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淩貴興自從打發簡、葉兩人去後,便天天盼望信息。誰知他兩個這一去,就同泥牛入海一般。看看望到春盡夏來,端陽又過,隻沒有個信。宗孔也幫著在那裏著急。此時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等,卻天天在貴興的裕耕堂內嘯聚。還有舊日的一班強人,無非是大酒大肉,虧了這個同貴興消遣的日子,未曾把他盼煞。宗孔卻又另外一種心事。日日隻盼二人得手,一則自己麵子上好看,免得被區爵興薦來的人奪了頭功。二來事成之後,貴興既謝他二人,少不得要謝我這個薦主。三來又可以在他二人謝錢之內,索個回用。四則等他鬧到官司,貴興要同他上下打點,自己多少輕點手,從中又可以落點私肥。這一件事成與不成,與自己財運,大有關係,所以他心中比貴興更是著急,時時在梁家門前窺探,卻又沒個動靜,不勝納悶。這一天,正當六月盛夏。貴興正同眾強徒在家賞荷花吃酒,忽見宗孔慌慌張張走了進來,一言不發,拉了貴興到書房裏,悄悄說道:"方才有人從省城來,說看見簡、葉兩個流落在那裏,不知是何緣故?我意欲到省城去打聽打聽,侄老爹你道好麽?"貴興道:"他兩個一去,渺無信息,連麵也不得一見,我天天在這裏盼望。既然知道他在省城,說不得我兩人同走一遭。"商量停當,等到吃罷了酒,貴興、宗孔帶了喜來,就趕到省城。原來此時貴興卻在省城開了一家綢緞店,招牌叫做"三德" 。這三德店前麵設櫃做買賣,後進卻設了三間密室,以備聚集商議機密事情的。當下貴興到三德店住下,便叫宗孔去找尋二人。尋了兩日,方才帶了來,見了貴興,滿麵羞慚,無言可說。貴興道:"不必如此。已往之事,我也不來追問。隻要你兩位以後肯同我盡心辦事,我依然一樣酬謝。以前之事,一概不必提起。"葉盛道:"這件事,事關人命,最好是多兩個人,商量一個善法,方好動手。"貴興道:"你們意中可有什麽可靠的朋友麽?"簡當道:"我有一個朋友,姓林名叫大有,生得身裁短小,習得一身好武藝。向來在江湖上打家劫舍,無所不為。近來改邪歸正,在小北門外開設一間聚仙館,門麵專賣鴉片煙,暗中卻是私販煙土,為人足智多謀,可以商量這件事。"貴興道:"煩你就同我請來好麽?"簡當應允去了。不多時,同了林大有來見。貴興大喜,即叫置酒相待。酒過三巡,貴興又提起前事。林大有道:"方才簡大哥在敝館已經提起,然而據我看采,這件事實在難辦。此刻升平世界,哪個敢平白地去殺人。"貴興道:"據此說來,我這個仇是不能報的了。"林大有道:"法子是有一個,可是要大爺舍得銀子。"貴興道:"要多少銀子呢?"大有道:"我這個辦法,要用許多人。頭一層公眾的的酬謝,至少要五千。倘有結果得天來兄弟的,大約也要一千一人。至於事後,一定要鬧出官司,就要上下打點,那個說不定一萬八千,也要大爺承認的。"貴興道:"還有麽?"大有道:"沒有了。"貴興嗬嗬大笑道:"這不過拿萬把銀子出來罷了,我當是什麽一千幾百萬,我可就拿不起了。隻請教是個什麽辦法?要多少人才能夠調撥?"林大有道:"人是愈多愈好。糾了眾人,去他家打劫,就乘機殺了他。"貴興忙道:"明火打劫,要吃官司的呢!"林大有道:"他隻管告明火打劫,我隻供撬門行竊,這就在乎大爺在外頭打點的了。"貴興道:"還有殺人呢!"大有道:"就是為的這個,倘使一個人殺死一個人,拿住了,是沒有抵賴的。我這條計,要多用人去,倘使殺了人,到了官,隻要大家約定,胡亂供一個張三、李四的名字,隻說他畏罪在逃,未曾到案。大爺再在外頭打點,不過起了個通緝文書,慢慢的就冷下來了。"宗孔拍手道:"妙計,妙計。若不是我薦出簡兄,哪裏轉得這位林大哥來。"貴興道:"此計大妙。既然要用多人,我那裏差不多有二十人光景。你們三位,若是有甚朋友,也可以薦來。"林大有道:"我兩個知己朋友,一個周讚先,一個黎阿二,向來都在江湖上走動,可以同去。"簡當道:"我有個本家簡勒先,向采在肇慶一帶販賣私鹽,此刻因為折了本,投在番禺縣衙門,充個卯差,也可以去得。"葉盛道:"我有個舍親,姓蔡名順,許久沒有事業了,望大爺也提攜他。"貴興一一允了,當下席散無話。
次日林大有帶了周讚先、黎阿二來。簡當帶了簡勒先來。葉盛、蔡順也陸續來到。大家會齊,商量這件事。隻喜得貴興笑逐顏開,又複置酒相待,便欲同到譚村。林大有道:"承大爺之命,本當即刻起行。隻怕到了那裏,一時未便動手。做這等事,也要見機而行。"貴興忙道:"林兄莫非想在省城劫他糖行,就便行事麽?"林大有道:"這個如何使得?一則省城巡防嚴密,二來糖行人多,我們又認不得梁天來是個圓的扁的,萬一殺錯了人,豈不是白白勞心,又白耽個幹係麽。還是到譚村他家裏去為是。但不知他什麽時候在家?到了那裏,未免要暫時耽擱,打聽他的行蹤,這可是說不定幾天的事。恰好這幾天,我澳門有一票煙土要到,必要我自己在這裏接應,所以一時不便動身。"貴興道:"這一票寶貨,不知幾時可以到得?"大有道:"大約月底必到。一經到了,我們就動身去幹事。大爺放心,我老林答應了人家的事,哪怕粉身碎骨,總要辦成功的。"貴興大喜。從此連日就在三德店大酒大肉的聚飲。轉瞬到了月底,林大有的貨到了。他還要發往四鄉,又忙了幾天,直到七月初旬,方得動身。林大有道:"我們到了譚村,都是麵生的人,被人家見了,未免犯疑,不如改過裝扮,夜間上岸,就到大爺府中住下,覷便行事,方才妥當。"貴興喜道:"林兄真是想得周到,不愧文武全才。"當下貴興帶了林大有,宗孔帶了周讚先、黎阿二,簡當帶了簡勒先,葉盛帶了蔡順,或扮作山西客人,或扮作水果販客,身邊暗暗藏了器械,陸續分班雇船,向譚村進發,到得裕耕堂中。
貴興忙叫請了區爵興來,商量辦事。又招了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以及貴興本族淩美閑、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和、其譽、海順、柳鬱、柳權、潤保、潤枝,連貴興、宗孔共是二十九個無賴強徒,就在裕耕堂中擠擠挨挨的坐下。貴興叫宗孔招呼客人,置酒相待。自己卻拉了爵興到書房裏去,把林大有的意思告知,要同他商量這件事的辦法。爵興道:"此計極妙。但是總要人心歸一,方才妥當。萬一事後提到官府裏去,內中有個把熬不起大刑,供出真情,那可不是頑的呢。"貴興道:"我隻要結之以恩,他們不見得就供出我來。"爵興歎口氣道:"賢侄哪裏得知。我說一句剖腹見心的話,這一班人說得好時,便是江湖上英雄,綠林中豪傑。若要平心而論,無非是一班無賴子弟罷了,哪裏都靠得住呢!"貴興聽了,不覺一陣灰心道:"照表叔這等說,這件事是辦不成功的了。"爵興道:"此刻已經招集了這許多人,大家都知道了這個意思,他們心中都打算定要分酬謝錢。忽然說是不辦了,他們不免要怨恨。將來到外頭去,透了這個風聲,那將奈何?"貴興跌足道:"這件事是我太冒昧了,這便怎樣辦法呢?"爵興道:"隻要把酬謝錢分給他們,說不辦這件事了,叫他們到外頭去,口穩些便是。想他們既不要出力,依然得了謝錢,自然沒話說了。"貴興道:"事又不曾辦得半點,氣也不曾出得半口,白白的破了一注大財,豈不可惜。"說著,連連歎氣。爵興隻是傻笑。貴興道:"端的表叔有甚法子,為我想想。"爵興道:"你們起先絕無一字向我提起。就是我薦了熊阿七他們來,也已經半年了,你們向來不曾提到此事,我以為你們放冷了,誰知你們瞞著人,到省城去了一次,又招下了多少好漢,要幹這個大事。此刻事情弄僵了,卻來和我商量,叫我一時從何設法?此刻依我看來,你們幹你們的,我不管帳。就是熊阿七四個人,我也招呼他,叫他們不必幹預。賢侄的謝錢,也不必分給他們,我自去穩住他們,叫他們不要胡言亂道就是了。等到真正鬧出事來,卻再理會。"貴興慌了手腳道:"表叔,你這是怪我的話。聖人說,成事不諫,既往不咎。表叔不要怪我,好歹為我想個法子,我自當重重的酬謝。"爵興冷笑道:"你動不動就說酬謝,我同你辦過多少事,何嚐受過你謝來?不說別的,就是陳家、何家那兩遭,鬧了個天翻地覆,不是我從中調停的麽?若是別人和你調停下這等大事,這謝費隻怕逃不了一千八百呢。我卻何曾放過一個屁,可知我並不是為酬謝起見,不過我們彼此是親戚,見得到的,不能不關照你罷了。"貴興沉吟了半晌,取出一張五百兩的票子,深深作了一揖,遞與爵興道:"表叔,千萬為我想個法子。請先收了這個,事後再當酬謝。"爵興接在手裏一看,道:"賢侄何苦拿這個栽給我,我其實並不是要你酬謝。"一麵說,一麵已把票子塞到衣袋裏去了。又道:"法子是有一個,可以辦得千妥萬當的。"貴興大喜,便問是何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