢,所以上下都歡喜他,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裏個早晚常去請他,所以一發來得勤了,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口是那四種?遊方僧道、乞丐、閑漢、牙婆一上三種人猶可,隻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到要扳他來往隻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交時刻少他不得。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隻回言尚早。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婆子在三巧兒麵前偶說起家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幾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廠風涼,三巧兒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隻到此過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人隻怕官人回來。"三巧兒道:"他就回一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惱一老身慣是掗相知的,隻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裏一聲下索性在此過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個對家裏兒子媳婦說了了隻帶個梳匣兒來。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多事口難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了你又帶來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大娘怕沒有精致的梳具兒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還是自家帶了便當,隻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門房安歇?"三巧兒指著床前一個小小藤榻兒,道:"我預先排下你的臥處了,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著好講些閑話,"說罷,檢出一頂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家掛了,又同吃了一會酒方才歇息。兩個丫環原在床前打鋪相伴一因有了婆子,打發他在間壁房裏去睡了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個黑夜便到蔣家歇宿。時常攜壺挈碗的殷勤熱鬧兒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樣鋪下的人雖隔著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夜間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這婆子或時裝醉詐風起來隻到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婆子已知婦人心活,隻是那話兒不好啟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兒的生日一婆子清早備下兩盒禮,與他做生,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麵,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了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口"說罷自去了。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著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裏。陳大郎攢著兩眉,埋怨婆子道:"幹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立過秋了。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幾日,他丈夫回來口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去少不得與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了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又事成不成,隻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累人。"陳大郎點頭道:"好計個好計!事成之後,定當厚報口"說罷,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竊玉偷香陣兒費盡攜雲握雨心。

  卻說薛婆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午後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婆子黑暗裏引著陳大郎埋伏在左近隻自己卻去敲門。晴雲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婆子故意把前袖一摸個說道:"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姐姐,勞你大家尋一尋,"哄得晴雲便把燈向街上照去,這裏婆子捉個空,招著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來上先引他在樓梯背後空處伏著幾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尋了口"晴雲道:"恰好火也沒了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口不消用火。"兩個黑暗裏關了門兒摸上樓來。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麽東西?"婆子袖裏扯出個小帕兒來一道:"就是這個冤家,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兒卻不道禮輕人意重。"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當夜兩個耍笑飲酒。婆子道:"酒肴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三巧兒真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分付丫環拿下樓去。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題兒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隻苦了家中娘子一"三巧兒歎了口氣,低頭不語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隻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說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約摸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環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勸你多吃幾杯,後日嫁個恩愛的老公上寸步不離。"兩個丫環被纏不過隻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了東倒西歪。三巧兒分付關了樓門上發放她先睡。她兩個自在吃酒人婆子一頭吃,口裏不住的說囉說皂道:"大娘幾歲上嫁的?"三巧兒道:"十七歲,"婆子道:"破得身遲,還不吃虧;我是十三歲上就破了身了"三巧兒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論起嫁兒到是十八歲了。不瞞大娘說,因是在間壁人家學針指人被他家小官人調誘,一時間貪他生得俊俏,就應承與他偷了。初時好不疼痛兩三遍後就曉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這般麽?"三巧兒隻是笑人婆子又道:"那話兒到是不曉得滋味的到好,嚐過的便丟不下,心坎裏時時發癢日裏還好,夜間好難過哩,"三巧兒道:"想你在娘家時閱人多矣口虧你怎生充得黃花女兒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曉得些影像個生怕出醜,教我一個童女方下用石榴皮、生礬兩味煎湯洗過,那東西就繃緊了。我隻做張做勢的叫疼幾就遮過了。"三巧兒道:"你做女兒時夜間也少不得獨睡幾"婆子道:"還記得在娘家時節人哥哥出外,我與嫂嫂一頭同睡兩下輪番在肚子上學男子漢的行事下"三巧兒道:"兩個女人做對,有甚好處?"婆子走過三巧兒那邊,挨肩坐上,說道:"大娘,你不知,隻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兒舉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說道:"我不信,你說謊兒"婆子見他欲心已動,有心去挑撥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歲了夜間常癡性發作,打熬不過下虧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兒道:"你老人家打熬不過一終不然還去打漢子?"婆子道:"敗花枯柳,如今那個要我了?不瞞大娘說我也有個自取其樂、救急的法兒兒"三巧兒道:"你說謊又是甚麽法兒?"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下與你細講。"說罷,隻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個燈來兒"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已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都是婆子預先設下的圈套個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又走轉來,便引著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婆子下樓去了一回,複上來道:"夜深了人廚下火種都熄了,怎麽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幾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兒正要問他救急的法兒,應道:"甚好。"婆子道:"大娘幾你先上床,我關了門就來人"三巧兒先脫了衣服,床上去了一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口"婆子應道:"就來了,"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掇在三巧兒床上去,三巧兒摸著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兒身上恁般光滑!"那人並不回言,鑽進被裏,就捧著婦人做嘴上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幾那個驀地騰身而上,就幹起事來,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朧;二則被婆子挑撥了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他輕薄;一個是閨中懷春的少婦下一個客邸慕色的才郎;一個打熬許久隻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分明久旱逢甘雨勝過他鄉遇故知。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了顛鸞倒鳳,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二雲雨畢後,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若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郎性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幹老身之事。"三巧兒道:"事已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麽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隻買定了睛雲、暖雪兩個丫頭口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泄?在老身身上了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人隻是日後不要忘記了老身個"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他出門去了,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兩個丫環被婆子把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的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兒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個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向夜來明去,一出一入,都是兩個丫環迎送了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二如膠似漆,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一不時的製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上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餘,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個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幾送那婆子。婆子隻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古人雲:"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到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個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裏向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幾瞞得那個?兩個丫環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幹休?娘子權且耐心一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言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人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了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心。"陳大郎道:"我自用心口不消分付。"又過幾日了陳大郎雇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人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二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二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兒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二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奴家把與你做個紀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一叫丫環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堪恨婦人多水性口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人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幾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兒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麵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幾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隻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了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致,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幾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下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上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兒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下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口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談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口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人兩個遂成知己,不時會麵又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了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了又不好認他的,隻誇獎此衫之美二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二裏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上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二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又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幾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隻"興哥口裏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二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下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隻見岸上一個人氣籲籲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麵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了活不得。隻等陳大郎去後一把書看時,麵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上書上寫道:"微物二件上煩幹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有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個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撿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隻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口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個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一懶一步。進得自家門裏了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上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隻說去看看丈人丈母隻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二勢甚危篤,昨晚我隻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隻牽掛著你,欲見一麵,我已雇下轎子在門首個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隻"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口心裏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鑰匙遞與丈夫人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兒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個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口你便隨橋回來。"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幾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立休書人蔣德係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口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個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下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回道:"腎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個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向"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下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隻是啼哭了不肯開口,教我肚裏好悶!小女從幼聰慧隻料不到得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麵恕了他罷下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並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口又不曾住過三朝五日,有什麽破綻落在你眼裏?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隻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下是令愛收藏,隻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隻索休怪了。"王公忙轉身回家上問女兒道:"你丈夫隻問你討什麽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差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二一發號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隻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了。"婦人那裏肯說個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隻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一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問他個明白幾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閑話去了人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了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裏來的一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口這拆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下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向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向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人不如縊死,到得幹淨。"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兀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向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下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兀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了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幾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口又囑付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一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幾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兒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隻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幹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裏隻打得他雪片相似,隻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口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兒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隻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兒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上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口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士,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並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個隻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興哥並不阻當了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鑰匙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陪嫁向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旁人曉得這事了也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了也有笑他癡呆的,還有罵他沒誌氣的,正是人心不同。

  閑話休題人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安,一心隻想著三巧兒隻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籲短歎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蹺蹊二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個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隻平氏那裏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篋的尋個遍,隻是不見一便破口大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吵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上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口幸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一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口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複幾歎了一口氣,隻得離船上岸個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告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醜事。去年興哥回來幾問渾家討什麽'珍珠衫',原為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上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鬱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驚症,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隻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侍得不耐煩了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了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驛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劄人又替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了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上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安縣。問著陳商家裏,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個正是:隻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上賢妻平氏見字:別後襄陽遇盜隻劫資殺仆。某受驚患病見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一字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下虧折了千金資本。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上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幾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隻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隻,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了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個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已故了。呂公賠些錢鈔個將就入殮。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殮過隻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沒奈何,隻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資呂公已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吵,並不言語。

  過了一月有餘,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柩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兒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人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麽委曲?不顧高低隻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了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饅頭沒的吃一空教惹得一身騷。呂公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裏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下兩口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個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口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後生寡婦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了隻得別賃下一間房子住了雇人把靈柩移來,安頓在內,這淒涼景象,自不必說人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兒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了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工度日隻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二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了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上你後麵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一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慮到,隻是無計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裏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柩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我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幾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土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歎口氣道:"罷兒罷,奴家賣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年紀與娘子相近幾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人家下"平氏道:"他既是富家隻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道:"他也是續弦了上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下隻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豐姿,怕不中意?"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一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致,所以如今隻要訪個美貌的又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兒二論起手腳伶俐,胸中涇渭一又勝似他。張七嫂次日就進城個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兒愈加歡喜。這裏平氏分文財禮不要一隻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複了幾次兩相依允。

  話休煩絮下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柩入土,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免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又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規矩熟閑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

  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二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口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致,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幾番欲把他典賣口隻愁來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裏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淨麵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麽?"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隻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上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向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弦,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聽罷,毛骨悚然。從此恩情愈篤,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天理昭昭不可欺上兩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再說蔣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後,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到合浦縣販珠一價都講定。主人家老兒隻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了跌下便不做聲。忙去扶時氣已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口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由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裏。連夜寫了狀詞,隻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主準了,因這日有公事人分付把凶身鎖押,次日候審,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傑人南畿進士,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隻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采珠的所在來做官口是夜,吳傑在燈下將準過的狀詞細閱人三巧兒正在旁邊閑看,偶見宋福所告人命一詞,凶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告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麵,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老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宥幾"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上"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隻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哭啼啼的與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主問眾幹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辨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個小人不忿,與他急論。他因年老腳眨一自家跌死,不幹小人之事,"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一"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個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幾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一既說打死,將屍發在漏澤園去個俟晚堂聽檢。"原來宋家也是個大戶隻有體麵的。老兒曾當過裏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屍場剔骨?兩個雙雙叩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隻求爺爺到小人家裏相驗個不願發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上凶身怎肯伏罪?沒有屍格下如何申得上司過?"弟兄兩個隻是求告口縣主發怒道:"你既不願檢下我也難問。"慌的他弟兄兩個連連叩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幾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死者罪過又就是你做兒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幾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一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與親兒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你可服麽?"弟兄兩個道:"爺爺分付兒小人敢不遵依。"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幹淨,喜出望外,當下原、被告都叩頭稱謝二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與你銷訖便了。"正是,公堂造業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家歡又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後二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兒便迎住問個消息。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麵,一板也不曾責他人"三巧兒千恩萬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思一會,問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恩不小。"縣主道:"這也容易幾"看官們,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恩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已而休之幾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隻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上隻這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恩報恩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著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家兄弟都沒話了。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複。縣主喚進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隻"興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麽?他兩個也不行禮上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慘,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一下官有處。"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幾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人三巧兒隻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萬死下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蔣興哥料瞞不得下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又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折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兩個插燭也似拜謝幾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喚集人夫,把原來賠嫁的十六個箱籠抬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此乃吳知縣之厚德上正是: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豐城倍有神。

  堪羨吳公存厚道幾貪財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後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後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家,與平氏相見。論起初婚隻王氏在前;隻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姊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有詩為證:"恩愛夫妻雖到頭上妻還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報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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