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鍾離權對仙姑說他祖母比爹年紀還大,不覺失笑起來,道:“你這孩子,說說又說出孩子話來,自然祖母比你爹大,好似你比你爹要小,這還用說麽?”鍾離權也笑起來,道:“我姊姊名叫大姑娘,她今年十二歲了,我卻隻有九歲。我還有個大哥哥,聽爹說是被老虎銜去的,因此我爹恨極了虎豹。他在十年前還是一位大好老咧,這四近山中的野獸死在他手下的不知多少,後來生了姊姊和我兩個,他便把所有全身的本領都教與我們,他老人家自己卻因前年到一個地方,被許多虎豹圍起來,打了一夜,雖然得了性命,他一身的氣力都使完了,到了天光時候,有人看見他臥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軟迷迷地,做不得主,幸還能講話,求到人家將他背了回來。從此以後,他就不能入山,也更不和這些野獸作對了。”
仙姑聽了,不覺點頭歎息道:“孩子,你瞧罷,你爹爹那般英雄、那樣人才,因逞自己勇力,專殺虎豹,結果還被虎豹所傷,此身成為殘廢。可見人生世上,有這幾分力氣,最好是不要用以害人殺物,留著氣力作些有益於世或保衛自身之用,才是個正當道理啊!”孩子道:“姊姊,你的話對的,我爹先時恨不得馬上派我姊弟入山,殺完四山虎豹,後來自己得了毛病,就不大肯教我們做這些勾當了。他說的話兒可不就和姊姊你才說的是一般道理麽?我相信爹這教訓,也就相信姊姊你教給我的都是好話了。”仙姑聽了益發欣悅,便說:“天時不早,你家中一定等你回去吃飯,你快帶我同去,我一定把收伏虎豹豺狼的法子傳授與你,從此以後,也好少和禽獸為難,免致多殘生命。而且我這法兒,不但可以製伏禽獸,如遇不良之人要有橫暴行為或為害地方或與你作對,你也不必和他對打,隻消默默地念一遍咒語,就能令對麵之人失其抵拒之力。孩子你瞧這法子好麽?”
孩子聽說,歡喜得手舞足蹈,連叫幾聲:“好姊姊,你真是我的好師父。我爹和祖母都說要替我聘請一位有本領的師父,誰知今天就遇著了。師父請先,我們一同走回去罷。這豹子呢,丟了它我有些舍不得,師父用些法力牽了它回去,聽我爹爹發落罷。”仙姑因要收伏鍾離權,度他出世,不能事事拂他意思,失小孩子家的歡心,因笑說:“你走罷,我自帶它跟了我們去。”於是又用手一指,豹子一躍而起,垂頭帖耳地跟住二人一同走過山後。
鍾離權用手指道:“那邊有個大竹林,竹林後麵有兩棵大樟樹,沿河岸上那一所房子就是我們住家了。”仙姑正在順著他的小手遠遠望去,誰知那所房屋還沒曾瞧清,卻先察見一件非常可怪的事情,隻見竹林前麵對著二人所走這邊,有一個口小腹大的酒罐子,自己能夠行動,口朝上底在下,踉踉蹌蹌向仙姑等遠遠迎來。仙姑大驚道:“孩子你瞧,那是個什麽東西?怎麽自己會動的,但又不見生腳,那是什麽緣故啊?”鍾離權望了一望,笑道:“哦,這東西麽,那是一個人呀。師父原來沒有瞧見,這瓶口上有個人頭伸出在那裏。這人就算得京城中一個最怪的怪人兒,師父怎的不認識他麽?”
仙姑這時也已望見那瓶口上麵果然有個人頭伸在外麵,心中不覺大疑,因問孩子:“可知這怪人是哪處人氏,到此有幾時了?”孩子道:“這人沒家沒室,他就住在這個罐子裏麵,有時把罐子丟在路上,人卻出去,三天兩天常常不歸;有時帶著罐子走路,好如人和罐子相連,分拆不開的樣子。師父才瞧見他帶罐子而行就是了。這人不大和平常人說話,也不見他上街買物、回家吃飯,而且罐口小人體大,也不曉他如何能夠進出無礙。他不說姓名,人家也不能認識他,隻知他是一個烏黑硬梆的跛子,手中常拄著一根鐵拐杖兒,他自己就稱為鐵拐先生,人家也便喊他鐵拐先生。師父你說罷,這鐵拐先生怎麽算得他的姓名呢?”仙姑見說,著實沉吟了一回,望見鐵拐來得相近,慌忙領了鍾離迎上幾步,向罐口伸出的黑頭兒行個禮兒,招呼道:“先生哪裏來,待往哪處去?貧道何……”
說到一個“何”字,鐵拐先生把個黑頭在罐口連點三點,頭與罐觸,有聲“轟”然,引得鍾離哈哈大笑起來。鐵拐先生先對何仙姑說:“你莫說,說她則甚,打量我和你一般不生眼珠子麽?連個兩代的老伴侶都認不得呢!”仙姑聽了,愕然不解其意。鐵拐先生卻又向鍾離笑道:“孩子你笑什麽?告訴你罷,不是我這罐子經不起我這幾點,除了我這鐵頭,也休想碰得罐子發出這陣聲音來。”鍾離聽了,把兩隻小眼睛兒張得大大的、圓圓的,瞧住鐵拐先生發怔。鐵拐先生笑道:“你別糊塗,莫膽怯,你就施展出你那打豹的氣力,把這罐子連叩三下,看能夠發聲不會!”
鍾離見事情如此離奇,倒有些遲遲疑疑,不敢就動。鐵拐先生笑對仙姑說道:“倒看你不出,這位令高徒才受了你幾句教訓,就恁般小心起來。”仙姑和鍾離聽了此話,越發大驚失色。仙姑不覺深深為禮道:“知道先生乃天上金仙遊戲人間,貧道出家多年愧少成就,久思皈依正道,奈人海茫茫,未有所遇。今逢先生,定蒙指教,真三生大幸也。”鐵拐先生不等她說完,大笑道:“你倒會客氣,我可給你麻煩死了。你既要就正於我,怎麽把我這徒弟搶了去?”仙姑聽了茫然不知所謂,忙問:“仙師此話怎講?弟子和仙師初次見麵,怎說弟子搶了仙師的徒弟去?”鐵拐先生笑道:“那孩子不是叫鍾離權麽?那不是我的徒弟麽?你雖和他有緣,怎比得我是請命祖師特來作他保護教訓之人來的,怎麽你一見麵就敢收他作徒弟呢?”
仙姑見他事事先知,益發信他必是真仙,忙又下拜道:“師父多屈了弟子也。師父道行這樣高深,怎不知道師生之說出於孩子口中,弟子並沒敢答應他,不過見他具大力氣,而且出於小小孩童,心中不免有些驚奇,認為可以造就。後來見他一經屈伏,便那般服禮,心中愈加愛他,便想隨他到家,指教他一些法力。這還是小事,弟子私心實願引他入道,莫將上好質性被人世物欲所迷,如能引入正路,將來再求名師,授以大道,不難造就成仙。區區之心不過如此。聖明如仙師,決無不能諒察之理。今既得遇仙師,也是此子之幸,不但他,就是弟子也願列入門牆,追隨仙駕,庶得早成正覺,脫離凡俗,不勝幸甚。”說罷又拜。
鐵拐先生未及回言。那鍾離權究是孩子心性,忙將仙姑一把拉住,說:“師父且慢行禮,我們把這位師尊請到家中去,要是先生的道法真比師父高,我和師父一同拜他為師;要是不然,我還是拜師父學些本事,莫上人家的當。”仙姑忙喝道:“不得胡說。這位師父才是真正仙人,你哪裏看得出來?”鐵拐先生哈哈大笑道:“哦,這孩子他竟忘了本來麵目了也。罷,罷,既你這麽說,我要不顯些小本領給你瞧,你便做了我的徒弟,心中也未必服我,還當我是什麽拐子,故意給當你上。你要有了那種疑心,修道決不進功,卻不費我一片婆心。走走走,你們瞧呀,那不已到了你們家中麽?”仙姑和鍾離聽了這話,大吃一驚,睜大眼睛一看,咦,這真怪事,不但已到了鍾離家,而且都已到鍾離家中的正屋內。
鍾離權父親老俊和他姊姊大姑娘都坐在下首,講什麽家常咧,一見三人突然而入,不覺都嚇得站立起來。這仙姑卻十分疑心這位鐵拐先生不要就是昨天送她到趙家,施行縮地法的那個費長房麽?至於鍾離權,年紀雖小,心地極明,他已曉得隻此一端,真是天仙大法,遠非仙姑收禽降獸的本領可比。心中一亮,馬上跪在地上,向鐵拐先生連叩了幾個響頭,口稱不:“師父在上,弟子鍾離權拜見。方才言語造次,褻瀆師父,萬望寬恕則個。”鐵拐先生哈哈大笑。仙姑也萬分喜慰,也要拜他為師,行個謁見之禮。鐵拐先生慌忙止住,笑道:“使不得,我不是你的先生。你自有玄女為師,強我百倍,何用另外求師,況且你我是兩世老友,隻因修道早晚不同,成就的淺深稍差,但是將來成功還是一樣。今既在此相遇,可謂他鄉遇故知,有甚賜教,知無不言,怎敢居於師位呢!”仙姑聽說,兀是茫然,問道:“弟子無論如何記不起何處與仙師會過麵來。弟子自問記性不惡,實在不敢妄言曾經瞻謁金顏,望仙師明示。”
鐵拐先生笑著搖頭道:“你們隻知見人察貌,全是形下之學,怎能相通於神?不見而知,化形而辨,這本是你功夫欠缺之故,委實難怪。方才你又想到昨天用術助你之人,你便認為是我化身,這不能不算你想得靈敏,然而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兒,須知你昨天所見之人正是我新近欲度而未成者,其人姓費名叫長房,昨天老道對你說的費法師即是此人,怎麽你又疑心是我咧?”仙姑見自己心事又被猜破,不覺麵上微赤,心中愈覺佩服,但因他說的話兒事事前知,既說不能為師生,自然有個理由在內,卻等他說出曾經相見之事,再作計較。不料鐵拐先生隻說了這幾句,便掉轉麵孔和老俊父女相見。此時老俊已得他兒子稟報上項情事,老俊也久聞都中新來怪人之事,今兒鐵拐先生有此大法,肯收兒子為徒,焉有不願之理?也就扶著女兒肩頭,想要跪拜下去。
鐵拐先生大笑道:“你子既是我徒,你便是我東人,東人對於先生,隻有奉獻束修之責,萬不敢當跪拜的大禮,請坐罷,我還要對令郎說說話兒。”老俊隻得再三感謝,仍舊扶著兒女退坐下首。鐵拐先生指著說道:“你這個人恁大年紀,走起路來還不及一個小孩子,豈不慚愧?”一句話說得一座哄然。鍾離權忙又把老子打獸受傷之事說了一遍。鐵拐先生笑道:“我卻不信,天下哪有人被獸傷的道理,隻怕他這毛病還是假裝出來的。”鍾離權見他一味滑稽,也笑起來道:“爹,師父說你是假病呢!姊姊把爹攙起,讓師父瞧瞧,才見病的真假。”大姑娘依著,真個把爹攙起。哪知攙到一半,頓覺她爹身子輕得什麽似的,一點不覺其重,大姑娘用過了氣力,反把身子打了一個趔趄,幾乎跌下地去,轉是老俊伸出一隻手兒,想去拉她,更不道這一拉隻用三分氣力,已把大姑娘一個身子捉小雞似的提了起來,同時老俊自己也覺疼痛盡除,精力照舊。
一時仙姑並父子三人都駭然稱怪,老俊卻已明白是鐵拐先生替他醫治好的,忙著把身軀立正,立時回複了十年前老英雄氣概,大聲說道:“我老漢為因舐犢情深,立心要殺盡近山虎豹,不料傷害過多,自身先受報應,年未老朽,身先殘廢,十年來身軀麻木,痛若難言還是小事;每念天賦膂力,不能用以濟世,反而忽為殘廢。雖說虎豹也是害人之物,理該驅除,但上天生物必有其理,天既生之,我偏要置之死地,而且殺害過當,大非仁人之心,每一念及,自覺枉負老天生才之心,天良內疚,比身體上的痛苦難堪十倍。今幸仙師降臨,俯賜援救,十年沉屙,一旦痊愈,大約也是老天念我過失雖多,但心地不壞,如今受罪已滿,所以假手仙師,恢複我的健康。從今以後,老漢有生之年皆上蒼額外所賜,而仙師親手玉成,仙師既不受謝,老漢惟有臂牽兒女努力為善,以期上答天庭,兼祝仙師仙壽無疆而已。”
說罷,即命權兒:“快和你姊姊代我向仙師叩頭道謝。”二人依言向鐵拐先生跪拜下去,鐵拐先生隻得受了,因笑對老俊說:“令郎既列貧道門下,貧道須得教他一些本領,方不負他拜師一場;還有這位仙姑,貧道和她是兩世道友,邂逅相遇,也要盤桓幾時,請老英雄替我們預備兩間淨室,一間作何道友寢處之所,一間為我師徒傳授之室,至於貧道本人,有這罐子,足夠終身睡起,卻用不著再費手腳也。”老俊沒口子答應,說即刻就去收拾兩間淨室應用,又道:“師尊盡在這罐子中,不太辛苦麽?何妨出來散散步兒。”鐵拐先生大笑道:“老英雄看得我這罐子不足容身麽?讓貧道作個小東,奉邀各位到我這敝寓玩一回來何如?”他一麵說一麵已把個身子跨出罐口,向眾人一擺手兒,說一聲“請”,於是仙姑當先絕不猶疑地走到罐口,老俊等三人先是懷疑,及見仙姑已入罐口,霎時不見,於是鼓勇而前,走近罐口一望,鐵拐先生舉起袍袖一遮,三人但覺眼前略略一黑,原來身子已經入罐,遙見裏麵別有天地,幽雅曠遠,大異人間。前麵仙姑和鐵拐先生並立一處,朝他們招手兒咧。
三人急忙舉步趕上前去,隻見一隻巨豹伏在當路,三人不覺都吃了一驚。鍾離權更是萬分疑訝,因為他認得這豹就是自己打伏,曾經仙姑施法帶回家中的那孽畜,自從跟隨鐵拐先生回家,因沒工夫查問到豹子身上,還疑惑鐵拐先生未把它帶回,丟在半路也未可知,怎的卻先到了他那罐子中去?當下把這話悄悄告訴他爹。老俊忙喝道:“不用多言!那自是仙師的道法,他有變化路徑遠近,強奪天地造化的功夫,何在這些小事?”鍾離權才不敢說。三人一麵講話一麵已到了仙姑和鐵拐先生身邊。
鐵拐先生笑問鍾離權:“可瞧見你那豹子麽?你莫小覷此畜,他還和你有些世誼咧。”一語未畢,不但父子三人大惑不解,就是仙姑也莫名其妙起來。
不知鍾離權怎和畜類有甚世誼,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