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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呂純陽宿白牡丹 純陽飛劍斬黃龍

  卻說純陽子一日來至金陵地方,駕著雲躡著霧,自由自在,迤邐而行。正行之際,猛聽得一派歌聲,宛轉清亮,遂拔開雲頭望下瞧著,隻見百花巷裏一所花園,花園之內一個閨女領著幾個丫鬟行歌互答。原來這個閨女看見花園之內,百草排芽,是花開放,綠的是柳,紅的是桃,紫的是杏,白的是李,爛爛熳熳的是芍藥,芳芳菲菲的是海棠,豔豔冶冶的是山茶,妖妖燒饒的是牡丹,春色撩人,不覺的唱個舊詞兒。說道:“二九佳人進花園,手扯花枝淚漣漣。花開花謝年年有,人老何曾再少年。”又說道:“去年今日此園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隻愁容易老,桃花依舊笑春風。”閨女歌罷,內中就有個知趣的丫頭即接著唱個:“可歎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寸金使盡金還在,過去光陰哪裏尋。”天下事,有個知趣的,就有個不知趣的,那不知趣的就唱道:“十三十四正當時,隻我十八十九婚姻遲。二十三十容貌退,衾寒枕冷哪得知。”純陽子所得這些歌兒,說道:“小鬼頭春心動也。”此時純陽子初做神仙,心中還拿不定些,就按下雲頭,落在花園之內。

  純陽子本是標致,再加變上了一變,越加齊整,真個是潘安之貌,子建之才,縱是個鐵石人也意惹情牽了。你看他,頭戴的紫薇折角巾,身穿著佛頭青縐紗直裰,腳穿的白綾暑襪,並三箱的綠緞履兒,竟迎著那閨女兒求見。那個女孩兒家,臉兒薄薄的,羞的赤臉通紅,扭轉個身子兒,移著金蓮步便走。好個純陽子,有偷花的手段,有竊玉的風流。裝著幾步的俏步兒,趕上前去賠一個小心。叫聲:“小娘子,小生唱一個偌兒。”那閨女沒奈何,也自回了一拜。純陽子遂問道:“小娘子玩春乎?”那閨女帶著惱頭兒說道:“君子,你既讀孔聖之書,豈不達周公之禮,怎麽無故擅入人家?”純陽子故意的賠個小心,說道:“在下不足,忝是黌門中一個秀才。適才有幾位放蕩窗友,拉我們到勾欄之中去耍子。是我怕宗師訪出來飲酒宿娼,有虧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回避我那些窗友,不覺的擅入花園。搪突之罪,望乞容恕。”那閨女說道:“既是如此”,叫丫頭過來,“你送著這位相公到書房中回避一會罷。”那女孩兒遂抽身先回。哪曉著這些丫鬟聽著這秀才唆撥,到不領他到書房裏去,反又領他到臥房兒裏麵來。這個女孩兒恰進了臥房,一見著這個秀才,心下就十分不悅。純陽子從容說道:“小生一介儒流,幸接豐采,此三生有幸。今日小娘子若容侍立妝台,小生當以心報。”閨女道:“君子差矣。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今日若教苟合,倘後日事露,玷辱家譜,我母親以我為何如人?”那些丫鬟們皆是幫襯的,乃說道:“青春易老,貴客難逢。今日秀才既來在此,老夫人又不在家,何不握雨攜雲,豈可辜負此佳遇。”

  這女孩兒家一則是早年喪了父親,母親嬌養了些,二則是這幾日母親往王姨娘家嬉耍去了,三則是禁不得那個秀才的溫存,四則是吃虧了這些丫頭們攛掇,就輸了個口,說道:“妾乃千金之體,君子苦苦戀我,勿使我有白頭吟可矣。”純陽子道:“小娘子今肯見憐,小生敢不以心報。”那閨女又說道:“妾乃半吐海棠,初發芙蓉,嬌姿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純陽子道:“小生自有軟軟款款的手段,從從容容的家數。”

  於是那幾個知趣的丫頭,就把門兒關上,各自散去。正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純陽子就與那個閨女攜雲握雨,倚翠偎紅,睡了一晚。此正是:被翻紅浪鴛鴦戲,花吐清香蛺蝶尋。女貌郎才真可羨,春宵一刻抵千金。自後日去夜來,暗來明去,頗覺的稔厚了。

  卻說那閨女的母親在王姨娘家裏歸來,哪曉得這一段的情。故隻見女兒家容貌日日覺的消瘦,朱唇兒漸漸淡,粉臉漸漸黃。為母的看見,心下不忍。隻見明日是個七月初一日,母親說道:“女兒,你今夜早些安歇罷,明日是個初一日,我和你到南門外各廟裏去進一炷香。進了香時節,我和你到長幹寺裏去聽一會和尚們講經說法,散一散悶兒來。”

  果然是到了明日,兩乘轎子出了南門,進了各廟裏,拈香已畢,遂投長幹寺而去。隻見長幹寺裏,正在擂鼓撞鍾,法師升座說經,四眾人等聽講。彼時,這法師說經說得妙上之妙,玄中之玄,天花亂墜,地擁金蓮,哪個人兒不快活?歇一會兒,香盡經完,法師下座,看見了這個女子容貌消瘦,問道:“這一位女施主貴姓,還是哪家的?”隻見那母親向前下拜,說道:“弟子姓白,這是弟子的小女,小名叫做白牡丹。”法師道:“他麵上卻有邪氣。”白氏母道:“邪氣敢害人麽?”法師道:“這條命多則一個月,少則半個月。”白氏母道:“望法帥爺爺見憐,和我救他一救。”法師道:“你回去問她夜晚間可有些甚麽形跡,你再來回我的話,我卻好下手救他。”

  白氏母回轉家門,把個女孩兒細盤了一遍。此時女兒要命,也隻得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白氏母道:“這分明是妖邪了。”

  明日再到長幹寺,見了法師,把女兒的前項事情也自對法師細細的說了。法師道:“善菩薩,你來,我教你一段工夫。”如此如此。白氏母領了法師的言語,歸來對著女孩兒道:“那法師教你救命的工夫,要如此如此,你可記著!”這女兒緊記在心。

  果然是二更時分,那秀才仍舊的來與著白氏交媾,用著九淺十深之法,款款的消耍。這女兒依著母親的教法,如此如此,把那純陽子激得爆跳起來。原來呂純陽人人說他酒色財氣俱全,其實的全無此事。這場事分明不是貪花,隻是采陰補陽之術,豈曉得這個法師打破了他的機關,教那女子到交合之時謹溜頭處,用手指頭在腰肋之下點他一點,用牙跟兒咬住他的口唇,吸了兩吸,到把他的丹田至寶卸到陰戶之中,這豈不是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故此純陽子激得個爆跳起來,就拔出鞘中雄劍,來斬這個白氏之女。這女兒卻慌了,連忙雙膝兒跪著,叫道:“君子饒命!饒命!這卻非幹我事,是長幹寺裏一個法師叫我這等這等。”那純子聽得此語,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就揮劍到長幹寺去斬取那個法師。

  原來那個法師,又不是等閑的,是個黃龍禪師,極大智慧,極大法力。純陽子將那口寶劍飛起徑,奔禪師身上,那禪師喝道:“孽畜,不得無禮!”用手一指,那劍遂插在左邊地上。純陽子看見那口雄劍不回來,急忙又丟起個雌劍,徑奔長幹寺中。黃龍又用手一指,那雌劍又插在右邊地上。

  純陽子看見兩口寶劍不來,卻自慌了,駕雲就走。黃龍將手一指,把個純陽子一個筋鬥,就相似那鷂子翻身翻將下來。純陽子隻得轉身望黃龍便拜,說道:“小仙們是鍾離雲房徒弟,適間不揣,飛二劍戲侮,望慈悲見恕。”黃龍道:“我也肯慈悲你,你卻不肯慈悲別人。”純陽子道:“今後曉得慈悲了。”黃龍道:“你身上穿的甚麽?”純陽子道:“是件納頭。”黃龍道:“可知是件納頭!你既穿了納頭,行如閨女,坐像病夫,眼不觀淫色,耳不聽淫聲,才叫做個納頭,焉得這等貪愛色欲?”純陽子道:“這個是我道心未定,從今以後改過前非,萬望老師還我兩口寶劍罷。”黃龍道:“我聞得火龍真人以雌雄二劍付汝,一斷色欲,二斷貪嗔,三斷煩惱,且囑咐你除妖則可,殺人則不可。我乃釋氏正脈,汝且欲揮劍斬我,若還你劍來,你豈不傷害別人?”純陽子道:“某今知靠,再不敢傷人了。”黃龍道:“這兩口劍,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門上與我護法,雌的還你罷。”

  純陽子領了黃龍之言,走向前去,拔出雌劍,拿在手中。黃龍道:“劍便還你,還不是這等佩法。”純陽子道:“又怎麽個佩法?”黃龍道:“你當日行凶,劍插於腰股之間,分為左右,今日這口劍卻要你佩在背脊之上。要斬他人,拔出鞘來,先從你項下經過,斬妖誅邪,聽你所用,如要傷人,先傷你自己。”純陽子道:“謹如命。”故此叫做個洞賓背劍。

  純陽子得了這口劍,又說道:“弟子沒有丹田之寶,不能飛升,望老師再指教一番。”黃龍道:“我教你:到龍江關叫船,一百二十裏水路,徑到儀真縣;儀真縣七十裏水路,徑到揚州府;揚州府叫船,一百二十裏水路,徑到高郵州。到了高郵,不要去了,你就在那個地方尋個處所,養陽九年,功成行滿,方可以遊蓬萊,朝玉京也。”

  言未畢,隻見白氏母領了女兒白牡丹,來至寺中拜謝這個法師。彼時,白牡丹奪了仙人的至寶,就如那燋土轉潤,枯槁回春,一點紅潤潤的櫻桃唇,一團白盈盈的梨花麵,越加俊俏,越加精神。純陽子見了,十分大怒,說道:“我未曾采你的陰精,你先奪去我陽寶。好了你,虧了我!”黃龍勸解說道:“你兩人交股而睡,貼胸而寢,可把那是非盡付東流水,莫將恩愛反為仇。”白氏母遂領著其女,辭別黃龍回歸,不在話下。

  純陽子既得了一口雌劍,又得了陽去所,亦自拜謝黃龍而去。一路買船去到高郵地方,左顧右盼,尋得一個去所。則見:水光湛湛,山頂峨峨。山峨峨猶如卓筆列筍,水湛湛絕似繞帶拖羅。黛色參天,見無數喬鬆茂密;清標帶露,看許多老檜婆娑。地頗似蓬萊,未有塵囂紛遝至;路不鄰市井,卻無車馬往來過。此可以建揚子之宅,此可以住安樂之窩;此可以構諸葛之廬,此可以成考槃之阿。

  正是:

  地靜俗人少,林幽綠蔭多。

  山禽時對語,樂意自相和。

  純陽子遂從此處構了一所茅庵,打掃的幹幹淨淨,坐一個蒲團,安一副關屏,燒一炷柏子香,日複日,月複月,息精息氣,息神息思。早上金雞啼罷之時,紅爛爛日光正上,就對著那一輪日頭,吸著些日精。晚來金烏欲墜,宿鳥投林,隻見那一輪明月,團團高海角,漸漸出雲衢,就對著那一輪皓月,吞著些月蟬。又到四更之際,夜氣清明,露華融液,那是清冽寒涼之氣,叫作沆瀣之氣,就餐那沆瀣之氣。

  純陽子如此做工夫,並無間斷。嚐作有《漁父詞》四首:

  其一雲:

  卯酉門中作用時,赤龍時第玉清池。雲薄薄,雨微微,看取嬌容露雪肌。

  其二雲:

  子午常餐日月精,玄關門戶啟還扃。長如此,過平生,且把陰陽仔細烹。

  其三雲:

  會合都從戊己家,金鉛水汞莫須誇。隻如此,結丹砂,反複陰陽色轉華。

  其四雲:

  閉目尋真真自歸,玄珠一顆出輝輝。終日玩,莫拋離,免使閻王遣使追。

  純陽子精心修養,日新月盛。紫芝草榮枯了數番,也不問年新年舊;碧桃花開謝了幾度,竟未知春去春來。不覺的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奄忽之間就是九年了。純陽子養陽九年,才得個丹田至寶如前完固,如前充溢。怎麽陽去了要養?養陽必要九年?蓋陽氣輕清,陰氣重濁,仙子完了那陽精,自然能飛升,所以陽去了就要養轉。養陽又必要九年者,蓋九乃陽數。純陽子先年與白牡丹交合,被他奪去了那些至寶,畢竟要養著九年,才返本還原得,若隻是養八年,也不濟事。此正是一旦泄之有餘,千日修之不足。

  純陽子此時既複了本原,仙骨充盛,即能飛升,就離了高郵地方。高郵地方至今有個洞賓養陽觀古跡。此卻不題,且看他遨遊世界,度化眾生何如,下麵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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