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鄭氏聽見宗孔兩字,便把雙眉一豎,兩眼一睜道:"那天殺的又幹什麽來了?"祈富道:"我們黃泥岡上種的芋頭,都被宗孔舅老爺,帶著幾十個人一齊掘去了。"淩氏聽了,隻是氣得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祈富又道:"小的上前去攔阻,倒被他拳打腳踢的打了過來,此刻還痛著呢。"天來歎道:"掘了去,就算了,還爭什麽呢?"祈富道:"今日已是八月初六了,不到幾天,就是中秋,要用呢。"天來道:"今年就買來用就是了。自己家裏,用得多少呀。"祈富隻得退了下去,嘴還咕噥著道:"他掘又不好好的掘,把一個黃泥岡掘個稀爛。"天來隻做不聽見,一麵還是吃飯。隻見鄭氏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拿著飯碗,呆著臉望淩氏,一言不發。歇了一會,將筷子一放道:"姑太太,你們甥少爺也太好說話了,怎麽說掘了就算了,隻管這種隱忍下去,將來越慣得他們膽大了。噯,這是哪裏說起。他們這麽鬧,好叫我在這裏吃也吃不安呢。"天來道:"舅母說哪裏話來,雖然同是一般親戚,好人自是好人,何必芥蒂呢。"說話間,大家吃過了飯。鄭氏又對淩氏道:"姑太太,我想淩家子弟,大半都是強橫凶惡的。易行在這裏,天天出去,恐怕被他們教壞。我又是個婦道人家,不能時時跟著他,想叫他離開這裏,卻又無處可去。我想求甥少爺,在省城同他謀一個粗工生活,叫他去做。橫豎在家裏也是窮,工錢是不必計較的。好叫他離了靛缸,染不著顏色。"天來不等淩氏說話,連忙答應道:"這好極了。我明天就要動身到省城去,可就叫舅父同著去,先在我糖行住下。一等有了機會,我就薦他事情。"鄭氏連忙謝了,便要回去。淩氏念她窮苦,又給了她二兩銀子,幾件舊衣服。兒媳婦媳們也體貼老人意思,各有所贈。夫妻二人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次日,易行果然過來,跟天來到省城。又不多幾時,天來就薦他一個事,到後來梁、淩兩姓鬧了個九命訟案,等到奇冤伸雪時,一班強徒,沒有一個幸免的,隻有易行未曾混入強徒隊裏,一絲也不曾帶著,這就是鄭氏賢慧所致。此是後事,表過不提。
且說到了中秋那天,家家弦管,處處笙歌,好不熱鬧。此時正是平了三藩,廣東經過兵燹,元氣初複的時候,正是從兵亂中過來,重睹升平景象。廣東風氣,中秋這天,家家屋上,高豎彩旗,也有七星的,也有飛龍的,五色繽紛,迎風招展。到了晚上,高高的豎起無數燈籠,爭奇鬥異,好不繁華。淩氏到了這一夜,率領兒媳孫媳孫子在庭前賞月,諸人又極意承歡。隻見一輪明月初升,萬家燈火齊放,好不心曠神怡。忽祈富報說:"淩小姐到了。"淩氏一眾聽說,倒吃了一驚。你道是那一個淩小姐,原來就是貴興的妹子桂仙。當下劉氏等隻得迎出來。桂仙步入中庭,先對淩氏賀了節。然後一一相見,入座。淩氏道:"自從你哥哥同我們作對之後,我們兩家,隻有爭吵,沒有往來許久了,至親居然變成仇敵了。今夜是什麽風,吹得賢侄女來?"桂仙未曾開言,先歎了一口氣道:"這也一言難盡。"說著便撲簌簌吊下淚來。歇了一歇,道:"姑媽,我父親當日,雖然說發的是橫財,卻是順理成章,自然到手的,並不是悖人之物。怎麽生了我這個哥哥,近來我看見他的舉動,很是擔心,恐怕不鬧到滅族還不止呢。"淩氏道:"這是侄女說得太過了。他不過同我家作對,何至於像侄女所說的呢?"桂仙道:"姑媽有所不知。我同嫂嫂兩個,天天看著他的行為,十分耽驚受怕。起先他們到姑媽這裏來騷擾,什麽抬了空棺材來破墳地咧,畫白虎咧,這都是宗孔叔叔的主意。後來聽說又拆了府上的後牆,這直頭是宗孔叔叔做的,我哥哥事後才得知道。那時我約了嫂嫂,屢次勸他。遇了他清醒的時候,還點點頭。自從那天約了多人,搶了表兄的銀子之後,就不大相同了。那天他搶了銀子回來,我在屏後張看,隻見他當中坐著,宗孔叔叔同爵興那狗才……"淩氏道:"哪個爵興?"桂仙道:"就是區家表叔,姑媽怎麽忘記了。"淩氏道:"哦!就是他。我見你罵他狗才,倒把我鬧糊塗了。他便怎麽?"桂仙道:"他兩個分左右伴著,還有那十多個,是在底下,雁翅兒排列著兩旁坐下。他隻說得一聲,每人給十兩銀子,那十多個人便立起來,一字兒排在下麵,對他深深作了個揖,嘴裏還高聲唱道:謝過大爺。他卻端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等那些人謝過了,他才嗬嗬大笑,站了起來。姑媽,你說這是個什麽樣子?"淩氏道:"好呀,在家裏做起戲來了。"桂仙道:"姑媽,這不成了個山賊強盜的行為麽?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麽就變到如此?後來叫了喜來來,逐細盤問,方才知道是爵興那狗才,不知在哪裏買了一部書來給他看,這書叫做什麽《水滸》,內中說的都是強盜的事跡。他看過一遍,那狗才又天天來同他講究批評,那書上的人手,說什麽及時雨宋江,隻為疏財仗義,結交天下英雄,到底在梁山泊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百萬家財的玉麒麟盧俊義,反屈在第二。倘使他當日早早見機,怕這第一把交椅,不是他的麽。後來鬧到皇帝也怕了他們,降詔招安,一一授職。所以想做大官,要先造起反來。姑媽,你想這還成個話麽?他聽了這些話,就同瘋子一般,從前招接的,還不過是本家幾個窮兄弟。近來竟有許多麵生的人,外路口音的,也一般招接到家裏來了。我今夜來還有一句要緊話知照,方才他又招了不少的人在家賞月,煮了兩三擔芋頭,在那裏龍吞虎嚼。我又到屏後去張望,見有兩個惡狠狠的麵生人在那裏聽他同眾人說,等新稻熟了,叫那一班人到府上北沙那一段田上去搶割稻穀。還說,搶了來,你們隻管大眾公分,我是一顆都不要的。鬧出事來,有我大爺擔當呢。為此特特趕來,給姑媽送個信,好早早防備著他。"說罷,便要辭去。淩氏道:"何妨再坐一會,就在此賞月。"桂仙道:"我是私行出來的。家中除了嫂嫂之外,沒有人知道,要早點回去。"說著站起來,又對淩氏道:"姑媽,我有一件事,要求姑媽照應的。"淩氏問是甚事?桂仙道:"萬一將來我哥哥真個鬧出亂子來,求姑媽看我父親麵上,照應他一點。"淩氏歎道:"他不來糟蹋我,已經夠了,我哪裏能照應他呢?"桂仙道:"這句話隻當我白說的,姑媽且放在心裏。將來或者用得著,也未可知。我今夜回去,打算痛痛的勸諫他一番。他聽了便好,要是再不聽時,我也不願意再拿這雙眼睛去看他了。今番回去,隻怕不能再見姑媽的了。姑媽,萬事都看我父親麵上罷。"說著,哭了出來,對著淩氏叩下頭去。淩氏連忙扶住道:"好孩子,不必如此,也不必傷心。你姑嫂兩個好好的勸他,沒有勸不好的。"桂仙含著淚,辭了回去不提。
且說淩氏等送桂仙去後,大家歎息一番。到了明日,淩氏便請翰昭過來,告知淩貴興要搶割北沙田稻,求他去知照各佃戶,小心提防。翰昭道:"他既來搶割,一定帶了兵器,這些佃戶,哪裏抵擋得住,隻好去稟報了千總衙門,請他派幾名兵去防守,說不得要花點小費的了。"淩氏道:"如此最好。就請叔叔走一次罷。"翰昭就到千總衙門去報知黃千總。報說,有田地一段,坐落北沙地方。近日聞得有人要來搶割,求派幾名兵去彈壓。卻又不敢說出淩貴興來。黃千總笑道:"朝廷養兵,是捍衛閭閻的,不是代人看守田地的,我這該管的地方多著呢。倘使家家的田都要看守起來,我這幾個兵還不夠呢。"翰昭無話可答。黃千總又道:"這麽罷,果然有人來搶時,你即刻來報,我便帶兵同你去拿人罷。"翰昭謝了出來,回去告知淩氏。大家束手無策,連那知照佃戶防備的話也忘記了。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桂仙別了淩氏,回到家來,見了嫂嫂何氏,備細告知一切。恰好貴興吃得酩酊大醉進來,桂仙不便久坐,便回房裏去了。次日一早起來,趁貴興尚未出去,便過來何氏,百般的勸諫。起先貴興聽了,尚不言語。到後來便慢慢的強辯起來,末後桂仙說話當中,帶說了一句爵興那狗才,貴興便跳起來罵道:"反了,反了,表叔都叫起狗才來,倫理也滅了,你還勸我呢。"說著,頭也不回,一直出去了,仍舊同那一班強徒混鬧。到了晚上,月色甚好,又同眾強徒歡呼暢飲。從此之後,除宗孔之外,不論何人,都要叫貴興做大爺。貴興道:"別人都可以。表叔,你是外親長輩,我不敢當,你還是叫我一聲賢侄罷。"於是眾人大爺長大爺短的,叫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正在這裏樂不可支,忽聽得後麵一疊連聲叫救命。眾人大驚失色,貴興往裏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