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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呂純陽遇鍾離師 鍾離子五試洞賓

  卻說鍾離子自終南而來,徑到長安,扮作一個道人。青中白袍,長髯秀目,手扶紫筇,腰掛一個大瓢,直入旅肆之中,從瓢中取出數十文銅錢,問酒保沽酒而飲。一飲三鬥,眾皆異之。飲罷大書三絕句於壁。

  其一雲:

  坐臥常攜酒一壺,不教雙眼識皇都。

  乾坤許大無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其二雲:

  得道真仙不易逢,幾時歸去願相從。

  自言住處連滄海,別是蓬萊第一峰。

  其三雲:

  莫厭追歡笑語貧,尋思離亂可傷神。閑來屈指從頭數,得到清平有幾人。

  純陽子將之任,道經此地,亦投入旅肆之中,遂邂逅鍾離子。閱其人狀貌奇古,觀其詩辭語飄逸,因揖問姓氏。道人道:“吾複姓鍾離;名權,雲房其字也。”純陽子再拜而揖之,遂同坐旅肆之中,相與談論玄理。因問道:“先生,方外之遊樂乎?”鍾高子道:“人生浮世,如輕塵棲弱草耳。況貧賤乃求富貴,富貴遂蹈危機。故當是時,揚雄有天祿閣之災,韓信有未央宮之禍。此宦途甚苦也。若我方外之遊,破衲頭勝於紫羅袍,雙丫髻勝於烏紗帽。魚鼓簡板勝於玎璫珂佩,葫蘆拂帚勝於象笏朝簪。紫絲絛勝於黃金帶,青芒履勝於皂朝靴。早眠晏起勝於待漏朝天,徐步安行勝於望塵跪膝。或有時而遨遊世界,則以山川當圖畫,以天地作行窩。或有時而棲宿岩居,則以風月作主人,以煙霞為伴侶。故陶隱君詩曰:‘深山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娛樂,不堪持贈君。’以此論之,方外之遊樂也!樂也!”純陽子一聞此言,仙機重悟,凡夢頓醒。遂說道:“鍾離先生,吾欲棄茲功名,修慕黃白。先生肯教我乎?”鍾離子道:“君可吟詩一絕,待予觀之,看你誌向何如。”純陽子筆不停綴,書二十八字之詩。詩曰:

  生在儒林遇太平,懸縷重深布衣輕。

  誰能世上爭名利,臣事玉皇歸上清。

  鍾高子見了此詩,不勝之喜,說道:“詩以言誌,而子之誌向卓矣。”

  遂與純陽子同憩肆中。鍾高子自起執爨,時純陽子講論竟日,精神怠倦,乃就幾上假寐,遂悠然一夢。始以舉子業赴京狀元及第,為州縣官,擢朝署,乃升台諫,及翰苑秘閣,無不備曆。升而複黜,黜而複升。前後兩娶貴家女,兒女滿前,皆為畢嫁娶。孫甥濟濟,簪笏滿門,如此幾四十年。最後獨相十年,權勢熏炙。忽被重罪,籍沒家貲妻孥。留投嶺表,一身孑然窮苦,立馬風雪之中。方此浩歎,恍然夢覺,鍾離子在傍,炊尚未熟,笑曰:“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胥。”純陽子大驚,說道:“先生知我夢耶?”鍾離子道:“子適來之夢,升沉萬態,榮瘁多端,五十年間一頃耳,得不足喜,喪何足憂。”純陽子感悟慨歎,知宦途不足戀矣。乃俯伏於地,再拜鍾高子為師。說道:“先生非凡人也,願求度世之術。”鍾離子遂以手扶起純陽子,乃詭言謂曰:“度世之術吾非不教子也,奈子骨節未完,誌行未足,若欲度世,雖更以數世則可。”遂辭去。

  純陽子再三留之不得,怏怏自失,乃喟然曰:“功名身外物耳,吾何以慕為。”遂棄官而歸,不之鹹寧,而回永樂。尋一個幽僻所在,結茅屋數椽,名曰“悟真齋”。左邊種幾株蒼蒼的鬆,右邊栽數竿翠翠的竹,扁曰“鬆竹交陰”。每於風清月白之夜,其鬆聲竹韻,蕭蕭焉如春潮帶雨聲,而疏影扶疏,且滿地上走龍蛇也。純陽子於此靜養天和,心曠神怡,書一絕句於壁雲:

  九重天子寰中貴,五等諸侯閫外尊。

  爭似布衣清興客,不將名姓屬乾坤。

  卻說純陽子自別了鍾離師,雖居靜室之中,靡自不思,靡自不想,每開窗啟戶之際,望碧雲歎曰:“山川間隔,道路阻長,吾師其何在乎?”純陽子口裏念著這個師父,心裏想著這個師父,豈知鍾離子隻在純陽子的眼前,正要度他上升。但怕他道心未定,於是暗暗的試他七次,還是真心學道,還是假心學道。

  第一次怎的試他?時值正月初一日,乃履端之辰。怎的叫做履端之辰?一年三百六十日,此日乃是個歲首,故曰履端。你看這一日慶新的,見老者,哪一個不說句願長者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見商賈,哪一個不說句東處獲財西處遇寶?見讀書的,哪一個不說句際會風雲榜登龍虎?就是見一個娃子,哪一個不說句聰明天啟早中三元?

  純陽子清早起來,剛燒香出門,正是一年的采頭,不想見一個乞丐,衣服兒襤襤褸褸,頭發兒蓬蓬鬆鬆,身體兒穢穢臭臭,倚門求乞純陽子施舍。純陽子與了一餐酒飯,又與了數十文青錢、數鬥白米。丐者卻雲:“我一年叫化的利市,要多與些。”純陽子隻得又添些錢米,那丐者又索之不已。純陽子道:“你今日有了這多錢米,背負不起,明日再來也罷。”丐者怒雲:“今乃元旦之日,正到你家來發個利市,你錢兒不舍幾萬,米兒不舍幾挑,卻教我明日來,可惡可惡!”遂抽刃相向,欲將純陽子殺之。純陽子再三禮謝,說道:“是我不是,知罪知罪。”複命著家童出酒食相待,丐者乃笑而去焉。此丐者是甚麽人?乃是鍾離子命羅候之神扮的。此一次僅見得純陽子度量寬洪,輕財布施了。

  第二次卻怎的試他?純陽子一日收羊山中,那羊子正在齧草之際,忽有一猛虎見了此羊,咆哮而來,牙爪一張,搖地軸撼天關之勢;威風一展,崩山巔裂石塊之聲。那羊子是個見草而悅見豺而戰的,一見了此虎,不勝驚懼,遂逃近純陽子身邊。純陽子乃當虎之前說道:“爾虎稱為山君,何無仁心耶?今日必欲傷害此羊,請噬於我。”虎乃俯首而去。這個虎怎的恁般老實,此正是鍾離子命著山神所變,二次試純陽子的。此一試,純陽子無懼心了。

  第三次卻怎的試他?鍾離子命取個杏花之精,扮作一個女子,徑來悟真齋中。純陽子正靜坐觀書,忽見一女子年可十七八歲,眉如抹翠,鬢似堆鴉。軟款款腰肢絕勝章台柳,嬌滴滴麵貌還同金穀花。嫋嫋婷婷,更好如西家施趙家燕;標標致致,又好似宋國豔楚國娃。一見了純陽子,笑容可掬,自言:“歸寧母家,至此迷路,足弱倦行,借此少宿一宵。”純陽子道:“小娘子差矣。男女授受不親,嫌疑之際不可不避,小娘子請他往。”女子道:“日雲暮矣,道且甚長。況此天晚之時,猛虎皆出,其山中邪祟又皆現形。君子不假妾一宿,欲斷送小妾乎?”純陽子無言可答,隻得留他一宿。到晚來大明燈亮,效關雲長秉燭達旦之意。不想這個女子窈窕萬態,調戲百端,夜分逼純陽子共寢,且曰:“妾與君子有緣,當此月夕花晨,覓取雲情雨意,有何不可?”純陽子道:“爾為女子,不守三從之訓,四德之規,夤夜私奔,何敗壞風俗若此!”女子道:“卓文君豈不是婦人?”純陽子道:“魯男子寧不是丈夫?”你看此一晚嗬,那女子千方百計,隻是要這純陽子交合。那純陽子三推四阻,隻是要那女子休心。不覺的隔窗雞唱,天色已明,女子無如之奈,隻得辭別而去。此一試,純陽子色心定矣。

  鍾離子卻又四次試他。傳命山魈魍魎之鬼,扮作劫賊。純陽子一日夜寢,隻見一夥劫賊約有二十餘人,鳴鑼呐喊,仗劍持矛,為首的自稱楚霸王,為從的稱大張飛小張飛,又稱鄧天王,稱巨無霸。人人凶狠,個個威猛。將純陽子所有的家貨,凡金銀錢鈔寶器與著絲綿之類,一概掠去。其家人哪一個不戚戚然,獨有這個純陽子一毫不以介意,乃將一壺之酒自斟自酌,且曰:“吾的家貨縱化為烏有先生,吾的性情且樂此青州從事。”既又歌曰:“白玉溫溫兮,賈害之媒。黃金累累兮,構禍之胎。富貴之多憂兮,不知貧冥之無懷。人生有酒兮,且銜杯。”純陽子雖恁般無慮,但家貲既罄衣食不敷,隻得躬耕自給。一日忽於鋤下見黃金數十餅,乃說道:“無勞而獲,身之災也。”遂將鋤速掩之,一無所取。你看雲房子此一試,這純陽子利心不動,何等有養。

  一日雲房子又六次試他。仍令山魈魍魎之鬼,現出奇形怪狀,或為青臉獠牙,或為三頭六臂。長的長大的大,就似那八大金剛;矮的矮小的小,就似那龜神土地。紛紛擾擾,拋磚的拋磚,弄瓦的弄瓦,舞刀的舞刀,揮刃的揮刃,皆來侮弄著純陽子。純陽子此時若沒有道心,怎的不驚恐。好一個純陽子,於那些精怪,奇奇異異,見而若未見;嘈嘈雜雜,聞而若未聞。直到天明,那些精怪方才散去。此一試,純陽子見怪不怪,道心定矣。

  雲房子雖六次試著純陽子,又恐他色心還是易動的。越數夜,又著令燈檠之精調戲於他。純陽子一夕在燈下觀書,忽見一美婦人立燈下而唱,唱道:“郎行久不歸,妾心亦傷苦。低迷羅箔風,泣盡西窗雨。”此精怪意欲以才貌動著純陽子。純陽子舉眸一覷,見是一個婦人,默然無語。其婦人乃說道:“妾本東方人氏,鬻身彭城郡。今郎觀光上國,妾孤眠暗室,故來相伴。”話畢又唱,唱道:“一自別郎音信杳,相思瘦得肌膚小。秋夜迢迢更漏長,剔盡寒燈天未曉。”唱畢即滅卻燈亮,促純陽子同寢。純陽子道:“吾正人也,小娘子此來念頭錯矣。”其女子強強扯拽,純陽子疑其為怪,以手握之,肌骨甚細,久之不動。複燃燭照之,乃一燈檠也。純陽子乃喟然長歎,說道:“精怪之屢屢現形,吾之道心未定乎?”

  雞之將鳴,雲房子又令山魈之精,扮作二三械死鬼囚,血肉淋漓,哭泣號叫,謂純陽子曰:“汝宿世殺死我等,今急償我命。”純陽子道:“殺命償命宜也,其又奚辭?”遽索取刀繩自盡。時東方欲白,忽聞空中叱聲,鬼皆散去。一人撫掌大笑而下,乃雲房子也。純陽子一見,滿心歡喜。乃再拜言曰:“自別吾師,思心欲渴。今日重逢,萬幸矣。”雲房子曰:“塵心難滅,仙才難值。吾之求人甚於子之求吾也。吾七度試子,皆能堅忍,得道必矣。但功行尚未有完,吾今且授子黃白秘方,可以濟世利物,使三千功滿,八百行圓,吾來度子。”但不知雲房子授黃白秘方何如,且聽下麵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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