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父母?聞九弟習字長進
“原文”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後,日見強旺;二月一日開葷,現全複元矣。二月以來,日日習字,時有長進。男亦常習小楷,以為明年考差之具。近來改臨智永千字文貼,不複臨顏柳二家帖,以不合時宜故也。
孫男身體甚好,每日佻達①歡呼,曾無歇息,孫女亦好。浙江之事,聞於正月底交戰,仍爾不勝。去歲所失寧波府城,定海、鎮海二縣城,尚未收複。英夷滋擾以來,皆漢好助之為盧,此輩食毛踐土,喪盡天良,不知何日罪惡貫盈,始得聚而殲滅。
湖北崇陽縣逆賊鍾人傑為亂,攻占崇陽、通城二縣。裕製軍即日撲滅,將鍾人傑及逆黨檻送京師正法,餘孽俱已搜盡。鍾逆倡亂不及一月,黨羽姻屬,皆伏天誅,黃河去年決口,昨已合攏,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歸,近因難覓好伴,且聞道上有虞,是以不複作歸計。弟自病好後,亦安心不甚思家。李碧峰在寓三月,現己找得館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書,每月俸金二兩,月費一千。男於二月初配丸藥一料,重三斤,約計費錢六千文。男等在京謹慎,望父母親大人放心,男謹稟。(道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匹日)
“注釋”
①佻達:佻皮,戲鬧。
“譯文”
兒子國藩跪著稟告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九弟的病,自正月十六日後,一天天強健起來,二月一日起開始吃葷,現已全部複元。二月以來,天天學習寫字,且有所長進。兒子也常習小楷,做為有年考差的工具。近來改了臨永千字文帖,不再臨顏、柳兩家帖了,因為不合時宜的緣故。
孫兒身體很好,每天戲謔歡叫,也不用歇息,孫女也好。浙江的事,聽說在正月底交戰,仍舊沒有取勝。去年失守的寧波府城,定海、鎮海兩縣城,還沒有收複。英國人滋擾以來,那幫漢奸助紂為虐,此輩食毛踐土,喪盡天良,不知道哪天罪惡貫盈,才得以一起把他們殲滅?
湖北崇陽縣逆賊鍾人傑作亂,攻占崇陽、通城兩縣。裕製軍即日撲滅,將鍾人傑及逆黨用囚車關了押達京城正法,餘孽已經一網打盡。鍾逆倡亂不到一個月,黨羽姻屬,都受到天誅。黃河去年決口,昨已合攏,大功告成。
九弟前病時想回家,近來因為找不到好伴,並且聽說路上不平安,所以已不準備回家了。弟弟自從病好之後,也安心不想家了。李碧峰在家住了三個月,現在已經找到教書的館地,在唐同年李社家教書,每個月俸金二兩,月費一千。兒子在二月初配丸藥一料,重三斤,大約花了六千文錢。兒子等在京城謹慎從事,望父母親大人放心。兒子謹稟。(道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稟父母?教弟寫字養神
“原文”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諭,具悉一切。又知附有布疋臘肉等,在黃弗卿處,第不知黃氏兄弟,何日進京?又不知家中係專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順帶也?
男在京身體如常,男婦亦清吉。九弟體已複元,前二月問,因其初愈,每日隻令寫字養神。三月以來,仍理舊業,依去年功課。未服補劑,男分九藥六兩與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補①。孫男女皆好,擬於三月間點牛痘。此間牛痘局,係廣東京官請名醫設局積德,不索一錢,萬無一失。
男近來每日習字,不多看書。同年邀為試帖詩課,十日內作詩五首,用白折寫好公評,以為明年考差之具。又吳子序同年,有兩弟在男處附課看文。又金台書院每月月課,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製藝,不得不略為溫習。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項房錢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過度,京城銀錢,此外間究為活動。家中去年澈底澄清,餘債無多,此真可喜!
蕙妹僅存錢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窯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負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又文弱,何能習勞,後有家信,望將惠妹家事,瑣細詳書,餘容後呈,男謹稟。(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
“注釋”
峻補:猛補,大補。
“譯文”
兒子國藩跪著稟告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諭,知道一切。又知道附來布疋、臘肉等,在黃弗卿處,但不知道黃氏兄弟,何時進京,又不知道家裏是專人送到省城的,還是托人順帶?
兒子在京城身體如常,兒媳婦也很精神。九弟身體已複元,前二月間,因他是初愈,每天隻叫他寫字養神。三月以來,仍然做原來的事業,依去年功課。沒有吃補藥,兒子分了丸藥六兩給他吃,因年紀輕,不敢大補。孫兒孫女都好,準備在三月間點牛痘。這裏的牛痘局,是廣東京官請有名的醫生設局積德的,不收錢,萬無一失。
兒子近來每天習字,不多看書,,同年邀為試帖詩課,十天內作詩五首,用白折寫好公評,以為明年考差之具。又吳子序同年,有兩個弟弟在兒子處附裸看文。又金台書院每月月課,兒子也代人作文,因為製藝荒廢久了,不得不略為溫習。
眼下手頭很窘迫,幸虧每月可收公項房錢十五千外,再挪借一點點,就可以度過,京城銀錢,此外間究竟活動些。家中去年徹底澄清,餘債不多,這真可喜。
蕙妹僅僅存錢四百千,又拿二百在新窯租房吃飯,不知住的何人的屋?擔柴挑水,又靠何人?率五身體又文弱,哪能習慣勞動?以後有家信,希望把她的家事,瑣瑣細細,詳細寫上,其餘的容以後再呈稟;兒子謹稟,(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稟父母?勸兩弟學業宜精
“原文”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六月廿八日,接到家書,係三月廿四日所發,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慶,四妹生產雖難,然血暈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則下次較為容易。男未得信時,常以為慮,既得此信,如釋重負。
六月底,我縣有人來京捐官,言四月縣考時,渠在城內,並在彭興歧丁信風兩處,麵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吳定五。男十三年前,在陳氏宗祠讀書,定五才發蒙人起講,在楊畏齋處受業,來年聞吳春崗說定五甚為發奮,今果得誌,可渭成就甚速。其餘前十名,及每場題目,渠已忘記,後有信來,乞四弟寫出。
四弟六弟考運不好,不必掛懷;俗語雲:"不怕進得遲,隻要中得快。"從前邵丹畦前輩,四十二歲入學,五十二歲作學政。現任廣西藩台汪朗,渠於道光十二年入學,十三年點狀元。阮薑台前輩,於乾隆五十三年,縣府試頭場皆未取,即於是年入學中舉,五十四年點翰林,五十五年留館,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學政,五十九年升浙之出撫。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業之不精耳。兩弟場中文若得意①,可將原卷領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輩在京平安,紀澤兄妹二人,體甚結實,皮色亦黑,逆夷在江蘇滋擾,於六月十一日攻陷鎮江,有大船數十隻,在大江遊大;江寧楊州二府,頗可危慮。然而天不降災,聖人在上,故京師人心鎮定。同鄉王翰城告假出京,男與陳岱雲亦擬送家眷南旋,與鄭葦田王翰城四家同隊出京,男與陳家,本於六月底定計,後於七月初一請人扶乩,似可不必輕舉妄動,是以中止。現在男與陳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
正月間,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轉寄,俞後托謝吉人轉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丙岡寄銀寄筆,托曹西垣寄參並交陳季牧處,不知到否,前父親教男養須之法,男僅留上唇須,不能用水浸透,色黃者多,黑者少,下唇擬待三十六歲始留,男屢接家信,嫌其不詳,嗣後更願詳示,男謹稟。(道光二十二年六用初十日)
“注釋”
①得意:滿意。此處指中文考試成績若盡人意的意思。
“譯文”
兒子國藩跪著稟告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六月二十八日,接到家信,是三月二十四日所發,知道十九日四弟生了兒子,兒子等全家表示慶賀!四妹生產雖難,但血暈也是常事,並且這次能保無事,下次便容易些了。兒子沒有收到來信時,常以憂慮,既得了這封信,如釋重負。
六月底,我縣有人來京城捐官,說四月縣考時,他在城裏,並且在彭興岐、丁信風兩處,見了四弟六弟,知道案首是吳定五。兒子十三年前,在陳氏宗祠讀書,定五才發蒙作起講,在楊畏齋那裏授業。來年聽吳春崗說定五很發奮,今天果然得誌,可說成就很快。其餘前十名,及每場題目,他已忘記,以後來信,請四弟寫出。
四弟六弟考運不好,不必放在心上。俗話說:"不怕進得遲,隻要中得快。"從前邵丹畦前輩。四十三歲入學,五十二歲作學政。現任廣西播台汪朗,他在道光十二年入學,十三年點狀元,阮妄台前輩,在乾隆五十三年,縣府試頭場都沒有錄取,就在當年入學中舉。五十四年點翰林,五十五年留館,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放任浙江學政,五十九年升浙江巡撫。小小得失不足為怕,隻怕學業不精。兩弟考場裏如果文章得意,可把原卷領出來寄侄京城。如果不滿意,就不寄了。
兒子等在京平安,紀澤兄妹二人,身體結實,膚色稍黑。洋人在江蘇滋擾,於六月十一日攻陷鎮江,有大船幾十隻,在大江遊弋。江寧、楊州兩府,很是危急。然而,天不降災,聖人在上,所以人心安定。同鄉王翰城告假出京,兒子和陳岱雲也準備送家眷回南方,與鄭莘田、王翰城四家同隊出京。兒子與陳家,本在六月底計劃好了,後在七月初一請人扶虯,似可不必輕舉妄動,因此中止了。現在兒子與陳家,仍然不送家眷回南方了。
正月間,俞岱青先生出京,兒子寄有鹿脯一塊,托彭山屺轉寄,逾後托謝吉人轉寄,不知收到沒有?前父親教兒子養須的方法,兒子隻留上唇須,不能用水浸透,黃色的多,黑色的少。下唇準備等三十六歲開始留。兒子多次接到家信,都嫌寫得不詳細,以後希望詳細訓示,兒子謹稟。(道光二十二年六月日)致諸弟?述求學之方法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九弟行程,計此時可以到家;自任邱發信之後,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勝懸懸!不知道上有甚艱險否?四弟六弟院試,計此時應有信,而折差久不見來,實深懸望!
予身體較六弟在京時一樣,總以耳鳴為苦;問之吳竹如雲:"隻有靜養一法,非藥物所能為力。"而應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實靜養?疑搬進內城注,可省一半無謂之往還,現在尚未找得。予時時日悔,終未能洗滌自新;九弟歸去之後,予定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法,讀經常懶散不沈著。讀《後漢書》,現已丹筆點過八本,雖全不記憶,而較之去年讀《前漢書》,領會較深。
吳竹如近日往來極密,來則作竟日談,所言皆身心國家①大道理。渠言有竇蘭泉者,雲南人,見道極精當平實,竇亦深知予者,彼此現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進城住,蓋城內鏡海先生可以師事,倭艮峰先生竇蘭泉可以友事,師友夾待,雖懦夫亦有立誌。予思朱子言:"為學壁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後用漫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工亦不過優遊玩索②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漫火溫之,將愈翥愈不熟也。以是急思般進城內,以是急思搬進城內,屏除一切,從事於克己之學。
鏡海艮峰兩先生,赤勸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見都數人,如邵蕙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雲是也。蕙西常言與周公謹交,如飲醇醑③,我兩個頗有此風味,故每見輒長談不舍。予序之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識見最大且精,嚐教我雲:"用功譬若掘井,與春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襯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廣此語正與予病相合,蓋予所謂掘井而皆不及泉者且。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嚐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於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彭蕩,脈絡周通,潛心內傳,此乾道也。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言,禮樂不可斯須④去身,即此道也。樂本於乾,禮本於坤,作字而優遊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折合法者,即禮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於此矣。
陳岱雲與吾處處痛癢相關,此九弟所知者也,寫至此,接得家書,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學,悵悵!然科名有無遲早,總由前定,絲毫不能勉強。吾輩讀書,隻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⑤之道,以圖無忝⑥所生,一者修業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以圖自衛其身。
進德之身,難於盡言,至於修業以衛身,吾請言之。衛身莫大如謀食,農工商勞力以求食者也,士勞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祿於朝,教授於鄉,或為傳食之客,或為入幕之賓⑦,皆須計其所業,足以得食而無愧。科名⑧,食祿之階也,亦須計吾所業,將來不至屍位素餐⑨,而後得科名而無愧,食之得不得,究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之精不精,由我作主。
然吾未見業果精而終不得食者也,農果力耕,雖有饑饉,必有豐年;商果積貨,雖有雍滯,必有通時;士果能精其業,安見其終不得科名哉?即終不得科名,又豈無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則特患業之不精耳。求業之精,別無他法,曰專而已矣。諺曰:"藝多不養身,謂不專也。"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不專之咎也!
諸弟總須力圖專業,如九弟誌在習字,亦不盡廢他業;但每日習安工夫,不可不提起精神,隨時隨事,皆可觸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專嗜否⑩?若誌在窮經,則須專守一經,誌在作製義(11),則須專看一家文稿,誌在作古文,則須專看一家文集。作各體詩亦然,作試帖亦然,萬不可以兼營並鶩(12),兼營則必一無所能矣。切囑切囑!千萬千萬!
此後寫信來,諸弟備有專守之業,務須寫明,且須詳問極言,長篇累牘,使我讀其手書,即可知其誌向識見。凡專一業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賞之,有疑義,可以告我共析之,且書信既詳,則四千裏外之兄弟,不啻(12)晤言一室,樂何如乎?
予生平倫常中,惟兄弟一倫,抱愧尤深!蓋父親以其所知者,盡以教我,而吾不能以吾所知者,盡教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餘,進益無多,每一念及,無地自容。嗣後我寫諸弟信,總用此格紙,弟宜存留,每年裝訂成冊,其中好處,萬不可忽略看過。諸弟寫信寄我,亦須用一色格紙,以便裝訂。兄國藩手具。(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注釋”
①身":國家:修身、養,C/合國、治家,即有關個人和國家之事。
②玩索:玩味索求。
③醇醪:醇香可口的酒釀。
④斯須:些許時間。
⑤誠正修齊:誠意、正心、修身、齊家。
⑥無忝:無辱。
⑦傳食之客:即名士官宦所養之食客。入幕之賓,指居高官顯爵之位者的幕僚賓客。
⑧科名:通過科舉考試而獲取功名。
⑨屍位素餐:徒居其位,不謀其事。
⑩專嗜:專門的嗜好。
(11):窮經:研習所有儒家經典著作;製義,為應付科舉考試而作的八股文章。
(12):並鶩,同時兼顧,此詞舌、有貶義。
(13):不啻:不止,不但,不異於。
“譯文”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的行程,預計現在可以到家。自從在任邱發信之後,至今沒有接到第二封信,不勝懸念之至!不知道路上有什麽艱難險阻嗎?四弟六弟院試,預計現在應該有結果了,而折差許久也不見來,實在叫人懸望!
我身體和六弟在京時一樣,總以耳鳴為苦。問了吳竹如,他說:"隻有靜養,不是藥物所能治愈的。"而應酬一天天繁多,我又從來性子浮躁,哪裏能實實在在靜養?準備搬到內城住,可以省一半路程往返,現在房子還沒有找到。我時刻悔恨,終沒有能夠洗滌自新。九弟回去以後,我決定雙日讀經,早日讀史。讀經常常是懶散不沉著,讀《後漢書》已用朱筆點過八本,雖說都不記得,而比去年讀《前漢書》領會要深刻些。
吳竹如近日往來很密。來了便要作整天的談話,聽說的都是關於身心健康、國家大事。他說有個竇蘭泉的,雲南人,悟道非常精當平實,竇對我也很了解。彼此之間還沒有詳訪過。竹如一定要我搬進城裏住,因為城裏的鏡海先生司以師事,倭艮峰先生和竇蘭泉先生可以友事,師友夾持,就是一個懦夫也要立誌。我想朱子說過:"做學問好比熬肉,先要用猛火煮,然後用慢火溫。"我生平的工夫,全沒用猛火煮過。雖然有些見識,是從悟境得到,偶爾用功也不過優遊玩索罷了。好比沒有煮熟的湯,馬上用溫火溫,越溫越不熱。因此,急於想搬進城裏去,排除一切雜念,從事於"克己複禮"的學問。
鏡海、艮峰兩先生,也勸我快搬。城外的朋友,也有想常常見麵的幾個人,如邵惠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雲。惠西常說與周公謹交,如喝醇酒,我們兩人有這種風味,所以每次見麵就長談舍不得分手。子序的為人,我至今不能定他的品味,但是見識卻是博大精深,常教我說:"用功好比挖井,與其挖好幾井而看不見泉水,不如老挖一口井,一定要挖到看見泉水,那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了。"這幾話正切合我的毛病,因為我就是一個挖井而不見泉水的人。
何子貞與我討論書法非常相合,說我真的懂得書法的訣竊,決不可自暴自棄。我常常說天下萬事萬理,都同於乾坤二字,就以書法來說,純粹用神韻去寫,周身大氣彭蕩,脈絡周通,潛心內轉,這就是乾的道理。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這就是坤的道理。乾,從神韻而言;坤,從形體而論。禮樂不可一喇離身,也是這道理。樂,本於乾;禮,本於坤。寫字而優遊自得,真力彌滿,就是樂的意味了。絲絲入扣,轉折合法,就是禮的意味了。偶爾與子貞談到這些,子貞覺得很對,說他生平得力,全在這些了。
陳岱雲與我處處痛癢相關,這是九弟知道的。寫到這裏,接到家信,知道四弟六弟沒有入學,很遺憾!但是科名的有和沒有,早或遲,總是生前注定的,一點不能勉強。我們讀書,隻有兩件事:一是進德,講求誠正修齊的道理,以做到不負一生;一是修業,操習記誦詞章的技巧,以做到自立自衛。
進德的事,難以盡言。至於修業的衛身,我來說一說。衛身沒有比謀生更大的事了。農、工勞力,是謀生;士人勞心,也是謀生。所以說,或者在朝廷當官拿俸祿,或者在家鄉教書以糊口,或者做傳傳達達的事當食客,或者參加人家的府幕做賓客,都是用自己所修的業,達到謀生無愧於心的滿足。科名,是當官拿俸祿的階梯,也要衡量自己學業如何,將來不至於屍位素餐,得了科名心裏不感慚愧。謀生謀得謀不得,窮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精不精,由自己作主。
然而我沒有見過精而終於謀不到生的。農夫如果努力耕種,雖然會有饑荒,但一定有豐歲。商人如果積藏了貸物,雖然會有積壓,但一定會有暢銷的時侯。讀書人如果能精學業,那怎見得他不會有科名呢?就是終於得不到科名,又怎見得不會有其他謀生的途徑呢?因此說,隻怕業不精了。要求業精,沒有別的辦法,要專一罷了。諺語說:"技藝多了不能夠養身,說他不專一。"我挖井多而沒有泉水可飲,是不專的過錯。
各位弟弟要力求專業,如九弟誌在書法,也不廢棄其他,但每天寫字的工夫,不可不提起精神,隨時隨便什麽事,都可以觸動靈感。四弟六弟,我不知道他們心裏有專門的愛好沒有?如果誌向在窮經,那麽應該專門研究一種經典。如果誌向在製藝,那麽應該專門研究一有的文稿。如果誌向在作古文,那麽應該專門看一家文集。作各種體裁的詩也一樣,作試帖也一樣,萬萬不可以兼營並鶩。樣樣去學一定一無所長。切囑切囑!千萬千萬!
以後寫信來,各位弟弟專攻的學業,務必寫明,並且要詳細提出問題,詳述自己的心得,長篇累牘的寫來,使我讀了之後,就可以知道你們的誌趣和見識。專一門的人,一定會有心得,也一定有疑問。弟弟們有心得,告訴我可以一起欣賞;有疑問,告訴我可以一起來分析。並且寫得既詳細,那麽四千裏外的兄弟,好像在一問房裏見麵,那是何等快樂的事啊!
我生平對於倫常之中,隻有兄弟這一倫,愧疚太深。因為父親以他所知道的,盡力教我。而我不能以我所知道的,盡教弟弟們,是大不孝!九弟在京城一年多,進步不多,每一想起,真是無地自容。以後我給弟弟寫信,總用這種格子紙,弟弟們要留著,每年訂成一冊,其中的好處,萬不可以隨便看過。弟弟們寫信寄我,也要用一色格子紙,以便裝訂,兄國藩手具。(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致諸弟?讀書宜立誌有恒
“原文”
諸位賢弟足下:十一前月八日,已將日課抄與弟閱,嗣後每次家書,可抄三葉付回。日課本皆楷書,一筆不苟,惜抄回不能作楷書耳。
馮樹堂時攻最猛,餘亦教之如弟,知無不言。可惜弟不能在京,在樹堂日日切磋,餘無日無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年半,餘懶散不努力;九弟去後,餘乃稍能立誌,蓋餘實負九弟矣!
餘嚐語貸雲曰:"餘欲盡孝道,更無他事;我能教諸弟進德業一分,則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諸弟進十分,則我之孝有十分。右作不能教弟成名,則我大不孝矣!"九弟之無所進,是我之大不教也!惟願諸弟發奮立誌,念念有恒;以補我不孝不罪,幸甚幸甚!
岱雲與易五近亦有日課冊,惜其譏不甚超亙,餘雖日日與之談論,渠究不能悉心領會,頗疑我言太誇。然岱雲近汲勤奮,將來必有所成。何子敬近侍我甚好,常彼此作詩唱和,蓋因其兄欽佩我詩,且談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禮。
子貞現臨隸字,每日臨七八頁,今年已千頁矣,近又考訂《漢書》之偽,每日手不釋卷。蓋子貞之學,長於五事,一曰《儀禮》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於後少。以餘觀之,此二者,餘不甚精,不知淺深究竟如何,若字則必傳千占無疑矣。詩亦遠出時手之上,必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詩家頗少,故餘亦欲多做幾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頗有麵善心非之隙,唐詩甫亦與小珊有隙,餘現仍與小珊來往,泯然無嫌①,但心中不甚愜洽②耳。黃子壽處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長進,古文有才華,好買書,東翻西閱,涉獵頗多,心中己有許多古董。
何世名子亦甚好,沈潛之至,天分不高,將來必有所成,吳竹如近日未出城,餘亦未去,蓋每見則耽擱一大也,其世兄亦極沈潛,言動中禮,現在亦學倭艮峰先生。吾觀何吳兩世兄之姿質,與諸弟相等,遠不及周受珊黃子壽,而將來成就,何吳必更切實。此其故,諸弟能直書自知之,願諸弟勉之而已,此數子者,皆後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諸弟與之聯鑣並駕,則餘之大幸也!
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闋③,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會課,近皆懶散,而十日一會如故。餘今年過年,尚須借銀百十金,以五十還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長郡館公費,即在公項借用,免出外開口更好,不然,則尚須張羅也。
門上陳升,一言不合而去,故餘作傲奴詩,現換一周升作門上,頗好,餘讀《易》旅卦喪其童仆,象曰:"以旅與下,其義喪也。"解之者曰:"以旅與下者,謂視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無情,則童仆將視主如逆旅矣。"餘待下雖不刻薄,而頗有視如逆旅之意,故人不盡忠,以後餘當視之如家人手足也。分雖嚴明,而情貴周通,賢弟待人,亦宜知之。
餘每聞折差到,輒望家信,不知能設法多寄幾次否,若寄信,則諸弟必須詳寫日記數天,幸甚!餘寫信亦不必代諸弟多立課程,蓋恐多看則生厭,故但將餘近日實在光景寫示而已,伏維緒弟細察。(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注釋”
①泯然無嫌:指表麵上沒有嫌隙。
②不甚愜洽:指不太樂意和融洽。愜:愜意。
③闋:止,止息,此處指期滿。
“譯文”
諸位賢弟足下:
十一前月八日,已把日課抄給你們看,以後每次寫信,可抄三頁寄回。我的日課都用楷體,一筆不苟,可惜寄回的抄本就不用楷體了。
馮樹堂進步最快,我都他和教弟弟一一樣,知無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這裏,與樹堂天天切磋學問,我無日無刻不歎息!九弟在京城一年半,我懶散不努力;九弟去後,我才稍微能夠立誌,因我大有負於九弟了!
我常對岔雲說:"我想盡孝道,除此沒有別的事更重要。我能夠教育弟弟們進德修業一分,那我真是盡孝一分;能夠教育弟弟們進步十分,那我真是盡孝十分。如果完全不能教弟弟們成名,那我是大大的不孝了。"九弟之所以沒有長進,是我的大不孝!隻望弟弟們發奮立誌,念念有恒,以彌補我的不孝之罪,那就很有幸了!
岱雲是易五,近來也有日課冊,可惜他們的見識不夠超越,我雖天天和他們談論,他們卻不能一一領悟,還懷疑我說的大誇張了。但岱雲近來很勤奮,將來一定有成就。何子名近來對我很好,常常彼此作詩相唱和。這是因為他兄長飲佩我的詩,並已論書法最相合,所以子敬也改變態度,優禮有加。
子忐現在臨的是隸書,每天臨七八頁,今年已臨了千頁了。近來又考訂《漢書》之偽,每天手不釋卷。子貞的學問,有五個方麵見長。一是《儀禮》精通;二是《漢書》熟悉;三是《說文》精湛;四是各種體裁的詩都寫得好;五是書法好。這五個方麵的長處,他的想法是都要能傳於後世。以我看來,前麵三個方麵,我不精,不知深淺如何?如果說到書法,那是必定可傳千古疑的了。他的詩,也遠遠超過了時尚詩人,一定可以卓然成家。近來京城詩家很少,所以我也想多做幾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兩人有嫌隙,麵和心不和。唐詩甫也和小珊有嫌隙。我現在仍舊與小珊往來,表麵上沒有嫌隙,但心裏不太樂意和融洽。黃子壽處今天去看他,工夫很長進,古文有才華,喜歡買書,東翻翻,西看看,涉獵很廣,心裏的古董貨收藏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