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知州自黎明之時出了衙門,在那大街小巷之中,茶坊酒肆之內,走來走去,手中托了相麵測字盤,口中喊道:" 測字相麵,靈不靈,當場試驗;準不準,過後方知。"走到一家茶坊之內,隻見一個座上,坐著一個相貌端方,衣服華麗的人,年約四十餘歲,叫道:" 測字先生,請過來為我測一個字。"荊知州應道:" 請尊駕自己拿一個字卷兒。"那人便隨手在盤裏拈了一個字卷遞與他。荊知州就將字卷展開一看,原來是個"也"字,就將粉板取過來,寫在粉板之上,問道:" 請教尊駕,這字乃是焉哉乎也的也字,請問什麽用?"那人答道:"因我子出門經商,已經三載,未見回家,音信全無,費神照理而斷。"荊知州道:" 這個字斷起來,不見得意,因地無土,草木難生,池無水,魚龍不活。孤身一個也字,水土俱無,據我斷來,凶多吉少!"這時看的人擁擠不堪,見他這等批斷,都說道:" 這個測字先生字理通透,果然有些本事,我們也來請他測個字。"又是一人,拈了一個字卷,遞給他。荊知州展開一看,說道:"這個字是酉時的酉字。"寫在粉板之上,問是何用?那人說道:"因不見珍珠,故請測字。"荊知州道:" 這個字,乃是十二地支第十字,此時正是時,卯酉相凍,其物好尋,卯時卵形,其物體小而圓,但此物仍在府上,不知府上司曾否養雞?"那人道:" 養著一隻雄雞。"荊知州道:"是了是了!尊駕回府,可將那隻雞殺了,雞肚腸裏去找。"那人不甚相信,轉身到家,將雞殺了,剖開肚子,果然珍珠在內,歡喜異常,忙忙又走到茶坊裏來,說道:" 先生,先生,你莫非活神仙了。我家將雞殺了,珍珠果然在雞肚腸內,所以我來謝你。"旁邊一人走過來說道:" 小兄弟,你也來測一個字,免得被你師父朝打夜罵。"原來他這個小兄弟,乃是鐵匠店裏的徒弟。因有一把大鐵鉗不見了,他師父要將他打罵,正在吵鬧,所以旁人叫他來測字。那徒弟走來,拿了一個字卷。他是不識字的,顛倒橫豎都是不懂,將這個酉字橫轉來遞給荊知州。荊知州一看,也是個酉字,笑著說道:"橫看倒好像一個風箱,湊巧這時正交午時,卷子裏字,是個酉字,午字屬火,酉字屬金,有火有金,乃是鐵匠所用之物,故知是不見了鐵鉗。酉字橫看,正像風箱,照此詳斷,這鐵鉗現在風箱之上。"那徒弟一聽荊知州的話,飛奔到店裏去看,果然在風箱之上,遂謝了先生,就去了。當時眾口紛紛,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新來一個測字先生,賽如神仙,能知過去未來。
荊知州在那茶坊之中,測幾個字,靈驗非凡,惹動了許多人都來尋他測字,他就天天到那大街小巷、城內城外測字。一日走到一處,見有一座涼亭,四麵裝著卐字欄杆,正中設著觀音像,亭角上係著金鈴,風過處叮當作響。此亭雖小,景致也自然。正在觀看,忽見一個賣京貨的擔子,挑將近來,此人叫吳老二,他聽說這位先生測字相麵靈驗,所以挑了擔子走進亭來,歇下擔子,連忙走上前來,對著先生打了一躬,說道:"先生請了,久聞先生大名,相煩為我看相,因為我一生勞碌,兩袖空空,但不知何日稍得安閑自在?雖則發財發福乃是命中注定,然而我總想積些陰功,大陰功我做不起,小陰功我卻步步留心,請你先生看看我後來如何結果?"荊知州道:" 足下說陰功兩字,卻是難得!但修身補相,實是有之。你在家做了這個買賣,哪有什麽閑工夫做好事?"吳老二道:" 先生不要說起在家,出家人也有正派,也有邪氣的。前月我在這裏做買賣,遇見天齊廟裏的和尚,名叫納雲,我看他也有邪氣。"荊知州道:" 足下也是會相麵的麽?"吳老二道:" 我哪裏會相麵,因我前日有一塊大紅湖縐繡花的手帕,掛在擔子上,誰想納雲和尚,他一定要買,我不肯賣與他,對那和尚說,你們出家人,隻能用白的,或是用秋香色的,這個大紅的,又繡著花,你們拿在手中,豈不惹人取笑麽?"我不肯賣與他。他哪裏肯依,一定要買,我就要他一塊洋錢,才肯賣與他,哪裏曉得他不要說一塊洋錢,就是十塊洋錢,他也不嫌貴,就被他買去了。但他走後,想想他買這樣東西,定非正派。先生我這句話,猜疑得錯也不錯。所以出家人,非但不修,作起孽來,比在家人更不好!"荊知州聽了吳老二說這句話,口中不言,心中早已明白,與吳老二閑話一會,就此分散。荊知州便捧著測盤,走到天齊廟來,走進山門,說也湊巧,正遇著納雲和尚走將出來。荊知州將他身上下一打量,心中想道:" 果真是風流和尚。"納雲看見測字先生走來,正中下懷,因為聽見人說,新到一個測字先生,靈驗非凡,能知過去未來。納雲一想:" 難得遇著這個靈驗先生。請他測一個字,問問休咎。"納雲想定主意,迎上前去,叫聲道:" 先生,請你到裏麵坐坐,我要測一個字。"荊知州道:" 我聽你口音,好像湖北人氏。"納雲答道:"正是正是。請教先生,貴府是什麽地方?荊知州道:"我也是湖北,但不知師父湖北哪一縣?"納雲道:"我,宜昌。"荊知州道:" 巧極了!我也是宜昌。"納雲道:"這麽說起來,我與你真是同鄉人,哈哈哈!難得難得!"說著,拉了荊知州一雙手,說道:" 且到我臥房中去坐坐,比大殿上清靜些兒,待你先生歇息歇息,我與你談談心事,好不好?"荊知州道:"蒙師父見愛,好極好極!"說罷,兩人攜手同行,走進納雲臥房裏。
荊知州舉目一看,甚是清雅,擺一張紅木鑲牙天然幾,下沿是花梨八仙桌,左邊是大理嵌成湘妃榻,右邊是黃楊雕成大眠床,房中擺設,無不雅致;壁間懸掛,件件清高。看罷開言道:" 師父,你這般雅趣,真享受著清高之福。兄弟是遊蕩江湖,到處奔走,不得片刻之安。古人雲:' 縱是官高居極品,不及貧僧半日閑。'以此推想,到底是出家人快樂。"納雲道:"你是我同鄉,自家人莫說客話,請坐請坐!"走到外邊,捧了一碗茶來,說道:" 先生用茶。"荊知州走得口喝,正用得著,將茶一口飲盡。
納雲道:" 先生,請你測一個字。"荊知州道:" 要問什麽事?你在我盤中,自己拿了一個字卷。"納雲便拿了一個字卷,遞與荊知州,展開一看,乃是一個"角"字,就取粉板過來,寫在粉板之上,說道:" 這是角字,請教你怎麽用?"納雲道:" 叩問終身休咎,後來吉凶如何?"荊知州道:" 照字而斷,做買賣大得其利;倘問終身,後來凶多吉少,因這個角字,頭頂上有一把刀,底下一個用字,就是不周全,因是周字之中少一口,故雲不周全,看將起來,十分凶險。用字之中,雖有士字,卻沒有口字,則不能成一個吉字,故而斷定是凶。"納雲聽見這般說法,急得光頭上汗珠子直滾,忙說道:"我與你先生商量,照你這字凶多吉少,頭上有刀,卻是不錯,但不知可能避得過去?我想逃走他鄉,總好避去。請教你為我想一想,還是逃的好,還是不逃的好。"荊知州立起身來,故意搔搔頭皮,眉頭一皺,說道:" 我看逃不了,就是逃往他鄉,也難避去,這叫做'身長六尺,天下難藏。'還有這衙門裏,他也要出關文,或者畫影圖形,況你又是個出家人,更易認得,哪裏能夠逃得過?不如求菩薩保佑,也許逢凶化吉。隻要避過惡時辰,以後就不妨事了。"納雲道:" 避過惡時辰,話雖有這麽一句,但不知真能避得過去不?"說這句話時,兩條眉毛都攢在一處了。
荊知州道:"我為你再占一卦,看是如何?"納雲道:"費神得很。倘若無事,自當重謝。"荊知州含笑道:" 朋友家情長財短,何必言謝。"說著,取出三個金錢,放在手中,搖了三搖,放將下來一看,又搖又看,連搖三次,取粉板寫好,凝神看了一回,方始說道:"據卦上看起來,隻要避過庚辰日子,己卯時辰,就不妨了。今日己卯,明日庚辰,你明日不要出門,將身躲在大殿供案之下,外罩台幢遮蓋,你將山門虛掩,過了卯時開門,如有燒香人來叩門,倘是孤身一人,千萬不可開,因一人者凶象也。倘若兩人同來,乃是逢雙則吉,就是開門讓他進來,也不礙事。切記切記,千萬不可有誤。我明日午飯之時來看你。遇有什麽事情,明日再行計議。"納雲聽他言語有理,察斷分明,深信不疑,就說道:" 先生靈驗如神,避過卯時,以後出來見人,想必無妨?"荊知州道:"惡時辰逃過了,還怕什麽?"談了一回,荊知州便辭別納雲,走出廟門,一徑趕回州衙,進了內堂,就將測字先生的一副行頭換去,立即喚了兩個能幹的公差。一個叫許文,一個叫朱高,這二人在通州衙門當差多年,極其能幹。當下許文、朱高兩個公差走進內堂,叩頭說道:"老爺呼喚我們兩人進來,有何吩咐?"荊知州就喚許文、朱高近前,附耳低言,對他兩個說道:" 如此這般,但今晚也要當心,你二人夜間要在山門之前悄悄巡察,不可讓他逃脫。"吩咐已定,將牌票用朱筆批好,付與許文、朱高。二人領了牌票,出了衙門,一逕到天齊廟巷來;暗中知照了地保、更夫,將巷裏兩頭柵欄用心看守。
荊知州想到前日將那告狀人錢正林錯認是個包攬詞訟的訟棍,將他收入監牢,倒是冤屈了他,隨即傳班坐二堂夜審。一時間,自頭門直到內堂花廳,各處點起燈球,如同白日,那雲板不住的敲得當當直響,吆喝一聲:" 大老爺升堂了!"公座兩旁邊的衙役皂隸,齊齊整整鵠立站班;六房書史,手執文卷伺候。隻聽一聲傳禁子上來!手執禁牌,呈上公案。荊老爺將朱筆寫完,交代禁子,將新進監包攬詞訟的生員帶上來!須臾傳到監內,提出解到堂上。錢正林未上石階,口喊冤枉,走上堂來,雙膝跪下。
那堂上荊知州將案桌一拍,說道:"難道本府斷錯你不成!為甚口口聲聲叫喊冤枉!"錢正林不慌不忙,叫聲道:" 公祖在上,聽生員告稟:死者王有仁,乃是生員的學生。因情關師生之誼,那日他胞姊金定先到書房送信,說他親娘磨快了廚刀,沒有好事,惱極之聲,說要殺有仁。王有仁一聽此言,嚇得不敢回家,卻是生員送他回家。二因生員去說人情,不料他母親花言巧語,生員被他蒙混,其心何忍?他又無親少族,生員代他伸冤,何謂攬訟?再請老父台詳細訪問,倘若真是人命,就替百姓伸冤。倘若人命是假的,生員情甘領罪。"荊知州老爺道:" 既如此,你寫下結來。"即喚鬆去枷鎖。錢正林當堂具結呈上。荊知州道:" 今日暫且管押,候明日上堂。"荊知州退進內堂。錢正林有值日差帶去,此時不進監門,改收在押所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