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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詩雲:從來欠債要還錢隻冥府於斯倍灼然。

  若使得來非分內幾終須有日複還原。

  卻說人生財物了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東西個縱然勉強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還別人的,從來因果報應的說話,其事非一,難以盡述。在下先揀一個希罕些的個說來做個得勝頭回。

  晉州古城縣有一個人幾名喚張善友。平日看經念佛二是個好善的長者。渾家李氏卻有些短見薄識,要做些小便宜勾當。夫妻兩個過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盡從容好過二其時本縣有個趙廷玉,是個貧難的人,平日也守本分。隻因一時母親亡故了無錢葬埋,曉得張善友家事有餘起心要去偷他些來用。算計了兩日,果然被他挖個牆洞,偷了他五六十兩銀子去,將母親殯葬訖。自想道:"我本不是沒行止的,隻因家貧無錢葬母,做出這個短頭的事來,擾了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還不的他下來生來世是必填還他則個二"張善友次日起來,見了壁洞曉得失了賊,查點家財人箱籠裏沒了五六十兩銀子,張善友是個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人道是命該失脫,歎口氣罷了兒唯有李氏切切於心道:"有此一項銀子,做許多事,生許多利息一怎舍得白白被盜了去?"正在納悶間上忽然外邊有一個和尚來尋張善友二張善友出去相見了,問道:"師傅何來?"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人為因佛殿坍損,下山來抄化修造上抄化了多時,積得有百來兩銀子,還少些個。又有那上了疏口未曾勾銷的。今要往別處去走走,討這些布施。身邊所有銀子二不便攜帶,恐有失所,要尋個寄放的去處一時無有。一路訪來,聞知長者好善,是個有名的檀越,特來寄放這一項銀子向待別處討足了,就來回取本山去也,"張善友道:"這是勝事師父隻管寄放在舍下,萬無一誤兒隻等師父事畢來取便是"當下把銀子看驗明白了點計件數,拿進去交付與渾家了,出來留和尚吃齋。和尚道:"不勞檀越費齋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師父銀子,弟子交付渾家收好在裏麵一倘若師父來取時,弟子出外,必預先分付停當,交還師父便了,"和尚別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銀子在手,滿心歡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兩人這和尚倒送將一百兩來,豈不是補了我的缺?還有得多哩,"就起一點心,打帳要賴他的口一日,張善友要到東嶽廟裏燒香求子去對渾家道:"我去則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銀兩兒前日是你收著,若他來取時,不論我在不在,你便與他去,他若要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齋他一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曉得,"張善友自燒香去了。

  去後幾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個卻來問張善友取這項銀子,李氏便白賴道:"張善友也不在家上我家也沒有人寄甚麽銀子口師父敢是錯認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親自交付與張長者,長者收拾進來交付孺人的下怎麽說此話?"李氏便賭咒道:"我若見你的我眼裏出血。"和尚道:"這等說了,要賴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賴了你的二我墮十八層地獄。"和尚見他賭咒明知白賴了。爭奈是個女人家又不好與他爭論得。和尚沒計奈何人合著掌,念聲佛道:"阿彌陀佛!我是十方抄化來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這裏你怎麽要賴我的?你今生今世賴了我這銀子,到那裏那世少不得要填還我"帶著悲恨而去。過了幾時,張善友回來,問起和尚銀子口李氏哄丈夫道:"剛你去了,那和尚就來取,我雙手還他去了個"張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過得兩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之後家私火焰也似長將起來下再過了五年,又生一個共是兩個兒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來極會做人家二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肯輕費著一個錢幾把家私掙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兩個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絕是相反。那福僧每日隻吃酒賭錢隻養婆娘,做子弟,把錢鈔不著疼熱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掙來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來討債,多是瞞著家裏外邊借來花費的口張善友要做好漢的人,怎肯交兒子被人逼迫,門戶不清的?隻得一主一主填還了個那乞僧隻叫得苦。張善友疼著大孩兒苦掙人恨著小孩兒蕩費,偏吃虧了口立個主意,把家私勻做三分分開,他弟兄們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敗的自破敗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總凋零了,那福僧是個不成器的肚腸,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別無拘束,正中下懷。家私到手,正如湯潑瑞雪二風卷殘雲。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蕩蕩了,又要分了爹媽的這半分隻也自沒有了。便去打攪哥哥,不由他不應手。連哥哥的也布擺下來。他是個做家人了怎生受得過?氣得成病,一臥不起,求醫無效,看看至死,張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敗家的倒無病,五行中如何這樣顛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頭,說不出來。

  那乞僧氣蠱已成隻畢竟不痊,死了。張善友夫妻大痛無聲個那福僧見哥哥死了,還有剩下家私二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媽媽見如此光景,一發舍不得大的幾終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沒有一些苦楚,帶著母喪,隻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帳,淘虛了身子,害了癆瘵之病上又看看死來。張善友此時急得無法可施一便是敗家的,留得個種也好口論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福僧是個一絲兩氣的病時節到來,如三更油盡的燈,不覺的息了。

  張善友雖是平日不象意他的一而今自念兩兒皆死,媽媽亦亡,單單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麽罪孽,今朝如此果報得沒下梢!"一頭憤恨人一頭想道:"我這兩個孽種,是東嶽求來的,不爭被你閻君勾去了,東嶽敢不知道?我如今到東嶽大帝麵前,告苦一番,大帝有靈,勾將閻神來,或者還了我個把兒子,也不見得,"也是他苦育無聊,癡心想到此上果然到東嶽跟前哭訴道:"老漢張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兩個孩子和媽媽個也不曾做甚麽罪過,卻被閻神屈屈勾將去單剩得老夫。隻望神明將閻神追來,與老漢折證一個明白。若果然該受這業報一老漢死也得瞑目。"訴罷,哭倒在地,一陣昏沉暈了去,朦朧之間,見個鬼使來對他道:"閻君有勾"張善友道:"我正要見閻君問他去,"隨了鬼使竟到閻君麵前,閻君道:"張善友,你如何在東嶽告我?"張善友道:"隻為我媽媽和兩個孩兒,不曾犯下甚麽罪過,一時都勾了去了有些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向"閻王道:"你要見你兩個孩兒麽?"張善友道:"怎不要見?"閻王命鬼使:"召將來!"隻見乞僧、福僧兩個齊到,張善友喜之不勝,先對乞僧道:"大哥一我與你家去來!"乞僧道:"我不是你什麽大哥人我當初是趙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兩銀子口如今加上幾百倍利錢,還了你家,俺和你不親了。"張善友見大的如此說了,隻得對福僧說:"既如此,二哥隨我家去了也罷。"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麽二哥兒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人你如今也加百倍還得我勾了了與你沒相幹了。"張善友吃了一驚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媽媽來一問便好?"閻王已知其意了說道:"張善友,你要見渾家不難人"叫鬼卒:"與我開了酆都城拿出張善友妻李氏來!"鬼卒應聲去了,隻見押了李氏,披枷帶鎖到殿前來幾張善友道:"媽媽,你為何事了如此受罪?"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賴了五台山和尚百兩銀子隻死後叫我曆遍十八層地獄我好苦也!"張善友道:"那銀子我隻道還他去了一怎知賴了他的?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著張善友大哭隻閻王震怒,拍案大喝。張善友不覺驚醒個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夢,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債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方信道暗室虧心,難逃他神目如電,今日個顯報無私,怎倒把閻君埋怨?

  在下為何先說此一段因果?隻因有個貧人,把富人的銀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幾多年,一錢不破。後來不知不覺雙手交還了本主。這事更奇隻聽在下表白一遍。

  宋時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莊上有個秀才,姓周,名榮祖,字伯成渾家張氏。那周家先世口廣有家財,祖公公周奉上敬重釋門,起蓋一所佛院每日看經念佛。到他父親手裏幾一心隻做人家。為因修理宅舍個不舍得另辦木石磚瓦,就將那所佛院盡拆毀來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了人皆道是不信佛之報。父親既死,家私裏外,通是榮祖一個掌把,那榮祖學成滿腹文章,要上朝應舉向他與張氏生得一子,尚在繈褓口乳名叫做長壽。隻因妻嬌子幼不舍得拋撇,商量三口兒同去兒他把祖上遺下那些金成錠的做一窖兒埋在後麵牆下隻怕路上不好攜帶,隻把零碎的、細軟的,帶些隨身。房廊屋舍,著個當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話分兩頭,曹州有一個窮漢,叫做賈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隻又不會做什麽營生,則是與人家挑土築牆上和泥托坯,擔水運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間在破窯中安身。外人見他十分過的艱難二都喚他做窮賈兒。卻是這個人稟性古怪拗別常道:"總是一般的人,別人那等富貴奢華,偏我這般勞苦!"心中恨毒下有詩為證:又無房舍又無田,每日城南窯內眠。

  一般帶眼安眉漢,何事囊中偏沒錢?

  說那賈仁心中不服氣兒每日得閑空,便走到東嶽廟中,苦訴神靈道:"小人賈仁特來禱告,小人想,有那等騎鞍壓馬幾穿羅著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賈仁也是一世人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燒地眠,灸地臥,兀的不窮殺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貴,也為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下上聖可憐見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誠之極,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過,感動起來一日禱告畢,睡倒在廊簷下,一靈兒被殿前靈派侯攝去,問他終日埋天怨地的緣故賈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兒靈派侯也有些憐他,喚那增福神查他衣祿食祿,有無多寡之數。增福神查了回複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殺生害命拋撇淨水,作賤五穀,今世當受凍餓而死"賈仁聽說,慌了,一發哀求不止道:"上聖可憐見!但與我些小衣祿食祿一我是必做個好人。我爹娘在時也是盡力奉養的。亡化之後不知甚麽緣故,顛倒一日窮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墳上燒錢裂紙,澆茶奠酒,淚珠兒至今不曾幹個我也是個行孝的人。"靈派侯道:"吾神試點檢他平日所為雖是不見別的善事,卻是窮養父母下也是有的。今日據著他埋天怨地,正當凍餓,念他一點小孝可又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兒地不長無名之草。吾等體上帝好生之德,權且看有別家無礙的福力,借與他些,與他一個假子兒奉養至死,償他一點孝心罷口"增福神道:"小聖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莊上上他家福力所積,陰功三輩人為他拆毀佛地,一念差池個合受一時折罰。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權借與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著他雙手交還本主,這個可不兩便?"靈派侯道:"這個使得,"喚過賈仁,把前話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記取:"比及你去做財主時口索還的早在那裏等了。"賈仁叩頭口謝了上聖濟撥之恩,心裏道:"已是財主了個"出得門來,騎了高頭駿馬幾放個轡頭。那馬見了鞭影,飛也似的跑,把他一交顛翻個大喊一聲,卻是南柯一夢了身子還睡在廟簷下。想一想道:"恰才上聖分明的對我說兒那一家的福力,借與我二十年隻我如今該做財主,一覺醒來,財主在那裏?夢是心頭想,信他則甚?昨日大戶人家要打牆一叫我尋泥坯,我不免去尋問一家則個"出了廟門去,真是時來福湊,恰好周秀才家裏看家當直的下因家主出外未歸,正缺少盤纏又晚間睡著,被賊偷得精光家裏別無可賣的,隻有後園中這一垛舊坍牆,想道:"要他沒用,不如把泥坯賣了人且將就做盤纏度日。"走到街上,正撞著賈仁,曉得他是慣與人家打牆的口就把這話央他去賣,賈仁道:"我這家正要泥坯個講倒價錢,吾自來挑也"果然走去說定了價,挑得一擔算一擔,開了後園,一憑賈仁自掘自挑一賈仁帶了鐵鍬鋤頭土搭之類來動手,剛扒倒得一堵,隻見牆角之下,拱開石頭,那泥簌簌的落將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撥開,泥上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蓋下一個石槽,滿槽多是土磚塊一般大的金銀,不計其數。旁邊又有小塊零星楔著了吃了一驚道:"神明如此有靈!已應著昨夢,慚愧!今日有分做財主了,"心生一計,就把金銀放些在土搭中口上邊覆著泥土,裝了一擔,且把在地中挑未盡的,仍用泥土遮蓋,以待再挑。挑著擔竟往棲身破窯中了權且埋著,神鬼不知。運了一兩日口都運完了。

  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向且會擺撥。先把些零碎小錁人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來了逐漸把窯裏埋的,又將過去安頓好了。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了蓋起房廊屋舍,開了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的一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又娶了一房渾家二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個承領。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家私人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個就如挑他一條筋。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在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又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裏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裏上些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枉有家私無個後人承領,自己生不出,街市上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也好,"說了不則一番,陳德甫又轉分付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下可來先對我說。"這裏一麵尋螟蛉之子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上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上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裏兒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兒複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

  到得曹南地方下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妝就殿閣樓台向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冷前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一可甚麽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裏避一避也好幾"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裏避雪去人"兩口兒帶了小孩子,踅到一個店裏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裏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隻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二身上無衣,肚裏無食,來這裏避一避下"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個"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乞乞抖抖的寒顫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才好?"秀才歎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口"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裏不是積福處?我舍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就在招財利市麵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兒覺得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隻"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個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隻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下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一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麽口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饑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兒倒也強似凍餓死了,隻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人這裏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是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二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裏,問小二道:"在那裏?"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一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裏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困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生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麽?"陳德甫道:"我不要,這裏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了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幾"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口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幾員外問道:"一向所托尋孩子的,怎麽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裏?"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什麽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向"員外道:"秀才倒好兒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幾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麽樣寫?"員外道:"不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願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口"陳德甫道:"隻叫員外勾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我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隻順著道:"是,是。隻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了後麵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下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口隻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裏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二"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隻得依著口裏念的寫去幾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笑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巨富的財主口他要的多少,他指甲裏彈出來人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是迂儒,不曉得這個圈套隻道口裏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幾豈知做財主的專苦克算人了討著小便宜,口裏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口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七歲,心裏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麽個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上有人問你姓,隻說姓賈"長壽道:"便做大紅袍與我穿,我也隻是姓周。"員外心裏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

  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下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麽肯去?還不曾與我恩養錢,"員外就起個賴皮心,隻做不省得道:"甚麽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麽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人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幾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上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鬥人耍下你隻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麵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了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兒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隻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一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隻長壽兒也落了好地了。"渾家正要問道:"講以多少錢鈔?"隻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幾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隻與我一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個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一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了"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歎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人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又"員外笑逐顏開道:"你出了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支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注明白了人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幾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隻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上你隻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二"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隻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囑他兩句上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分付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隻隻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隻是哭。陳德甫得去買些果子來哄住了他,騙了他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下那賈員外過繼了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個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麵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著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人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隻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隻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二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了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舍",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僮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上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廊下一個幹淨處所歇息人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裏但見: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元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隻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人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口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個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一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嫌他幾文二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塔幹淨地與他口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個喝道:"窮弟子,快走開去!讓我們兒"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麽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舍也不認得!問是什麽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裏住的。什麽錢舍來趕得我?"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兒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麽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舍要這搭兒安歇個"廟官道:"家有家主個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裏的秀才下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舍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又周秀才好生不服氣,沒奈他何隻隻得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

  長壽到得家裏,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話下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上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人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鋪,牌上字著"施藥"上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謝那先生個先生道:"不勞謝得,隻要與我揚名向"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得我是陳德甫,"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幾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裏曾會過來,你記得麽?"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個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麽?"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麵熟幾"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秀才了"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隻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麽?"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一"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二"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隻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麵?"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鋪中坐一坐一我去尋將他來。"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一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二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鋪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口怎麽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麽?"渾家道:"正是向叫得甚麽錢舍?"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兒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個"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裏老大喜歡,終久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向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著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下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先將此一匣金銀兒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一兒子心裏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周秀才見他如此說隻隻得收了。開來一看,吃了一驚人元來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個是他鑿下記字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幾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裏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後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陳德甫道:"賈員外原係窮鬼與人脫土坯的。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著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兒女了就過繼著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家私上物歸原主,豈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舍得浪費一些,元來不是他的東西,隻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兒"周秀才夫妻感歎不已下長壽也自驚異。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兒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兒陳德甫推辭了兩番,隻得受了周秀才又念著店小二三杯酒口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個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下交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個須念著貧時二十年中苦楚口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賈長壽仍舊複了周姓。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隻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一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二有口號四句為證:想為人稟命生於世二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一定不可移人笑愚民枉使欺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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