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梁天來自從攔輿遞稟之後,雖然領教過智伯,知道蕭中丞已經準了,卻又連日不見動靜,心中未免彷徨,不住的前去打聽,哪裏有個消息。不覺煩悶,這一天又去探望,隻見轅門外麵,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梁天來批"四個大字,旁邊還有兩行小字,連忙看時,寫道:"爾天來不遵官判,屢次越控,更膽敢告官告吏,真乃刁筆健訟,該打死,該打死。"天來滿肚的希望,看了這兩行字,猶如跌在冰窖裏一般,冷得通身都麻木了。隻得再來尋訪智伯。入得門時,隻見座上先有一個和尚,天來見有人在那裏,不便提起。智伯指與天來道:"這位是海幢寺高僧,法號東萊。"天來便與相見。智伯又問起今日有無消息,天來見問,先流下淚來,把那批語背誦了一遍。智伯聽說,沉吟了半晌,道:"奇極了。既然收了呈詞,為甚不提審?又不發府縣,又不委個委員審問,單就這樣一批呢?"東萊便問是什麽事?智伯便把這事的前情後節,略略說了一遍。東萊道:"蕭撫院是個極明白的人,斷不至於這樣。他與其這樣一批,不如當日攔輿的時候,把原稟擲還了,何必多此一舉呢。這裏麵一定有個原故,莫非是左右做的弊麽?何不再進一稟呢?"智伯道:"和尚高見不差。除此之外,也再無他法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他這個批,批得死了,怎樣領起呢?"東萊向智伯取過以前各呈詞的底稿,看了一遍道:"這個容易。今番隻把九命沉冤的事,略略帶上一句,詞中卻頂他的批就是了。"智伯道:"我也知道如此,隻是領起的兩句。"東萊笑道:"智伯今天也不智了,何不說'情願該打死,該打死,不願含冤屈死'呢。"智伯恍然大悟。當下東萊辭去,智伯就依了這個意思,寫了一紙,交給天來去遞。
過了幾天,巡院轅門外,又掛了批出來,隻批了八個字:"業經查案,毋許多瀆。"天來又去告訴智伯,智伯又代寫了一紙,領起的是:"告為密雲無雨,不得不瀆事。"遞了進去,過了十多天,卻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天來隻得到裏麵去打聽,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賠了多少小心,方才打聽得,末後這張稟拿上去,並不曾批,仍舊發了出來,交代說,將原稟擲還。天來聽了,如冷水澆背一般,退了出來,去見智伯,隻氣得智伯雙眼昏花,一言不發。天來看見這種情形,不好多說。隻見智伯忽然取過所用的一枝筆來,用力一掰,折做兩段,哇的一聲,就吐出一口血來。天來連忙勸道:"這是弟的命運,合當含冤,先生何必動氣。"智伯歎一口氣道:"我不能代八命伸冤,又累了張鳳,回想從前所學的刑律,都歸無用,都是我誤了梁兄的大事。"說著,又連吐了幾口鮮血,一個頭暈,便坐不住。天來扶他到床前睡下。智伯道:"梁兄,你前天遇見的東萊和尚,他本來是兩榜出身,同現任的兩廣總督孔大人同年,在刑部裏當過十多年差。前幾年看破了世情,就削發為僧,飛錫到我們廣東來,現在海幢寺。他向日同我往來,都是討論些刑律的事,為人甚是義氣,我死之後……"天來忙道:"先生何苦說到這話,這都是我累得先生,過費心血了。"智伯道:"你聽我說,我死之後,你可去求他設個法,他一定可以為你伸冤的。你的冤能夠伸了,我也死而無憾了。"天來聽了,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坐了一會,就辭了出來,到永濟堂去請程萬裏,叫他去看智伯,然後自己回行裏去。不一會,隻見程萬裏走來道:"智伯已經六脈俱沉,恐怕不能望好了。"天來聽得,格外惆悵。過得一日,人報智伯死了。天來不免去吊莫一番,送了三百兩奠儀,自念幫手的兩個,一個夾死了,一個吐血死了,從此之後,要望報仇雪恨,更沒有相助的人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一日兄弟君來從譚村來省。天來因為許久不曾回家,思念母親,便將各事交代君來料理,自己叫船回譚村而去。母子久別,自有一番說話,不必多提。說起那九命沉冤,不免相對痛哭。淩氏便道:"這件事都是我們家運不好,看來這一重公案,是無處可告的了。你看張鳳做了見證,被夾死了。這還說是那些狗官貪贓枉法,做出來的。那施智伯呢,不過代你寫寫狀子,也害得他吐血死了,可見得我們是個不祥之家,你是個不祥之人,你以後也不必癡心妄想,要報什麽仇了,不要又去帶累別人。"天來聽罷,默默無言。在家盤桓了幾日,便辭了母親,要到省城去。走到河邊叫船,忽然想起智伯臨終說東萊和尚人極義氣,可以求他,我今何不先到海幢寺走一遭,碰碰機會看呢。想罷,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向河南去,直入海幢寺,尋著了東萊和尚。
原來東萊和尚正是這寺裏的知客,海幢寺是廣東的一個極大叢林,官場中人也往往去隨喜。廣東人的口音,同外省人是對答不來的,那一年東萊飛錫到了這裏,那方丈老和尚見他是個外省人,一口好官話,就留住他,屈他做個知客。當下天來見了他,述了智伯臨終的話。東萊說道:"我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原沒甚不可以幫忙的。但是代人做事,要做得妥當。就是俗語說的:'有心送佛,要送到西天。'你如果一定要伸冤時,可住在這裏,等幾天,我才好同你想法子。"天來大喜,拜謝,便問有甚好法子?東萊道:"法子你莫問,以後但有人問你時,你便說因為含冤負屈,無處可伸,要到這裏出家。無論什麽人問你,你都照這樣說,我便代你沒法。"天來一一答應了,便寫了個信,托人帶到省城,交與君來,說明在海幢寺暫住幾天,行中各事,仍叫他料理。又叫他速把自從縣裏起,至撫院止的呈詞批語,抄了送來。自己便安心樂意,在寺裏住下。
住了七八天,不見東萊有甚消息,不覺心中納悶。再去問東萊。東萊道:"就在這幾天裏頭,總督孔大人要到這裏來的,那時我教你當麵告狀,並且狀詞我也為你寫好了,這一回包你就伸了冤。你且安心住下。"天來聽說,又安心住了幾天。這一天孔大人果然到了。原來這位兩廣總督孔大鵬,山東人氏,居官十分清正。因為東萊在俗的時候,是個同年,時常到海幢寺去拜望他。這一遭因為到河南去稽查鹽政,順路又去拜望東萊。東萊便讓到方丈裏獻茶,又叫預備齋筵,款待素酒。兩人把酒論心,隻談些風月之事。梁天來的冤情,卻一字不提起。天來在外麵不住的探頭探腦打聽,不覺暗暗心急,巴不得闖了進去,大聲呼冤。隻見一個小和尚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笑嘻嘻的嘴裏唱著山歌進去。走到廊下,便高聲的唱了一句道:"廣州城裏沒清官。"東萊喝道:"有貴客在這裏,快走出去。"孔製台聽了道:"和尚且慢,他嘴裏唱的什麽'廣州城裏沒清官',我倒要問他一問。"東萊道:"這是外麵小孩子們胡謅的,問他什麽?"孔製台道:"這正是童謠,他唱的又關乎我們的官聲,怎麽不問。"東萊便叫那小和尚過來,教他見過孔製台。孔製台就在席上,抓了點水果給他,問道:"你方才的歌,沒有唱完,你再唱給我聽聽罷。那小和尚便唱道:廣州城裏沒清官,上要金銀下要錢。
有錢就可無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
孔製台道:"這個歌兒,是哪個教你的?"小和尚道:"我聽見人家小孩子唱,學會的。"孔製台道:"是新近有人唱的?還是向來有人唱的?"小和尚道:"這可不知道,我是這幾天才學會的。"孔製台不覺納悶道:"什麽九命冤,怎的我沒有知道?"東萊故意假作驚異道:"這個案,大人卻沒有聞過麽?"孔製台道:"我哪裏知道有什麽案?這等說,和尚是知道的了。"東萊道:"我隻略知梗概。因為前兩天,有個什麽梁天來,到這裏說是被淩貴興抄殺了七屍八命,後來官司又夾死了見證張鳳,在省裏大小衙門,沒有一處不告到,卻都告不準,因此灰了心,來這裏求我剃度出家,所以我略知一二,卻不知他未曾告到大人那裏。"孔製台道:"這樣說,那人現在這裏否?"東萊道:"在這裏。"孔製台道:"可叫他來,我親自問他。"一語未畢,東萊還沒有答應,早見天來直闖進來,對著孔製台跪下,痛哭起來。東萊道:"大人問你話,你不要哭。有甚冤枉,快告上去。"梁天來勉強收住淚,逐一訴說了一遍。又把所抄的呈詞、批語呈上。孔製台看完一宗,問一番話。天來逐一對答。孔製台道:"你且回去,補個呈詞,送到我衙門裏去,聽候傳審,本部堂給你伸冤。"天來叩頭謝過。東萊道:"不必補甚呈詞,老僧已經代他寫好了。"說罷,在衣袖裏取出一紙,遞將過來。孔製台叫天來且退出去,方才對東萊道:"和尚,你今日為甚做這圈套來作弄我?"東萊笑道:"我做甚圈套來?"孔製台道:"那小和尚的歌,怕不是你編的,要他唱著來引我問話。"東萊道:"此中有個原故。偌大一個廣州城,難道真個沒有一個廉明的官麽?別人我不知,一個劉太尊,一個蕭中丞,我知道他向來是廉明得很的。何以這件事就這樣糊塗起來?我也曾細細問過,當日審問的情形,想來一定是瞞了本官,左右的人作弊。所以天來求我代他寫狀詞,我不就答應,必要等大人到了這裏,等他當麵來告,為的是恐怕遞到衙門,就有許多人上下其手,就是大人十分精明,也有查察他們不到的地方呀。"孔製台改容謝道:"和尚這番用心,非但替小民伸冤,並且顧全我的官聲,可敬之至,可感之至。"說罷,辭了和尚回去。天來也謝過東萊,趕回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