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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梅嶼恨跡

  西湖,行樂地也,花索笑,鳥尋歡,春去秋來,皆供人之抬悅,何嚐有恨?孰知人事不齊,當賞心樂意之場,偏有傷心失意之人如小青者,因而指出,為西湖另開一淒涼景界。

  小青本姓馮,名玄玄,因從同姓馮子虛,故諱言姓,而以小青著,乃廣陵人也。雖賦命不辰,而夙根穎異。在十歲時,而眼際眉端,早有慧色,觸人之愛。忽有一老尼,自芙蓉城來到揚州,偶見小青,遂驚訝道:“誰家生有是兒?聰慧自不必言,但惜其世福薄耳,可千古而不可一時。若肯乞與老尼為弟子,尚可三十年活。”家人以為妖妄,嗤老尼道:“若僅活三十年,雖佛亦不去做他,何況一尼!”老尼正色道:“既不相信,萬萬不可令識字讀書。”家人笑道:“世間識字讀書的,難道都是短命的鬼麽?”老尼見話不投機,飄然而去。

  其時廣陵閨閫,競尚斯文伎藝。小青之母原係一女塾師,每日往教諸淑,而小青自幼隨行,因得遍交諸名媛,每聚會時,或茗戰而評品色香,或手談而指點高妙,眾論紛然,而小青交酬應答皆出人意表,人人惟恐失小青。在小青,素嫻儀則,能解詩文,絕不以才自矜,蓋其天性有然也。年方十六,歸馮生。馮生乃西湖之富豪公子也,性貪佳麗,而束於妒婦,不能少生錦屏之色。後再三哀懇,方有許可之意,又不許就近娶討,恐近地者係馮生素所狎昵,令其維揚遠置,往返限以半月,如過期則不容人門。其意以為匆匆選擇,未必便有;即有亦未必佳。不料馮生至維揚,適聞小青之名,再一見而神往矣,遂不惜厚聘以娶。其母亦利其厚聘,而即以女歸馮生。小青聞之,潛然淚下道:“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而從之於千裏之外,母子生離,誠薄命也。”馮生懼違半月之限,立刻掛帆。舟中情況,果如範大夫之泛溯,欣然而歸。

  及至家,在馮生以為曾請命過,則非私娶,竟與小青雙雙入室。那妒婦初意以淮揚女子,多被官長娶去;雖有,無非尋常姬妾耳;及見了小青之麵,雖低眉下氣,不敢稍露風流,而一段嫣然之態愈隱愈彰,馮婦之妒心遂已百結不磨矣。小青至此,無可奈何,惟曲意下之。妒婦見其卑下,愈疑其有深心,時刻自隨,不令丈夫私一笑語。小青所帶脂粉,盡皆撤去,書籍盡為燒毀,拘禁內房,不通半線。真所謂“一個是畫兒中的愛寵,一個是影兒裏的情郎。”就要做一年一會的牽牛織女,也是不能的了。

  馮生自思元奈,隻得挽姑娘楊夫人與小六娘來勸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楊夫人處苦訴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進門,便生許大風波,一罵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萬紫千紅,甚覺難堪。明日元宵佳節,請姑娘過舍,借觀燈之意,苦勸一番。”楊夫人允其請,到十五,果同小六娘來馮家看燈。妒婦接著,敘不得幾句寒溫,便把丈夫娶妾,小青作妖,一五一十,說個不了。楊夫人道:“我也略知一二。你且叫他出來、與我一會,果然妖媚否。”小青出來見了禮,楊夫人定睛一看,便道:“好個女子!眉清目秀,溫雅不群,非騷人韻士之偶,即玉堂金馬之匹,卻不是我侄兒的對頭。今既屈他在此,還須侄媳涵養方好。”說話未終,隻聽見外麵笙歇暄鬧而來。小使稟道:“鬧花燈的過了,請夫人小姐上樓觀燈。”馮婦便叫小青陪夫人小姐樓上請坐。小六娘道:“青娘,諒你揚州燈看厭了,也要索個杭州燈兒換換眼睛。”小青道:“燈雖好,但恨妾不是賞燈人。”楊夫人道:“你不須優慮,我自有一安頓你的所在。”遂辭別馮婦而歸。

  隨即楊夫人著人約馮婦天竺進香。馮婦恐留小青在家,斷有不測之事,便叫小青同往。瞻禮大士畢,馮婦道:“西方佛無量之多,而世人獨專意拜禮大士,卻是謂何?汝知其意乎?”小青低聲道:“此無難知,不過望其慈悲耳。”馮婦知其諷己,因冷笑道:“我今當慈悲汝,何如?”暢夫人接口道:“二娘既有此心,你家孤山梅嶼,何不送青娘在那裏住住,也省得在麵前惹氣。”馮婦道:“夫人見教極是,且看他的緣法。”

  既歸,馮生候於室,小青見之欲避。馮婦道:“此我屋,非汝避地;此我室,又非汝見地。避見俱不可。看汝情性冷淡,命必孤獨,何須為我仆仆耶?孤山梅嶼是我家別業,山水幽雅,甚與汝相宜。無論避郎隱秀,即有時見郎,或亦不礙我之眼。但我有約法三章,汝須遵守:非我命而郎至,不許接見;非我命而郎有手劄至,不許開拆;汝有書劄,必由我看,不許私遞與人。若有一差池,決不輕恕。”小青聞言,唯唯奉命。自放他住在梅嶼內。小青見了山明水秀,園中花木芬芳,池閣遊魚戲水、枝頭好鳥嚶鳴,勝似在家日聞狺吠。但小青每自念:“我之來,實是彼之聘,罪不可突加。今置我於此閑地,又明戒我不許一毫舉動,必然廣布腹心,暗藏耳目。略有風吹草動,定借莫須有之事以魚肉我:則彼有詞矣,我焉可不慎?”遂深自斂戢。雖有佳山水,亦不敢推窗縱觀。

  馮婦無可奈何,隻得借遊湖為名,請了楊夫人、小六娘到船,撐到孤山。喚小青上船。放至蘇堤,見驅馳挾彈,遊治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諸女侍,或指點,或詼諧,無不暢觀,而小青則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華者。馮婦見之無說,惟楊夫人知其心事,便叫女兒與之對弈,欲與細談。苦於馮婦在坐,因借景以巨觴觴馮婦,覷其已醉,乃徐語小青道:“舟有樓,可伴我一登。”遂登樓,稍稍遠眺一番,即撫小青之背道:“好光景!可惜容花貌月,無徒自苦。唐之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君平走馬,而汝錦堂中人,乃作蒲團觀想,豈不辜負天之生才耶?”小青道:“蒲團雖不願,然賈平章劍鋒殊可畏也。”楊夫人笑道:“汝誤矣。賈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左右再顧,寂無一人,楊夫人複從容 諷諭道:“以汝之才,與汝之貌,舉世無雙,豈肯甘心而墮羅殺國中?我雖非古女俠,力尚可脫汝於火坑。請細思之,倘不以章台柳為多事,則湖上豈少韓君平?況彼視汝去,不啻拔眼中一釘耳,何傷乎?今縱能容汝,汝亦不過向黨將軍帳中,作一羔酒侍兒止矣。才伎風流,寧不可惜?”小青謝道:“夫人愛我,不啻父母,可謂至矣。但妾自思,金屋之貯,金屋之命貯之也。幼時曾遇一老尼,雲妾薄福相,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妾後得一夢,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水中花,豈能久乎?大都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倘謝去孤單,又逢冷落,豈不徒供群口描畫乎?”楊夫人聞言,沉吟半晌,忽歎道:“汝言亦是,我不敢勉強。但以汝之人,處此之地,當此之時,不得不為汝痛惜。雖然好自愛,彼之好言,或好飲食及汝,更可憂可慮,須留意一二。我不能時時看你,旦暮所須,不妨告我。再若要消愁解悶的書,也在我那裏取看。”遂相顧而泣下沾衣。又恐侍婢竊聽,複拭淚還坐而別。

  小青回到梅嶼,感楊夫人慰安憐惜的情義,可謂不幸中之幸。又借得許多書籍在此,聊以解愁,便將“牡丹亭”開看,雖是舊日閱過的,止晰大凡,今夜雨滴空階,愁心欲碎,便勉就枕函,終難合眼,不免再三味玩一番,因題一絕雲:

  冷語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自是小青幽憤悲怨,無可訴說,多托之於詩詞。一日有感,作《天仙子》詞一首雲: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另另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體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撚裙雙帶。

  每有吟詠,多寄楊夫人,而楊夫人同調,尚有賞識者。後楊夫人從宦外遊,遂無一人可語。間作小畫,或畫一扇,皆自珍秘,不令人見。每到夕陽落水時,空煙薄羹,臨池自照,啾啾與影語,雖不泣亦神傷,因無聊賴,題一絕雲: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憐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從此鬱鬱成病,歲餘益深,馮婦聞之,喜不自勝,因命醫來,繼遣婢以樂至,小青佯為稱謝,俟婢出,遂擲藥床頭,笑道:“我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歸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然病益不支,知不能起,因修書一封貽楊夫人,內有雲:

  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雲酬。自仙槎北渡,斷哽南摟,狺語哮聲,日為三至。漸乃微詞含吐,亦如尊旨雲雲。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當辱以當爐。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裹。蘭因絮果,現叢誰深?若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散,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稷稷鬆聲。羅衣壓肌,鏡無幹影;朝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複難支;痰灼肺燃,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姊弟,又天涯間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諒不殊斯。豈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蔭床,仿生平於響像,見空帷之寂颺,是那非耶?其人斯在。興言及此,痛也如何!

  書成,疾益甚,水粒俱絕,惟日飲梨汁一小盞,然明妝冶服,擁袱敬坐,雖昏暈幾絕,斷不蓬首垢麵而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媼道:“汝可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為我寫一影。若此時不留個模樣兒,越瘦得不堪,則不必畫矣。”少頃,師至,即令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歎道:“僅得吾形似,未盡吾神也。”乞師再畫一圖。畫完進覽,道:“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杜麗娘自為小像,恐為雲為雨飛去,蓋為豐采流動耳。我知其故矣。我之豐采不流動,多因目端手莊,矜持太過,必須再畫一幅,不要拘束了眼睛,我自閑耍,師自臨摹。”遂同老嫗,或扇茶鐺,或撿圖書,或整衣衫,而來調丹碧諸色,指顧語笑,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風雅之致。始笑道:“如今都是了。”師去後,取供榻前,褻以名香,設以梨酒,親奠道:“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 而泣,淚潸潸如雨下,一痛幾絕,幸老嫗救醒。遂將書一緘,托老嫗覓便寄上楊夫人。人再指春容道:“此圖千萬為我藏好。我有花鈿數事,贈你女孩兒罷。”言訖而終,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如雲,瑤蕊優曇,人間一瞬。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釁重主,安可得哉?

  日向暮,馮生踉蹌而來,披帷視之,見小青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的一般,但少言笑耳,不禁哀號頓足,嘔血升餘。徐撿得詩一卷,遺像一幅。讀到《寄楊夫人》詩雲:

  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馮生不覺狂叫道:“吾負汝矣,吾負汝矣!”妒婦聞之恙甚,立取第一圖焚之,又向馮生素詩卷焚之。悲夫!廣陵散從茲絕矣!猶幸第二圖,其姻婭購去。稍有一二著作,則臨卒時,贈老嫗女花韌紙上得之。有小青手跡,字亦漫滅。細觀之,得九絕句,一古詩,二詩餘。詩餘即寄楊夫人之作。又有馮生酒友劉無夢過梅嶼,於小青臥處窗縫中,拾殘紙少許,得“南鄉子”詞三句雲:“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隻得一半工夫。”雖李易安集中,無此佳句。

  有意憐才者,多以小青鬱鬱而死為恨,予則不然,使馮生不畏妒婦,而馮婦不妒小青,不過於眾姬妾間叨恩竊愛,受尋常福庇,縱有美名,頃刻銷熔,安能於百年後,令文人才上過孤山別業,吊暮山之夕陽青紫,擬小青之風流尚在?嗟乎!此天不成就小青於一時者,正成就小青於千古也。何恨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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