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洞賓被二郎神一足,踢入半空,隻覺身子虛飄飄地,在那濃雲密霧之中,晃蕩蕩地落將下來,約有半頓飯的時候,方才腳踏地上。睜眼凝神,四麵一望,身子立在山巔之上,峰巒秀媚,林壑幽深。雖在深夜之中,憑他一雙慧眼,瞧得清清楚楚,是一座大好山林。心中想想,卻也好笑。自己從出家至今,先被鶴童一丟,如今又被二郎一踢,一個身子好似皮球一般,由著人家拋來擲去,自己做不得一點主意。而且身在何處?是何境界?兩次都不曾明白。第一次問了那個管家,才曉得是到了夏口。如今卻被拋落到高山之上,月黑星稀,山深林密,一時卻從哪裏去找個人來請問一下。
想了一會兒,自己說道:“不管他,我隻在此打坐一夜。到了天光,卻再找尋出路,也不想人送我過江了。如今二郎神爺已經下凡,想是月老去請來的。哮天犬既然在他身邊,諒來不得再去尋那王家小姐。我的責任也可算完結了。我在夏口,本來沒甚麽大事,何必呆守鶴童的話,等人送我過江呢?萬一這孩子開我的玩笑,有心捉弄我一下,豈不是上他的當?但不知二郎這一腳,把我踢得多麽遠?去廬山可是順路,抑或越踢越遠,把我弄在邊遠煙瘴,人跡不到之處,那才糟得不可名狀了。”想到這裏,不覺自己呸了一聲,笑道:“出家人哪有這等顧慮?如此胡思亂想,又要給嫦娥笑話了。”於是找塊山石兒,盤膝危坐,運了一回玄功。
天色已是黎明,忽聽樹林子裏,一陣小孩玩笑之聲,心中大奇,慌即立起身來,循聲緩緩地踱將過去。果然見著三四個鄉村孩子,有男有女,混在一處,玩得好不起勁。洞賓想道:“看這情形,山下必有人煙,不如先把該子們拉來,探問他們一句,曉得了所在之地,我這路程便好確定了。”於是信步而前,立在一棵樹下,看他們玩了一會兒。孩子們也瞧見了他。
大家停止了玩,詫異道:“這大清早,從哪裏跑出個道人來。”一個女孩笑道:“這道人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一男孩問道:“你怎麽知道?”女孩笑道:“我家叔叔不也是做道士的?他常常和一班道人出去做法事打醮。我怎麽不認識他們?就沒有見過這個道士。再則,此地的道士,也和我們種田人一樣,一個個生得黑而且粗,怎如這道人白又俊,又好玩兒。”此言一出,惹得洞賓禁不住要笑出來。隻見頭先那個男孩子笑道:“哦,你倒喜歡這個道士麽?本來你倆的年紀也差不多。你今年十一歲,看他也不過比我大得兩三歲,至多十五六歲罷了。今兒天賜良緣,清早碰在一處,可見你倆正好配得夫妻。待我來替你做媒好麽?”女孩子年紀雖小,卻也知道不好意思,麵上一紅,指著那男孩子大罵起來。還有幾個孩子,也都跟著拍手胡鬧。
洞賓見他們如此相謔,心中又笑又氣,又覺得不大好去探問他們,隻得呆怔怔地立著。再看了一會兒,誰知女孩因說不過眾人,便哭將起來。眾孩都大笑道:“小金子哭了,等下她媽得知了,該說我欺侮她女兒了。我們快回去吧。”說罷,亂烘烘地一起散了。隻剩下那女孩子還坐在草地上,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洞賓見沒什麽人了,先向女孩子盯了一眼,不覺吃了一驚。自己暗想:“這等荒山之中,怎麽有這般清秀出塵的女孩子?看她的長相兒,雖然不怎麽樣特別過人,然而這一副秀稚的麵龐,配上一身清奇的骨格,照道家說來,分明便是仙骨仙風。怪不得人說廬山為天下名勝之區,地靈人傑,就是鄉村孩子,也有這等人才。我倒不要錯過,要仔細調查她一番才好。”定了主意,方才走過去,勸道:“小姑娘,別哭,別哭,他們和你取笑呢。這一哭,豈不更上了他們的當。”小金子見洞賓和自己說話,倒真個不哭了,瞪著一對兒小圓烏珠,朝洞賓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兒,也不說話,也不起身,隻訕訕地低下頭拔那山上的草。洞賓又問道:“請問小姑娘,這裏是什麽地方?這山名叫什麽?”
小金子聽了,倒嘻嘻一笑,仰起頭說道:“人家說做道士的人有些呆氣。你這道人,卻真的有幾分呆。自己身子所在的地方,都還不曉得,不是呆得可憐麽?”說罷,又笑了。洞賓心想,要把原因說給她聽,又怕事情太怪。倘使被她一講出去,未免驚駭世俗。隻得隨口謅個謊,說是一時貪玩山景,迷了路途,所以動問一聲。小金子似信不信地道:“你真的不是本地人?”洞賓笑道:“你聽我的口音,不就知道了麽?”小金子這才點點頭說:“這裏叫廬山……”
一語剛出,把個洞賓嚇得做聲不得,卻又萬分的驚喜,忙又問道:“小姑娘怎麽說法,是叫廬山不是?”小金子笑起來道:“說你呆,你還不承認。告訴了你地方,偏不相信。難道你這身子,是天上掉下來、地下種出來的麽?再不然,是被歹人販賣過來的,或者被什麽風吹送過來的麽?怎麽呆得如此厲害!”洞賓被他這一番取笑,剛剛說著了自己的來頭,不禁麵上紅紅地笑起來道:“小姑娘,卻別問我這些事情。我隻請問小姑娘,這裏可是南昌地界?小姑娘所說的廬山,可是有很大瀑布,傳名遠近的?”小金子舉起一隻小手,遠遠地指著道:“那邊山峰下不是有大瀑布?那裏叫做香爐峰。每年四時,遊人是不斷的。從前我爺爺自己種田得空,也還替這些遊山的爺們抬轎子。一年到頭,都尋到很多銀子咧。到了我爹的手裏,因為身體不好,他又有吃酒貪懶的脾氣,休說抬轎,連田裏也不大去了。虧得我爺爺掙下一些田地,年年給他賣了用。有時他高興起來,在三春時候,客人最多的當口,去那邊山下,擺個水果攤子,賺了錢,多喝點酒,倒也怪開心的。”
洞賓見這女孩子說出一大篇家務來,心中甚是好笑。並知此地真是廬山,真的已經到了自己要去的廬山。心中深感二郎一踢之德,並且非常欽羨他的神機妙用,這和那天離開自己府門時,師父隻一喝,就把我喝上鶴背,飛升半天,正是一般的作用。想了一會兒,便又問道:“小姑娘的令叔,也是出家的麽?”小金子聽了,詫異道:“你怎麽曉得?”洞賓見她已經忘了對男孩兒們說的話,真覺非常好笑,因點頭說道:“我有卜算的玄機,能知人心中之事。請問小姑娘,可聽令叔們說起,此地新到了什麽神仙沒有?”小金子大笑道:“你也是個道士,怎麽說出這等外行的話來?”洞賓詫異道:“怎麽。這是外行的話麽?”小金子道:“怎麽不是外行?這等話隻該別人說,卻不該你們當道士的說。”洞賓聽了,越發奇怪得莫名其妙起來。小金子笑道:“我常聽見叔叔和一班道士們說:‘有什麽神仙、妖怪啊,全是當道士的欺哄人家的話。人家相信了他們的話,他們的生意也就來了。’可見這等話,是完全靠不住的。別人還可以說說是上了道士的當。你一個當道士的,又上了誰的當呢?那不是外行話麽?”
洞賓聽她如此說法,這才從恍然之中,澈出一個大悟來。不覺嗬嗬大笑道:“原來如此。想令叔不是真正的道士,不過是替人家做一點法事,換點錢來用。所以自己做了道士,倒不信神仙、妖怪之事。可是麽?”小金子正要再說,忽聽山下有女子聲音喊上來道:“小金子,小金子,你這個賤蹄子,一眨眼的功夫,又浪到哪裏去了。”同時又有一個孩子聲音,說:“你那女兒現在大發了。他已經有了要好的男人,乃是個當道士的,和你們老二算是同行。將來要是配成夫妻,可算門當戶對咧。”
一語未了,又聽得清清脆脆的拍拍幾聲,女人罵孩子,孩子頓足嚎啕,大哭大叫之聲,自遠而近,漸慚要到山上來了。小金子似乎沒有什麽害怕似的,還在笑嘻嘻地拔了許多青草。洞賓卻站立不住,又拍小金子受她媽打罵,忙說:“我要去了。你沒聽見你媽媽罵上來了,還不快迎上去呢。”小金子笑道:“怕什麽,又不是真的偷了道士,還怕她把你吃了下去不成?就算我真的有了漢子,也挨不到她來管我。人家怕她凶,我是不怕的。好便好。她要不好呢,哼哼!別惹我說出她的私事來,看我爹打不打死她。”
洞賓不覺暗暗地吐舌,想這小小的女孩子說的話兒,如此淫潑,長大起來,還了得麽?但是又可惜了她這一副麵貌和骨格。大概總是地方風俗太壞,或是家庭卑汙,不知不覺把她這純潔高尚的小小靈台,漸漸引誘壞了。想了想,不如走自己的路是正經,犯不著撞在這裏,受那惡婦一頓罵。想定了主意,拔起腳就走。走不幾步,就聽得後麵叫喊吵罵之聲越厲害了。洞賓原是第一熱心的人,是修道人中最喜歡管閑事、攬是非的人。聽得這等聲氣,心中便躊躇起來道:“這幾個孩子雖然不好,不要為了我的事情,把這女子打罵,倒變了是我害人了。左右閑著沒事,何妨回去瞧一瞧吧。”
於是折轉身子,仍回至原處,卻見一個潑天潑地的鄉婦,督領著小金子,一路打,一路罵的,趕下山去。還有頭先取笑小金子那個男孩,也跟在後麵,哭哭鬧鬧的,說要回去告訴爹媽,和這女人不依。洞賓看在眼中,兀自又笑又恨。不道小金子開出口來,說出一句大可驚人的話道:“你敢打我,可別怪我要對不住你。我隻問你,我那奶奶是怎樣死的?我哥哥又是怎樣死的?等回去對爹說出來,看你可能活得成活不成?”隻這一語,便把那婦人嚇怔了,狗顛P股似的,反丟了手中的柴枝,安慰小金子道:“好孩子,你便這般倔強,也不像個做女兒的了。你若說出那話,你娘便給爹打死,你還做得什麽?”
小金子倒也乖巧,得了風,便轉舵。仰起頭,向山頭望了一望,洞賓忙把身子向林後一躲。小金子見沒有人,方笑道:“媽媽,你隻要不打我,我一定幫助媽媽,和媽媽一條心。媽要我去請王家伯伯,我總替你去請的,也不給爹和叔叔們知道。媽說好麽?”母女倆說著笑著走下山,向著山峰轉個彎,便不見了。卻把樹後的洞賓,聽得呆了半天。
他在無意中,聽得人家這樣一個秘密,心中恍悟是怎樣一回事情,內中還藏著那麽一件殺姑弑子的奸案,不覺切齒道:“世上怎有這等淫潑凶狠的女人?大不該回轉身來,瞧這一個熱鬧。偏偏把這件慘惡的事情,聽到自己的耳朵中去。要說人家的家中事,管不了這麽多,走自己的清秋路吧。”他那一顆熱烈救世的心,如何放得下去?怔了一會兒,驀見那個男孩子還怔怔地蹲在一棵鬆樹下麵,不曉得作什麽咧。洞賓信步走了過去,那孩子見了他,忽然笑了笑,訝然道:“你這道人,還不回去,在這山上跑來跑去幹什麽?”洞賓笑道:“你倒愛管人家的閑事,怪不得要被那女人打罵了。”那孩子聽了,切齒地咒罵道:“我把她這個死沒天良的殺人強盜,幾時犯在我的手裏,我將她的事情,說給大家聽聽。那時候,才叫她認得我牛大毛的手段哩。”洞賓問道:“你叫牛大毛?”牛大毛答道:“是的。我叫牛大毛。我弟弟叫二毛。還有妹妹叫三毛。比方才那個小金子好得多了。”洞賓笑道:“你怎麽罵那女人是殺人的強盜。這等話可是亂罵得的?”
牛大毛憤然道:“你不聽見方才她女兒還在說她怎樣怎樣呢。我本當即刻就推她同去村坊中,把她的事情說上一說,丟丟她的臉皮也好!說不定給做官人曉得了,捉了去,還要殺頭呢!後來我又想到這事太大。我爹我媽平常不準我們說的。萬一鬧出事來,我爹媽又要打我。所以躲在這裏,也不去說她了。”
洞賓大笑道:“你又不曾鬧出事來,躲在這裏幹什麽?”大毛也笑了笑,忽然說道:“道士哥哥,你要知這女人的事情麽?我來告訴你聽。這事我們村子上誰不知道?隻瞞她的丈夫和妹子倆,沒有曉得罷了。”洞賓因也蹲了下來,聽他說道:“這婦人,是村中朱小鬼兒的老婆牛氏。小鬼那東西,你是沒有見過,要是見了他,包你會笑斷了肚腸子的。那人頭是歪的,項下還長著一個大瘤子。遠遠望去,好如生著兩個頭。身子矮得和我們孩子差不多。一麵孔的黑麻子,吊著一隻鼓眼泡,紅眼皮兒翻到鼻梁邊,樣子真是可怕。你瞧這女人,我們平時喊她小鬼兒嫂嫂的。她的長相兒雖然不大好,可是人家還有讚她身段苗條,皮膚兒白淨的。她如何能看得起這等丈夫呢?可不老早就偷了一個漢子。這小鬼兒又愛喝酒,酒醉之後,人事不醒。這女人就開了後門,把那漢子,哦,我還沒有告訴你,這人就是方才小金子說的那個王家伯伯,乃是姓王的了。我們都不大認識他。但是我爹媽和許多人,都說這個人還是一個老爺呢,而且這位王老爺,倒是一個很好的好人。我們村子的人,許多人家提起他來,沒有一個不說他好的。因為他有錢,又肯做好事,救過許多人的性命。所以他在朱家進進出出,和那牛氏鬼鬼祟祟,也沒有人去尋他的事。因此他倆的奸情,也還不曾破露。人家可不是怕那朱嫂子,還是瞧在這王老爺的份上哪。”
洞賓聽了,萬分不解,因說:“這王老爺大概是愛玩女人。”牛大毛笑道:“沒有的事。他在別處是很規矩的,就隻和這牛氏要好。牛氏一見了他,更不用說了。每逢他來了,這女人就打扮得胭脂花粉,好似東街上的粉頭模樣。他倆明來暗去的,混了有三四年了。人人都知道,就是小鬼兒還蒙在鼓裏。偏這該死的老婆子。是小鬼嫂的老婆婆了,幾次三番地撞破他們的奸情。老婆子說要告訴兒子。女人急了,便和奸夫倆,將她掀在床上,扼住她的喉管兒,一口氣回不上來,就此歸天去了。第二天,醉鬼曉得娘死了,那本是個糊塗蛋,有什麽分曉,一口棺木,抬了出去,就完了。哪知女人的大兒子,今年也有十二歲了,和我是同年,想來也是命該橫死。這麽大的人了,說話全沒關節兒。將他母親和奸夫殺死婆婆的事,當作一件新聞事情,到處說給人家聽。小鬼兒嫂屢次地打他罵他。他惱了,反當著大眾的麵上,傳揚他媽的隱事。他媽恨極了他,一帖砒霜,就把他藥死了。死的時候,我也去看了,隻見死屍的麵上,流出許多黑血來。啊呀,啊呀,好不慘怕人哪!偏偏那醉鬼,還是一些兒不理會。仍舊抬出去埋在那塊山地上了事。現在人人都說朱小鬼兒為人太蠢。討著這樣一個老婆。將來一條性命,少不得要送在他女人的手中呢!”
洞賓聽了,怒不可遏,恨不能即刻追上去,將她一刀殺死。但是事不關己,非故非親的,怎好隨便替人家出頭?想了一會兒,那牛大毛去了。洞賓一個人便走下山來,先在村子上走走,把朱小鬼兒的門戶認了一下。到了晚上,便去守在朱家對麵一棵大樟樹的後麵。二更光景,果然見到一個衣冠楚楚的男子,前來打朱家的後門,剝啄一聲,裏麵就開了出來。正是那個女子,同那人嘻嘻哈哈地一同進去了。洞賓自言自語道:“眼見是實。這事情竟是真確的了。最可怪的是這個奸夫的神情體態,真像個正人君子,為什麽偏和這等女的纏在一塊兒呢?這真是前世的孽緣了。”
一語未了,忽然一陣陰風起於足下,旋繞洞賓身旁,踅來踅去,好似有什麽東西纏住他的樣子。洞賓雖然膽大,也不覺有些寒顫,運元神定睛一看,隻見一團黑煙,倏地飛了開去,在十步之外打滾兒,發出吱吱喳喳之聲,聲音十分淒切,令人酸鼻。洞賓大為驚駭,低聲喝道:“兀那鬼物,如有什麽冤氣,不妨現形見我,我必替你伸冤。”一言剛出,路上忽有了個行路的人,向洞賓身邊直奔過來,跪在地上,抱住洞賓的雙足哀號、痛哭,口口聲聲求大仙伸冤。這一來,把洞賓嚇出一身冷汗。
未知這是什麽人,為何求洞賓伸冤?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