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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中敵計冤沉碧血遇歲饑嘯聚綠林

  卻說袁崇煥被係詔獄,實墮滿洲太宗的反間計。崇煥撫遼時,曾與滿洲往來通使,有意議和,嗣因兩造未協,和議乃破。朝中一班大臣,全然不識邊情,統說是和為大辱,有戰無和,此次滿兵到京,反誣稱崇煥召他進京,為脅和計。冤哉!枉也!懷宗漸有所聞,心中不能無疑。滿洲太宗足智多謀,偵得明廷消息,遂寫好兩封秘密書信,暗投明京德勝門外及永定門外。可巧被太監拾得,呈與懷宗。懷宗拆書一閱,第一行即列著滿洲國主,遺書袁督師麾下,頓時大詫起來。及看到後文,無非是兩下和議,偏又寫得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若經明眼人一瞧,便已知是反間計。再三複閱,越覺動疑,意欲立召崇煥,詰問底細,無如京都危急,還想靠他保護,不得已暫時容忍。嗣有被敵擒去的楊太監,私下逃來,入謁懷宗,報稱:“督師袁崇煥,已與滿洲主子,潛訂和約,將為城下盟了。”懷宗沉著臉道:“可真麽?”楊太監道:“敵將高鴻中等,自行密談,由奴才竊聽得實,所以乘夜潛逃,特來奏聞。”懷宗憤憤道:“怪不得他按兵不動,停戰了好幾天。他已擅殺毛文龍,難道還要擅自議和麽?”楊太監又說了幾句壞話,惹得懷宗忍無可忍,遂召入崇煥,把他係獄。成基命慌忙入請,叩求懷宗慎重,懷宗怒道:“慎重二字,就是因循的別名,有損無益。”不因循,便有益嗎?基命複叩頭道:“兵臨城下,非他時可比,乞陛下三思後行!”懷宗不待說畢,竟拂袖而起,返身入內。基命撞了一鼻子灰,隻好退出。總兵祖大壽、何可綱,聞崇煥被係,恐亦坐罪,遂擁眾出走,徑向山海關外去了。

  滿洲太宗計中有計,不乘勢攻打明京,反分兵遊弋固安、良鄉一帶,擄掠些子女玉帛,複回軍至蘆溝橋。明廷卻用了一個遊方僧,名叫申甫,能製造戰車,由庶吉士金聲上薦,說他善長兵事,特旨召見,擢為副總兵,令募新軍。看官!你想申甫平日,並沒有經過戰陣,無非靠了一些小聰明,造了幾輛車兒,哪裏能抵擋大敵?況要他倉猝募兵,更是為難的事情。當下開局召募,所來的多是市井遊手,或是申甫素識的僧侶,一時烏合,差不多有四五千人,竟到蘆溝橋列著車營,阻截滿軍。是謂不度德,不量力。滿洲將士,呐喊一聲,驅殺過來,申甫忙飭眾抵敵,哪知所有新兵,全然不懂打仗的格式,聞著號令,嚇得心膽俱裂,就是推車的人,事前本東馳西驟,無往不宜,此刻竟麻木不仁,仿佛手足已染了瘋病,不能動彈。那滿兵似狼如虎,提起大刀闊斧,殺入車營,見車就劈,見人就殺,不到一時,已將申甫手下的新兵,掃除淨盡,連申甫也不知下落,大約已直往西方去了。白送性命。

  滿兵乘勝薄永定門,懷宗惶急得很,特設文武兩經略,文經略一職,簡任尚書梁廷棟;武經略一職,就命總兵滿桂充當。分屯西直、安定二門。滿桂主張堅守,與崇煥一樣的規畫,怎奈懷宗此時,以廷臣多不足恃,仍在閹黨餘孽中,揀出曹化淳、王應朝、呂鳳翔等,作為心腹,不到兩年,就易初誌,懷宗之致亡,即在於此。這班刑餘腐豎,曉得甚麽戰略,隻望兩經略殺退敵兵,便好放下愁腸,安享富貴,因此慫恿懷宗,屢促兩經略出師。廷棟是個文職,當然由滿桂當衝,滿桂不便抗命,隻得帶領總兵官孫祖壽等,出城三裏,與敵交綏。自午牌起,殺到酉牌,尚是勝敗未決。滿洲太宗確是能軍,潛令部兵偽作明裝,趁著天昏地黑時,闖入明軍隊裏,搗亂一場,滿桂措手不及,竟與孫祖壽等,倉猝戰歿,同作鬼雄。

  明京危急異常,偏這滿洲太宗,下令退軍,竟率令全隊,向通州而去。原來滿洲太宗的意見,因明京急切難下,就使奪得,也是不能長守,一旦援軍四集,反恐進退兩難,不若四處騷擾,害得他民窮財盡,方好大舉入京,占住那明室江山,所以得了勝仗,轉自退去。懷宗本傳宣密旨,飭備布囊八百,且令百官進馬,意欲避敵遷都,嗣聞滿兵退赴通州,方才罷議。

  禦史高捷、史,本是魏閹黨中的人物,不知如何漏網,仍得在職,大學士錢龍錫,平時很瞧不起這兩人,兩人懷恨在心,遂因崇煥下獄,訐奏龍錫。略說:“崇煥通款殺將,都由龍錫主使,當與崇煥並罪。”龍錫抗章申辯,高、史再疏力攻,那時龍錫心灰意懶,當即引疾告退。懷宗還算有恩,準他歸休,不遑加譴。尚寶卿原抱奇,又劾奏首輔韓,謂係崇煥座師,也是主和誤國,應並罷官。懷宗想去龍錫,已為群小所賣,所以劾奏韓,接踵而至。懷宗頗斥他多言,奪俸示罰。不防左庶子丁進,及工部主事李逢申,彈章又上。韓樂得引退,三疏乞歸。先後入相,老成慎重,引正人,抑邪黨,中外稱賢。懷宗命定逆案,不欲刻意苛求,以致閹黨尚存,終為所誣。懷宗也無意慰留,任他歸去,當命禮部侍郎周延儒,尚書何如寵,侍郎錢象坤,俱為禮部尚書,入閣辦事。

  轉眼間已是崇禎三年,滿兵由通州東渡,克香河,陷永平,副使鄭國昌,知府張鳳奇等,一概殉節。兵部侍郎劉之綸,約總兵馬世龍、吳自勉等,赴永平牽製滿兵,自率部眾直趨遵化,屯娘娘廟山。世龍等違約不赴,滿兵竟趨擊之綸,似檣並至。之綸帶有木炮,出自手製,初發時,擊傷滿兵數十名,再發出去,那彈子不向前行,反向後擊,自己打倒自己,頓時嘩亂起來。天意耶?人事耶?滿兵乘隙進攻,之綸拚死再戰,足足的鬥了一日,矢盡力窮,之綸知不可為,大呼道:“死,死!負天子恩!”遂解佩印付與家人,令他走報朝廷。家人才走數步,之綸已身中兩矢,倒斃地上,所剩殘兵,被滿兵一掃而空。滿洲太宗複進拔遷安、灤州,直至昌黎,卻由守令左應選,誓死守城,屢攻不卜。有此邑令,不愧“應選”二字。這時候的孫承宗,已早由通州奉旨,調守山海關,繼崇煥後任。此筆補敘,甚是要緊。不然,滿洲太宗至通州時,承宗豈竟作壁上觀耶?滿洲太宗夙聞承宗重名,恐他截斷後路,當即匆匆收兵,回國去了。承宗正招諭祖大壽、何可綱,令他斂兵待命,大壽亦上章自請,願立功贖督師罪,明廷傳旨宣慰,才免瓦解。嗣聞滿兵退歸,承宗乃派兵西出,收複灤州、遷安、永平、遵化四城,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延儒既夤緣入閣,遂替溫體仁幫忙,竭力說項,大學士李標見周、溫毗連,不願與伍,索性見機致仕。成基命也辭職歸裏,體仁遂得奉旨入閣,居然為大學士了。應該奚落。先是崔、魏擅權,體仁嚐與相往來,杭州建魏閹生祠,他曾作詩數首,頌揚魏閹功德。又嚐私賂崔呈秀,求為援引。言官交章訐發,懷宗還道他無黨,攻訐愈眾,信任愈專。真是南轅北轍。閹黨高捷、史,遂仗體仁為護符,大出風頭,他已彈去錢龍錫,意尚未足,複由史上疏言:“龍錫主使崇煥,賣國欺君,罪浮秦檜。且聞他罷職出都,尚將崇煥所畀重賂,轉寄姻家,謀為開複地步。”懷宗覽疏動怒,立敕刑官定讞,限期五日。刑部力為持平,呈上讞案謂:“斬將是崇煥擅殺,議和聞龍錫未許,罪坐崇煥,與龍錫無涉。”懷宗尚不肯信,召諭廷臣,飭置崇煥極刑。且逮龍錫下獄,命群臣議罪。可憐這功多罪少的袁督師,竟磔死市曹,平白無辜的錢故輔,複拘案待質。溫體仁與史等,且欲力翻逆案,把“逆”字的惡名,移加袁、錢兩人身上,以袁為逆首,錢為次逆,還有一班持正不阿的大臣,均依次附名,更立一逆案,網盡群賢,商諸兵部尚書梁廷棟。廷棟不敢讚成,何不將他亦列入逆案?乃議龍錫大辟,立即取決。中允黃道周,上書為龍錫訟冤,懷宗把他貶秩外調,但心下頗也感動,隻命將龍錫長係,既而減等論罪,遣戍定海衛,但已是冤屈得很了。論斷平允。

  且說明朝賦稅,頗折衷古製,不尚煩苛,自神宗創行礦稅,中官四出,任意誅求,海內為之漸困。至遼東事起,歲需過餉,又不得不盡情羅掘,加派民間,百姓益困苦得很。明廷又裁節內地兵餉數十萬,減省各處驛站又數十萬,兵不得飽,驛無遺糧,那時逃兵戍卒,往往亡命山穀,嘯聚為盜,且乘時脅迫良民,同入盜藪,百姓既無恒產,哪有恒心?樂得投奔綠林,還好劫奪為生。自古禍亂,多原於此。天意也是奇怪,又迭降災,隻恐百姓未肯為亂,偏令他今歲水荒,明歲旱荒,弄得他寸草無生,隻得相偕從盜,於是極大的亂端,就從崇禎改元以後,發生出來。

  先是雲南、貴州等處,蠻眾作亂,首領奢崇明與安邦彥,統同一氣,負自固,總督閔夢得,敷衍了兩三年,未曾奏效。應八十五回。懷宗即位,奢、安兩酋,越發鴟張,崇明自號大梁王,邦彥稱四裔大長老,出巢四擾,到處擄掠。懷宗複起用朱燮元為總督,調集雲南、四川、貴州三路大兵,直搗賊巢,梟崇明,斬邦彥。安位窮蹙乞降,由燮元分設土司,籌墾荒田,築堡置戍,立驛通道,廬井畢備,苗漢相安,西南一帶,才得無事。承前啟後,是最好銷納法。惟西北又複遭劫,連年饑荒,陝西巡撫喬應甲,延綏巡撫朱童蒙,又統是魏閹餘黨,專務虐民,不加體恤,遂釀成一班流賊,四出為殃,把大明一座完好江山,擾得東殘西缺,地坼天崩。應首回流賊橫行。第一個作亂的盜魁,就是府穀民王嘉胤。嘉胤部下又有兩大劇賊,一個就是李自成,一個就是張獻忠。提出李、張獨握綱領。獻忠延安人,陰賊多智,嚐與嘉胤往來。嘉胤劫富家粟,被有司懸賞緝捕,遂揭竿為盜,獻忠糾眾往從,尤稱驍桀,賊中號為八大王。自成米脂人,狡黠善走,並能騎射,因家貧投為驛卒,驛站裁並,自成無所得食,亦奔投嘉胤。嘉胤擁眾五六千人,聚居延慶府中的黃龍山,又有白水賊王二,宜川賊王左掛,安塞馬賊高迎祥,饑民王大梁,逃兵周大旺等,率眾響應,三邊饑軍,亦群起為盜,剽掠四方。陝西巡撫,已改任劉廷宴,衰邁無能,諱言盜賊,至州縣相繼告警,尚叱退來使道:“這是地方饑民,有何大誌?略緩數日,自然解散了。”請你等著。嗣是賊氛愈熾,所在遭殃,劉廷宴無可如何,隻好據實奏聞。懷宗授左副都禦史楊鶴,為兵部尚書,出督三邊軍務,剿捕流賊。楊鶴抵任,商洛道劉應遇,已擊斃王二,追斬王大梁;督糧道洪承疇,亦擊破王左掛,捕斬周大旺,賊渠半就誅滅。偏楊鶴主張從撫,檄令各軍不得妄殺,遂至餘灰複燃,轉衰為盛。會滿軍入犯京畿,詔令各省派兵入衛,陝甘兵奉調東下,中途逃散,山西兵嘩潰良鄉,巡撫耿如杞逮獄論死,一班竄走的潰兵,不是向東,就是向西,結果是挺身走險,同為匪類。遊兵不戢,必為國殃。

  明廷複起前總兵杜文煥,督延綏、固原各兵,便宜討賊。文煥檄諭王嘉胤、王左掛二寇,令他投誠,左掛時方窮蹙,與黨羽王子順、苗美等請降,獨嘉胤不肯受撫,竟陷入府穀,據城抗命。總督楊鶴,反匿不上聞,隻遣官四出招賊,黠盜王虎、小紅狼、一丈青、掠地虎、混江龍等,托詞求撫,俱授給免死牌,安插延綏、河曲間。其實盜性未改,淫掠如故,不過形式上麵,算是不放火,不殺人,就自稱為安分的良民。百姓忍氣吞聲,無從控訴,孤男弱女,束手待斃,有一半刁狡強悍的,都隨賊而去。朝旨複擢洪承疇為延綏巡撫,與副總兵曹文詔,協力搜剿。文詔忠勇過人,仗著一杆蛇矛,東西馳擊,賊眾似羊遇虎,多半被誅。王嘉胤不自量力,竟率眾與他對壘,一場鏖戰,殺得嘉胤大敗而逃。文詔追至陽城,再與嘉胤接仗,嘉胤招架不住,遂被文詔刺死。八大王張獻忠,率屬二千人,奔降洪承疇,李自成走依高迎祥,迎祥為自成母舅,當然收留。還有嘉胤餘黨,另推李自用為首,綽號紫金梁,仍是不畏死,出沒西陲,並且糾合群賊,多至三十六營。這三十六營的賊目,真姓名多不可考,隻有綽號相傳,仿佛與梁山泊群盜一般。小子試錄述如下:

  神一元不沾泥紅軍友老回回八金剛掃地王闖塌天

  破甲錐邢紅狼亂世王混天王顯道人鄉裏人活地草

  革裏狼左金王曹操關索混天星過天星獨行狼

  蠍子塊一字王射塌天混十萬可天飛混天飛點燈子

  王老虎金翅鵬一條龍滿天星混天猴上天龍馬老虎

  獨頭虎上天猴黑煞神飛山虎一隻虎撞天王翻山鷂

  整齊王紫微星托天王十反王小秦王混世王上天王

  一連鶯一盞燈鑽天哨開山斧一座城通天柱爬天王

  抓地虎滾地龍滾地狼

  以上諸賊,或一人為一營,或二三四五人,合為一營,分作三十六營。李、獻兩賊,不在其內,外此幺麽小醜,尚不勝數。小子有詩歎道:

  區區三戶足亡秦,況值關中盡亂民。

  大好江山同瓦裂,半由天意半由人。

  畢竟群盜能否撲滅,且至下回續詳。

  戮逆閹,定逆案,是懷宗第一英斷,後人之推重懷宗,就在此著。乃曾幾何時,而複用閹人,貽誤國事,何始明而繼又暗耶?楊太監既遭敵擄,安能驟然脫逃,況拘係敵營,寧肯以秘密軍機,被其竊聽?此在中智之主,當已可知為敵人狡計,陳平之間項羽,周瑜之間曹阿瞞,流傳史冊,懷宗寧獨未聞?乃誤信閹言,自壞長城若此。崇煥死而全遼危,謂非懷宗之自誤,其可得乎?至寵任曹化淳、王應朝、呂鳳翔等,尤屬昏謬,閹黨得誌,善類複空,不特名將滿桂,致陷沙場已也。厥後天怒人怨,相逼而來,陝西鬧荒,嘉胤發難,星星之火,竟致燎原,天其既厭明德矣,彼偏聽好猜之懷宗,尚能撥亂反正乎?論者謂明之亡,咎在熹宗不在懷宗,吾未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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