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水水還依舊,唯有這亂離人瘦。遍地受摧殘,腸斷三更後。 巍然閣部,擁兵思鬥,無計空挨永晝。一旦失軍機,未死心先皺。《海棠春》
萬裏妖氛殺氣衝,官軍空說挽強弓。
劉公靖節楊公縊,三楚疆場一日空。
話說朝中的事,雖然有了明主,卻少良臣。自八年九月權相溫體仁參了何吾騶、文震孟回籍,九年林入閣,不久又歿了。賀逢聖、黃士俊、孔貞運入閣辦事,卻隻順著首相塚宰的意,莫敢異同。文震孟在蘇州隻是優遊山水,有終身不出的意思。閑了,一悼虎丘,吊顏佩韋等五義士的墓,賦詩感憤。傳入京師,又將起黨人大獄。虧得天子明察。這丙子四月,文震孟暴病歿了。十年,溫體仁正月特旨命歸,謝升二月閑住。傅冠、劉宇亮、薛國觀,俱入閣辦事。楊嗣昌又督師在外,宰相倏忽去留,連崇禎一個明主,也全沒主意了。流寇猖獗,反若平常事體。誰肯當心上本,去剿滅他?故此李自成擾亂河南,張獻忠擾亂湖廣,羅汝才擾亂山東。張獻忠原與李自成有隙,在湖廣自為一隊,不通往來。羅汝才雖雄霸山東,自稱為曹操王,卻也推李自成做盟主,服他提調。人馬已近四十萬了。正是:
閣部匪材膺重任,寇流五省勢難支。
且說河南開封杞縣,有個能文能武的舉人,姓李名岩。因他父親是甲科的部屬,人便稱他為李公子。家私富厚,性氣粗豪,大約輕財重義,是三代以下好名的人。為因連年荒旱,米麥貴不可言。大戶人家有了銀子,還沒處去買。杞縣知縣姓宋,平昔極是執拗。遇此凶歲,他隻比錢糧,日夜敲撲,哪顧百姓流離餓殍。
李岩心下不忍,又自恃公子、舉人,就動一條陳:第一款,求他暫停免比;第二款,要他設法賑濟。宋知縣拂然不樂道:“上司為軍糧緊急,楊閣部厲害,催餉文書雪片下來。若不征比,將何起解?必然罪及本縣了。至於賑濟一節,縣裏既沒無礙錢糧,何處設法?除非地方上富家大戶積有米麥的,肯出些,賑濟貧民。本縣隻好代勞派給。”
李岩見知縣話不投機,隻得回家,把自己倉裏米麥盤算一回,隻留下本年吃用,餘下二百多擔,盡數給散與本甲的窮民。個個沾恩,人人感德。那時就有一班無賴好事的,糾五合十,向他本甲富家大戶,引李公子為例,登門吵鬧,要他發粟濟貧。口口聲聲,要搶米,要放火,不肯幹休。那有勢力肯出尖的去稟宋知縣,求他出示禁戢。宋知縣心裏正怪李公子多事,忙出一麵硬牌,傳諭:“速速解散,各圖生理。不許借名求賑,恃眾要挾。如違即係亂民,嚴拿究罪。”百姓群聚攏來,把硬牌打碎,又打差人。差人奔脫,來回複宋知縣。
百姓約有千人,擁到縣前,亂嚷亂叫道:“我們左右要餓死了,不如大家搶搶罷。”宋知縣著了忙,去請李公子商議。李岩勸知縣出一暫免比較的告示,並勸各家大戶,各出米麥,減價官糶。宋知縣隻得依他,出了一張告示。眾百姓道:“我們散是散了。三五日後,若沒處糴米買麥,我們少不得再來和太爺總算賬。”說畢,一哄大家散了。差人進衙回複了,宋知縣越惱起來道:“這都是李舉人發粟濟貧,掠美市恩,以致百姓作亂。況且三五日後,若沒人賑濟,這亂民終不肯幹休,不如備了文書,申報上司,憑上司如何主張。”遂連夜申備了一角文書到河南按察司,道:“舉人李岩,謀為不軌,私散家財,買眾心以圖大舉。打差辱官,不容比較。誠恐滋蔓難圖,禍生不測。乞申撫、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一麵據縣申文撫、按,一麵批縣,密拿亂首舉人李岩監禁,毋得輕縱。宋知縣奉了上司批文,竟把李公子拿禁在獄。
百姓紛紛地都道:“李公子為了我們,今反累他吃官司,於心何忍!不如劫了牢,放他出來,一齊殺了害民的狗官。一則救了李公子,二則出了這口鳥氣。”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頓時聚了千人。殺入縣衙,先把宋知縣砍為數段。家屬躲的生,遇的死。殺了一回。另有一班殺入牢裏,放了李岩,並久滯獄底的囚犯。又有一班往倉裏劫倉,庫裏劫庫。驚得縣丞、典史,不知跑往哪裏去了。
李岩向眾為頭的道:“我雖被監禁在獄,見了上司,自有一番話說,料不至死。你眾人固是好意,但如今殺了知縣,劫了牢,劫了倉庫,都是為我起的。難道這樣大事,我免得一死?連你眾百姓,也都不得幹淨,畢竟扭做亂民,一個也走不脫。我有一計,除非投了李闖王———他勢頭大,兵馬多,暫全偷生,再作道理。”眾人齊聲道好。都去收拾細軟,帶了家小,車的車,馬的馬,騾的騾,走的走,跟了李岩出城。李岩又叫兄弟李牟———也是個好秀才,押了家眷先行,在三叉路口相等。把城裏屋舍,齊齊放起火來,燒得七零八落。次日縣丞回來,存下隻衙役數十人,百姓二三百,空蕩蕩一個杞縣。隻得備幾角文書,申報上司府縣去訖。哪知李岩投了李自成,做了他的謀主。正是:
貪酷縣官無見識,致令良善作強徒。
李岩見了李自成,就勸他假仁義,禁淫殺,收羅人心,方可圖得大事。又薦了同年牛金星,是河南乙卯科舉人,素有詐謀。招了他來,就封為右丞相,軍中都呼為“牛丞相”。牛金星又薦一術士宋獻策,是永城縣人,麵狹而長,身不滿三尺,右足跛,出入以短拐自扶,人皆呼為“宋孩子”。幾年前曾在北京海岱門賣卜,又會起河洛數。他見了李自成,袖中取出一數來,進上道:“十八孩兒當主神器。”李自成大喜,封他為軍師。其餘如欽天監博士楊承裕,拔貢生顧君恩,李岩相識的劉宗敏,投降的不計其數。
兵勢越盛了,思量去圍汴梁。李岩先遣心腹,扮作商賈,四散傳布說:“李闖王仁義之師,不殺不掠。”又編成口號,教小兒們歌唱。一時都學會了,各處唱道:
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各州縣愚民信為實然,唯恐李闖王不來,望風投降。羅汝才自稱曹操王的,也領兵來會。合兵圍了汴梁。李自成日日索戰,城中隻是固守。原來督守汴梁的,是神箭陳永福,與遊擊將軍左明國。圍到第七日,李自成帶了眾將,正在承明門下揚威耀武,陳永福在城上看得真切,颼的一箭,正中李自成右眼。大痛無聲,跑馬回營,大敗一陣。各營堅守,數日不出。李自成竟瞎了一眼。督師丁啟睿,帶了虎將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往朱仙鎮。遇了李自成手下劉宗敏、李過,大殺一陣,賊兵大敗。李自成隻得拔營,往山東去了。不在話下。
那張獻忠正在湖廣,連破十州縣,所向無敵。丁啟睿且守河南。楊嗣昌上本,要撥大將左良玉幫他救楚。李自成、羅汝才分兵南下,敗官軍於棗陽,聲勢複盛。再回河南,遇秦巡撫兵在襄城。羅汝才匹馬當先,殺得官軍大敗南走,擄得甲兵火炮。乘勢破歸德,占其城。朝廷聞報,把丁啟睿革職候勘。李自成提兵再圍汴梁,官軍又大敗於水坡。壬午五月,決黃河之水灌汴梁城。周王在城裏正大出帑金,募壯士守城,不料黃河之水驟至,一城人盡為魚鱉。李自成等也立腳不牢,依舊往南,將與獻忠合軍。周王乘船逃避,十人也隻好存三四人罷了。百姓十人,隻好存一人。真天地間一大奇厄。有詩為證:
黃河之水天上來,一決不收如奔雷。
憑他善良不淹死,葬身魚腹真堪哀。
且說湖廣各府,已被張獻忠殘破數十處。十月,又破了襄陽,楚襄二王無不被害。王府眷屬,殺的殺,擄的擄,真正可憐。楊嗣昌尚擁兵在省城,初聞崇禎皇帝準他薦敘左良玉戰功的疏,加良玉太子太保,賜蟒玉,掛平寇將軍印,恰好良玉兵馬,也將到省城了。忽聞報襄陽已破,楚襄二王俱被殺,這驚可也不小。自說自呼道:“罷了,罷了。我以閣老督師,何等重任,亡師麋餉,積有歲月。今兵潰襄陽,二王死難,我進不能,退不可,少不得是個死。”歎息了一會,遂拔刀自刎。
報入京師,崇禎大怒道:“左良玉不早救襄陽,以致失陷,降爵三級,奪其官職戴罪立功。”左良玉之部下,無不嗟怨道:“既非敗陣,又聞命即行,未嚐逗留,何故降奪?灰了我等血戰的心腸。這都是台省的本,激怒了天子。我們何苦出死力,替朝廷上陣?”左良玉再三勉以忠義,到底人心懈弛了。因此張獻忠兵馬,越越抖擻精神,長驅席卷。漢、黃、荊、嶽幾府,相繼失陷。桂藩預先出走,惠藩聞風奔逃。湖廣巡按劉熙祚,武進人,字仲緝,號劬思。鄉科出身,以循卓,升任此職。聞得二王出奔,親督水兵庇護。二王急走,賊兵追之甚急。劉熙祚遣中軍官護二王星夜前行,自己入永州城,為死守計。誰料先有奸細埋伏城裏,裏應外合,開門納賊。把個忠義的劉巡按,被他拿住了。閉在永陽驛裏。再三諭降,隻是不屈。題二詩在壁上道:
倥傯軍旅已逾年,家室迢遙久別顏。
嶺北骷髏驚作壘,湘南宮殿倏成煙。
鵑血不沾無塚骨,烏啼偏集有狐田。
死生遲速皆前定,堅此丹心映楚天。
故園隔別又經年,今顏非複昔時顏。
山川草木皆含淚,貔虎旌旗盡作煙。
老婦漫勞尋蝶夢,兒孫切莫種書田。
萇弘化碧非奇事,留取孤忠回九天。
過了幾日,賊眾把劉熙祚押去。那時張獻忠偶在一個小縣,叫作寧鄉縣,又閉他在一冷室。劉熙祚料不免死,又作辭世一絕句道:
人逾五十不為夭,一世功名今日了。
精忠血憤九霄雲,萬古乾坤終不老。
後有書數行在壁上道:
生趣獨濃,貽羞天下後世;死關能破,留馨宗黨子孫。刀鋸在前,鼎鑊在後,莫謂可憂可慘;天地在上,鬼神在前,唯有勿懼勿撓。烈膽義肝,自有生來賦予已定;忠君報國,從學問中體勘得真。臨難日,有半點兒女情,便俯仰不前;見危時,有十分忠義念,始指心肯剖。白刃可蹈,青史堪傳。
張獻忠又遣人諭令歸降,劉熙祚大罵不屈,被殺於寧鄉縣學孔廟中。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