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胡小記與艾虎認著表親,悲喜交加。兩個渾人聽著發怔。張爺說:“人家是親戚,咱們也算親戚。”喬爺說:“算什麽親戚”張爺說:“你算我的小子。”答道:“你算我的小子。”胡艾二位一攔說:“使不得了,都不是外人,別開玩笑了。”艾虎問他們與花園子裏有什麽仇?胡小記將自己的事說了一回,就將喬爺叫將過來,與艾虎張豹見禮,說了名姓住處。艾虎又將張豹叫將過來,也就將名姓住處說了。就聽外邊一陣大亂,各人俱都抄家夥出來,被艾虎攔住,說等他們進來時節,再動手。就聽外邊說:“準在裏頭哪!進去找去。”內中有人說:“不能。六條人命,十二個帶傷的,他們在此處?不定跑出多遠去了”那人說:“依我說,進去瞧瞧的為是。”那人說:“你們要願意進去,你們就進去。依我說,咱們往下趕趕吧”大家竟自去了。
四位又等了半天,外麵沒有聲音,方才說話。艾虎說:“你們意欲何往”胡小記說:“我在此處也住不了啦。”喬賓說:“上我們湘陰縣吧。”張豹說:“我呢”說:“你回家,離著不遠。可有一件,夜間走,白日住店。這本地麵,好幾條人命,必要派人四下裏拿凶手。白日走,倘若遇上拿回來,就得與他們抵償。我若知道還好,我若不知道,與他們抵了償,實在太冤。”張豹點頭說:“我多加小心。可有一件,我舍不得咱們大家分手,這得何日才能見麵呢”喬賓說:“我也是舍不得,不然咱們大家拜回把子,然後分手,日後見麵也多親近。可就是他們又是親戚,也不好拜。”艾虎說:“這也無妨,就是親戚再拜回把子,古人也是常有的。”胡小記說:“咱們就拜。”說畢序齒,胡小記是大爺,喬賓行二,張豹行三,艾虎是老兄弟,插了三根葦子當香,衝北磕了頭,又大家按著次序磕了頭。
胡大爺問:“老兄弟,你意欲何往”艾虎說:“我上娃娃穀。”大爺說:“什麽事”艾虎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細說了一遍。喬賓說:“要不然咱們一路走,遇不見官人便罷,倘若遇見,就大家拒捕。”艾虎說:“不好辦,若是一兩位還可,若是三四個人同行,久講究辦案的,他就疑心,單走著留點神就有了,是公門應役的,難道咱們看不出他的打扮來?出了他這個境界,就好辦置了。連我上娃娃穀還得繞路那”喬賓說:“既是單走,我給你們盤纏。”張豹說:“我的銀子在複盛店,也不好回去取了。”喬賓說:“我這有的是銀子。”就將鈔包解開,口袋拿出。張豹說:“那個銀子我們不要,淨是碎銅爛鐵。”艾虎也笑說:“除非是二哥你要,我們不使那個。”喬賓說:“你當還是碎銅爛鐵哪,早換了。”打開一瞧,果然一包一包好銀。說起來怎麽開了廖廷貴的膛,怎麽拿的銀子。艾虎說:“既是這樣,咱們大家帶點。”說畢,分手。作別之時,再三囑咐。喬賓說:“老兄弟,你上娃娃穀,也得繞路,何妨先在一路走呢”小爺點頭。
再說張豹單走,到了第二日天明,找店住下,吃用早飯,飲了個沉醉東風;晚間又用了晚飯,給了店錢,起身就走。晚間走路,都得多加小心。倒好,倒未遇上什麽禍患。那日到家,先找的是馬龍;見著馬爺,就將綺春園的事細說了一番。這馬爺一聽說:“你看看夠多麽險!你先在家裏,多待幾日別出門,小心外邊有什麽風聲。”張爺也就依著他的主願。焉知曉欲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這個風聲就到了嶽州府了。嶽州府的知府,是個貪官,姓沈名叫沈潔。人給他起外號,叫審不清。他有個妻弟,姓懷,叫懷忠,叫白了,卻管他叫“壞種”,倚仗著他姐夫是個知府,如同他坐著一樣。在外邊養許多閑漢,任意胡為,搶擄人家少婦長女,重利盤剝,折算人口,占人家田地,奪人買賣。講文的打官司,不是他的對手,講武的打架,沒他人多。打一年前,他上張家莊去,就看上了這處宅子。前後瓦房,夠五六百間,後花園借進去外頭的活水,一言難盡,怎麽個好法子。當時就要訛他。手下人告訴他,這家可不好辦,銀錢勢力人情全有,可不是當玩的。這如今有一個壞鬼與他出主意說:“現時華容縣綺春園六條命案,四個凶手逃走。內中有兩個有姓的,有兩個無姓的,一個黑臉,一個藍臉。明天大爺去拜他去,先和他講好,借他的房子一住,叫他搬家,這叫明借暗要。他必不肯給,可就說綺春園黑臉的就是他,他必害怕,就算得了。他若不答應,就把他鎖來,就說他房子內有賊,這房子可垂手而行。”壞種一聽大喜說:“此計甚妙,明天去拜。”
可巧壞種家有個家人姓張,叫張有益,家裏不寬裕,兩三輩子都受過張百萬家裏的好處。他聽見這件事,趕緊著上張家莊,往張豹家中送信。張豹給了來人二兩銀子,囑咐千萬秘密。來人走了,派人與馬爺送信,立刻把馬爺請到,如此這般,和馬爺說了一遍。馬爺說:“壞種來了,我見他,說翻了,就給這一方除了害,就結果了他的性命。”張爺說:“我見他。”馬爺說:“不用你見他,你太粗魯。”主意定妥,淨等次日到來。
第二天晌午的光景,壞種果然帶許多人來。有人進來回話,馬爺說請,家人出去,不多一時,壞種進來。馬爺往外迎接,彼此兩人見麵,馬爺細看此人麵目,實為可惱。怎見得,有讚為證:
馬大爺,到外邊兒,見惡霸,至門前兒,勉強著身,施一禮,長笑顏兒,有失遠迎,大爺海涵兒。這奸賊便開言兒,我是特意前來問好請安兒。看品貌討人嫌兒,帶一頂軟梁巾兒,是藍倭緞兒,金線卡,蓮花瓣兒,鑲美玉,是豆腐塊兒;腦袋後,飄繡帶兒,真是一團的奸詐更有些個難纏兒。穿一件,大領衫兒,看顏色,是天藍兒,袖兒寬,皂錦邊兒,上邊鑲,繡牡丹兒,嶄嶄新,顏色鮮兒,又不長,又不短,正可身軀,別名叫雨過天晴玉色藍兒。蔥心綠,是襯衫兒;係絲絛,在腰間兒,蝴蝶扣,風飄擺兒;足下鞋,是大紅緞兒,窄後跟,寬腦蓋兒,露著些,白襪臉兒,一寸底,青緞邊兒,正在那福字履的旁邊有些個串枝蓮兒。瞧麵上,骨拐臉兒,生就的,黃醬色兒,兩道眉,不大點兒,是一對,眯縫眼兒,斷山根,鼻子尖兒。見了人,就眨巴眼兒。極薄的嘴,露牙尖兒,天生就,黃牙板兒,一張嘴就猶如放屁一般,臭氣烘烘討人嫌兒。兩個耳,像錘把兒,黃胡子,八根半兒,細脖子,小腦袋兒,未曾說話就一齜牙,外帶拱拱肩兒。貫害理,貫傷天兒,搶婦女,當是玩兒,什麽叫王法,哪又叫官兒,仗勢欺人,就愛的是銀錢兒。
馬爺勉強著身打一躬說:“懷大爺,小可有禮。”壞種說:“罷了。”請到書房落座獻茶。壞種問道:“尊公貴姓”馬爺答:“小可正是馬龍。”壞種說:“咱們兩個素不相識,你把姓張的叫出來。”馬龍說:“不敢相瞞,姓張的是我個拜弟,實沒在家。”壞種說:“不見我不行,見我倒好辦。”馬爺說:“有什麽話隻管留下,回來我對他說。”壞種說:“簡直的告訴你說罷,他的事犯了。他要出來見我呀,俺兩個相好,我還可以給你撥弄撥弄;要是不出來見我呢,他禍至臨頭,悔之晚矣!還有一節,他住的這房子是我的。我兩個人相好,從前也不好意思說。他已經住了二十多年了。我家裏房子窄狹,住不開,該叫他還我房子了。”馬爺說:“他這房子,我知道是祖遺。依我相勸,你要打算生事,可把眼睛長住了;你要訛人,須要打聽打聽,若欺負到我們這裏來了,壞種,你不打算出去了。”壞種說:“咱們說不著。”往外就跑,跑到門外叫打手上。馬龍將他一把抓住,舉起來,頭朝下一摔。
若問壞種的生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