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話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卞州。
話說弘治年間臨安府旬宣街,有個富翁姓徐名大川。娶妻戴氏,俱以五十有三,止生一男,名徐景春。其年二十有六,善調詩韻,經營為業。
其時春間天氣,景物可人,無以消遣。素聞山明水秀,乃告其父母,欲往觀看。遂分付琴童,肩挑酒壘,出到湧金門外,遊於南北兩山,西湖之上,諸刹寺院,石屋之洞,冷泉之亭,隨行隨觀,崎嶇險峻,幽澗深林,懸崖絕壁,足跡殆將遍焉。
正值三月之望,桃紅夾岸,柳綠盈眸。遊魚跳擲於波間,宿鳥飛鳴於樹際。景春酒至半酣,仰見日落西山,月生東海,喚舟至岸,命琴童挑酒樽食壘,取路而歸。還了舟銀,迅步而行,至於漏水橋側。琴童或先或後,跟奢徐生。徐生忽然見一美人,娉婷先行,侍女隨後。美女雲鬟綠鬢,綽約多姿,體態妖嬈,望之殆若神女。怎見美人好處。詞雲:
秋水橫隻眼,春山列兩眉。芙蓉麵仿海棠姿,卻與舞風楊柳鬥腰肢。琢削冰為骨,妝成雪作肌。不須傅粉抹胭脂,可愛自然顏色,賽過西施。
徐生觀之,神魂飄蕩,歎賞人間罕有,世上無隻。美人亦眉目留情,依依不舍。忽言曰,“湖山如故,風景不殊。時移世換,令人有黍離之悲。”
徐生趨前揖之曰,“娘子何以獨行,知其景趣。”
美人笑曰,“妾與父母同行踏青遊玩,至於玉泉寺內。王孫公子,士女佳人,出入縱橫觀賞,池中金鯉,湧躍紛紛。其時失群於父母,欲取路回歸,不想迷蹤失址,遂爾落後。”
生問姓名居址,美人曰,“妾姓孔,小字淑芳,湖市宦家之女,排行第二。家事零替,父母與兄同居,仍鮮族黨,止妾一身,與玉梅僑居於西湖耳。”
生稱送之,美人笑曰,“官人可能垂盻,敝居咫處尺,同行何如。”生欣然並肩而行,極其款昵。至晚月上東軒,蓮開南浦。逕造女室,至一小軒,名曰幽軒。前有葡萄一架,鬆柏數株,靠牆結一翠柏屏風,軒內鋪設琴棋書畫。八仙桌上,菖蒲水底,寶鴨香焚,輕煙馥鬱。
生與女並肩而坐,女命丫鬟附耳低言,排列肴饌於秋香亭下。飲至數杯,即挽生就寢,與生枕席之歡,共效於飛之樂。女謂生曰,“與君宿緣,同衾共枕。”女口占詩一律,
玉砌雕欄花一枝,相逢卻是未開時。
嬌姿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
生曰,“護持之心,我已知之。弟今日能容,庶乎他日見愜。”女曰,“妾年珠幼,容貌醜陋,感君不棄,方薦枕席耳,惟君憐之。”二人解衣卸帶,極盡歡娛。細語嬌聲,觸心聒耳,正是: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交頸鴛鴦。
寫成今世不休書,原結來生歡喜帶。
徐生繾綣綢繆之際,朦朦朧朧,如癡如醉。將有一更天氣,昏迷不醒。
且說徐生父母,見子遨遊未歸,倚門懸望。忽見琴童,挑了酒尊食壘回來,便問,“官人何性。你為何獨官先回。”
琴童曰,“官人秤還船錢,在路緩緩來矣。”再審問間,不覺樓頭鼓起,僧寺鍾鳴。細思醉倒於街衢,存想或投於楚館。欲往尋訪,不知其所。城門既闔,舉家憂惶。挨了一夜,直至五更,徐大川愴惶走起,與仆挨步尋訪,杳無蹤跡。
忽有右鄰張世傑糴糶為活,是日市罷,沿河取路而歸。行到新河壩上孔墳之側,隻見綠檜青柏,喬鬆密草,穀為悲鳴,野猿哀叫。又聞墳內唏噓,似有人聲。
張世傑趨前觀看,便見一人衣冠濟楚,俯伏於他。而前排列些鬆枝野草,檜柏青苔,如癡如醉,口中狂言妄語。尋思其人必被鬼魅所纏,急扶救之,乃是鄰人徐景春也。世傑毛發盡豎,寒粟遍體。奔走至於霍山坊,雇轎一乘,扶送回家。直至中堂,老幼驚懼。
世傑曰,“汝子被幽陰鬼魅,迷於孔墳之中,險為黃泉之客。故此雇轎送歸,須要好好調息。”
徐大川夫妻二人,扶好於臥榻之上,倒身便拜世傑,以金帛相酬。世傑誓不肯受,遂辭而出。大川曰,“感君之德,救了吾兒,日後病痊,犬馬以報。”
親戚鄰裏,聞者莫不駭愕,俱來候問。徐大川備言前事,鄰翁曰,“孔墳於新河壩側,僑居湖北,柩葬在彼,此子宿世偶遇,猶恐妖氣甚濃,汝宜速救。急請符治他,方保無事。”大川臨臥榻前,見子寒熱交作,日輕夜重,甚是狼狽。怎見得徐景春狼狽。有詞為證雲:
麵如金紙,體瘦如柴。悠悠無七魄三魂,細細有一絲兩氣。牙關緊急,連朝水米不沾牙,胸膈膨漲,盡日妾藥湯難下腹。隱隱耳中聞磐響,昏昏眼暈見螢飛。六脈俱沈,東嶽判官催速去,一靈縹渺,西方佛祖喚同行。
大川慌張無措,隻得求神問ト,薦以功德,祭以牲禮,湯藥調治,多買香燭楮幣,齎詣白茅觀,建醮三晝夜,薦拔妖魂。幸而疾病已去,行動如常。父母問其前事,惲然不知,有如夢覺。
大川乃備了禮物,遣景春往謝張世傑。世傑曰,“自小與君交契深密,若圖謝禮,豈人所為。”景春日,“我命虧兄所救,今得痊可,感恩非淺。微微禮物,聊申芹悃而已,兄若見卻,莫不是嫌我輕薄也。”世傑見說,勉強收受,啜茶已罷,作別還家。父母聞世傑受了,喜悅不勝。
倏忽數月,大川促子經商,輳積銀兩,置買絲綿段絹等樣,往臨清貨賣。命僮仆於新宮橋側泊船袋載,吉日起程,冒雨迎風,不辭辛苦。”一路迤裏,逕抵彼處東門停歇,往投舊友金榮,榮乃信義人也。接入中堂,講敘家事,隨備酒肴數杯,整頓西軒安宿。
次日將貨發至其家,彼處正缺貨物,都市蕭條,聞知貨到,一齊奔輳。景春得利數倍,喜笑盈腮。金榮與景春,朝暮相愛,旦夕不離。
不覺數月有餘,景春辭歸,金榮款留再四,置酒餞於甘路寺,以訴衷州。翌日車馬仆從登途,金榮不忍分別,又送一程。景春含淚登舟,沿途饑餐渴飲,夜住曉行,舟抵杭州,命仆先歸,報知父母。其家見子出外日久,求神問ト,無所不至。
不覺琴童直至中堂,父母見之,喜不自勝。問子經商之事,仆言,“獲利數倍,泊舟新宮橋側,令我先歸。”大川愈喜,次早景春整頓行李,使人挑回。父母見了,慰諭再三,備酒饌,飲畢。景春將金榮款留之事,備告父母,貨甚得利,父母以手加額,欣幸無比。
親朋鄰盡來探訪,數日後,大川遣媒議親,有杭郡宦家李廷暉之女,父存母亡,家資钜萬,才色隻全,徐家納禮聘定。娶來之後,婦道甚修,家法謹飭,擇言而發,非禮不行。夏清冬溫,孝養不缺。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經半載之期。父母逼子經商,景春歸房告知妻子,妻子昔勸不住,淚下兩行,又住了兩日,收買雜貨完備,雇船裝載。作別父母妻子,逕過了長安崇德,舟抵常州,搬賣貨物,十分得利,收買米麥而回。帳目俱以清楚,次早開船,逕至北新關張克讓家,交托米麥,明白交割帳目。
又令琴童先挑行李回家,父母聞之甚喜,報知媳婦李氏。李氏說,“昨夜燈花結蕊,今朝喜鵲噪簷。且說丈夫經商百倍,利息十分,天之幸也。”不說家中歡喜。
且說徐景春在張黨讓家,其日正值端午良辰,景春急欲回家以慰父母妻子懸望。無奈張克讓苦苦款留,解粽飲酒取樂,申牌時分,景春告歸。酒以半酣,沿城而走。卻好走到武林門下,迎頭兩亮,那女子攔在前頭。徐景春便昏昏沉沈,不知不覺與那女子攜手而行,款語切切。女子解下隻無扇墜,交與康景春作為表記。
景春將袖中羅帕,遞與女子。他兩個偎偎倚倚,就在城邊地下交合起來。纏到五更天氣,徐景春踉踉蹌蹌,跑到家中,也不知天曉日晏,隻管俯伏在地上,不走起來。父母問他不應,妻子問他也不答。隻是胡言亂語,叫。“淑芳姐姐。”
合家驚惶無計,鄰裏來看的也沒法可治。鄰翁謂大川曰,“人乃純陽之精,鬼乃陰邪之穢。汝不及早救治,汝子一旦真無耗盡,髓竭精枯,惜乎以青春之年,為黃泉之客。”景春有如水雕泥塑的一般,不做一聲。大川乃與鄰翁商議已定,明早哀求法師相救。正是:
喪門客以臨身,扁鵲盧醫難下藥。
次早大川與鄰翁逕往紫陽宮中。那紫陽宮有一真人,見居山岩之上,能拷勘鬼神,法術,靈驗。
大川攀藤附葛,直上絕頂。果見一庵,正遇真人出庵閑看。大川與眾人一齊跪下,告求下山。真人曰,“汝何以知之。”
鄰翁曰,“承蒙玄妙觀楊法師所指,特來求懇。”
真人曰,“汝子既被妖魅所迷,旦夕死矣。吾不能下山救他。”
眾人再拜,哀求不已。真人曰,“吾已老矣,安能複與世間事,既汝被迷苦楚,隻得扶往治之。”
即令童子挽扶下山,到於彼處,結立法壇,書符焚化。不多時間,隻見兩員神將,本部城隍,當境土地,立於壇前。真人捏訣念咒,喝間士地,“此間有一陰鬼為禍,擾害生民,汝等豈不知之。宜速拘來,以憑發遣。”
眾神領命,即往彼處捉獲,枷鎖鐐鈕,押孔淑芳並一丫鬟到壇前,跪下。真人研審,各以鞭杖流血,拷責良久,令其供狀,即將紙筆受錄。淑芳供曰:
念某青春棄世,白晝無聊。三魂雖去,一靈不絕。聊效崔氏而逢張珙,諧百年魚水之歡娛,豈被王魁而負桂英,作萬載風流之話本。實不知律重而得罪難逃,望慈悲哀憐而從輕赦宥。
丫鬟供曰:
念某生時侍人,死亦奉人。豈曾得一夕之歡娛,到惹下三條之罪過。不知陰律而犯匪輕,卻圖陽世而貪生藥。不害生靈於人間,豈敢為妖於世上。煩望祖師,從輕大赦。
二鬼供畢,遞與真人。真人看了,援筆判曰:
天地初分,二氣始判。而萬物化生,此乃清平之世,坦蕩之時,本部城隍失於監察,縱邪氣侵人,權且姑記。當坊土地,乃爾隱藏,容妖害生民,另行究治。孔淑芳有冥律可究,怪丫鬟豈無陰法治之。押赴九幽之獄,酆都之郡,萬劫不赦,天恩不宥,永無得出之期,難以姑容此事。臨安郡從今清淨,新河壩永絕妖氣。速赴莫違。急急如律令。
神將押赴酆都,二鬼哭聲不絕。孔女父母立於壇側,心中慘然,兩目淚下,不覺傷心昏暈到地,良久方醒。真人書符燒灰,令徐景春呑之,吐出涎痰,漸輕無事。大川與眾人,齎香拜送真人回山。真人乃收拾徐景春所得隻魚扇墜,免致後患。女父母見了扇墜,方信是女為崇,告官發塚。
自此一境清寧,徐景春生一子接續香火善終。見今新河壩孔家墳墓見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