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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三台夢跡

  西於一湖,晴好雨奇,人盡以為此靈秀之氣所鍾也。靈秀之氣結成靈秀之山水,則固然矣;孰知靈秀中原有一派正氣在其中,為之主宰,方能令山水之氣,醞醞釀釀,而生出正人來。正人之氣,若鬱鬱下散,又能隱隱躍躍,而發為千古之征兆,說來似奇,而實理之所不元。故醒時夢夢,不若夢中醒醒。

  你道這西湖上所生的正人是誰?這人姓於,名謙,字廷益,杭州錢塘縣人。杭州生人多矣,你怎知他是稟西湖之正氣而生?隻因他生的那時節,杭州三年桃李都不開花,及他死的那一年,西湖之水徹底皆於,以此察知。況他父親於彥昭,生他這一年,又得了吉夢。母親劉氏,臨產他這一日,又有疾風大雨、雷電交加之異。及生下來,儀容魁偉,聲音響亮。到了六七歲上,便聰明異常。讀書過目成誦,出口皆成對句。一日,清明節,父親合族同往祖瑩祭掃。偶因路過鳳凰台,其叔攜了於謙的手,問道:“我有一對,你可對得出麽?”因念道:今朝同上鳳凰台。

  於謙聽了,不假思索,即應聲對道:他年獨占麒麟閣。

  那時合族聽了,俱驚訝道:“此吾家之千裏駒也。”祭畢回家,路過一牌坊,那牌坊上寫著“癸辛街”三字,其叔複問他道:“此三字,地名也,倒有二字屬支幹,再要對一支幹地名,想來卻也甚難。不知吾侄可還有得對麽?”於謙道:“如何沒有對?三國時魏延對諸葛亮所說的‘子午穀’,豈不是一確對?”叔父與眾族人聽了,俱大驚道:“此子必大吾門。”

  一日,於謙病目,母親欲散其火,與他頂心分挽兩髻,叫他門前閑步。他步出門外,見許多人圍著一個和尚,在那裏相麵,他便走近前去看。那和尚一見了於謙,便老大吃驚,就把手去摸他的兩髻,因取笑道:牛頭且喜生龍角。

  於謙怪他出口放肆,便答道:狗口何曾出象牙。

  說罷便撤身回家,到了次日,母親見他散散火,目病略覺好些,因將他頭上兩髻,又挽作三丫,依舊叫他到門前去散散。他走出門外,看見那相麵的和尚,原還在那裏相麵,便不覺又走到麵前去看。那和尚正講說天廷高聳,少年富貴可期,一見於謙,也不說相,便笑嘻嘻對他道:“昨日是兩髻,今日忽三丫,隻覺:三丫成鼓架。”

  於謙聽了惱他輕薄忙答道:一禿似擂槌。

  眾人見說,一齊大笑起來。那和尚道:“諸君莫笑。此子骨格不凡,出口成章,他日撥亂宰相也。”於謙聽了,也不在心。一日,因家憧不在,母親叫他到李小泉家去沽酒。不期李小泉的妻子正在分娩之時,忽被鬼纏住,再產不下,痛苦難言,李小泉慌得連店也不開,門都關了,忽然於謙要酒敲門,李小泉忙忙來開。妻子在床上,早聽見床背後兩個鬼慌亂道:“不好了!於少保來了,我們快些逃走去罷。”鬼一邊走了,他妻子一邊即產下孩子,滿心歡喜,忙對李小泉說知:”虧於家小官人救了性命。鬼稱他少保,必定是個貴人,可留他住下,備酒謝他。“於謙聽了,付之一笑,也不等吃酒,竟自去了。

  又一日,是正月元旦。父親與他一件紅衣穿了,騎著一匹馬,到親眷家去拜節。忽從小路衝出,不期巡按從大街而來,竟一騎馬衝人他儀從施節之中,直到巡按麵前,那馬方收得住。左右就要拿他,巡按見是一個孩子,便搖首叫且住,又見他形容端正,舉止自若,毫不驚恐,就問道:“汝曾讀書否?”於謙道:“怎麽不讀書?”巡按道:“既讀書,我出一對與你對。若對得來,便不難為你。”因念道:紅孩兒騎馬過橋。

  那知巡按口裏才念完。於謙早已對就道:赤帝子斬蛇當道。

  巡按見他應對敏捷,出語軒昂,又驚又喜,就問左右道:“這是誰家之子,”有認得的稟道:“他是太平裏於主事之孫、於彥昭之子。”巡按大喜“就命人到縣取銀十兩,與他為讀書之費。不數年,就進了學,在富陽山中讀書。二日,閑步到燒石灰窯前,觀看燒灰,因而有感,遂吟詩一首道:

  千錘萬鑿出名山,烈火光中走一番。

  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誰知於謙自做了這一首詩,竟為他後來盡忠而死的讖語。又一日,讀書於江幹之慧安寺,同眾朋友出到西湖上飲酒,路過於桑林之間,見人剪伐桑枝,因而有感,遂吟一首以紀其事。詩雲:

  一年兩度伐枝柯,萬木叢中苦最多。

  為國為民都是汝,卻教桃李聽笙歌。

  於謙吟罷,遂同眾友到湖頭,暢飲而歸,來到寺門,腳步踉蹌,忽被寺門首泥塑的急腳神,將他的衣服搴住了。於謙乘醉怒罵道:“如何見吾來而不跪接,反大膽搴我的衣服?可惡!可惡!元有一些而不可惡者也。明日罰你到嶺南衛去充軍。”於謙一頭說,一頭就到書房中去睡了。誰知正人正氣,能服鬼神。那一夜,急腳神就托夢於住持和尚西池道:“我今得罪於少保,要貶我到嶺南去充軍,此行甚苦,惟吾師懇求,方可恕免。”西池醒來,大以為異。次早,果來見於謙道:“相公昨夜可曾要罰急腳神到嶺南充軍麽?”於謙道:“醉後戲言實有之,老師何以知之?”西池道:“昨夜急腳神托夢於老僧道:嶺南之行甚苦,再三托老僧求相公饒恕,故此知之。”於公聽了,笑一笑道:“既老師勸免,恕之可也。”是夜,西池又夢急腳神來謝道:“蒙吾師善言,於少保已恕我矣。但我直立於此,少保出入,終屬不便。煩吾師另塑一腳,作屈膝之狀,方可免禍。”西池醒來,果如所言,塑了一尊,至今其像尚存。過不多數日,於公又飲醉而回,忽見急腳神改塑屈膝,因暗想道:“鬼神感通,夢兆原來不爽如此。”

  於公回書房,要打從關帝座前走過。此時關帝座前,琉璃燈正明,於公因走人殿內,祝讚道:“帝君,正神也。我於謙也自負是個正人,後來若果有一日功名,做得一番事業,帝君何不顯示我知,使我也好打點。”說罷,就回房去睡了。果然,正氣所在,有感必通。這夜於公果夢關帝托夢於他道:“你的功名富貴、終身之事,不消問俺,隻問汝長嫂,他說的便是了。”忽然驚醒,卻是一夢,甚以為異,因暗想道:“我家嫂嫂,以他年長,視我為嬰孩,常常與我戲言取笑。今以正事問他,倘他又說些取笑之言,則關係我一生大事,如何是好?然關帝分付:又不得不信。”到次日,忙忙走回家,尋見長嫂,便深深作一揖,長嫂見了,笑將起來道:“叔叔為何今日這等恭敬而有禮?”於公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長嫂道:“求我些甚麽?”於公遂將夜來得夢之言,細細對長嫂說了,道:“此乃我終身功名富貴所係,望嫂嫂說幾句興頭的話、萬萬不可又取笑,”長嫂聽了,因笑嘻嘻說道:“叔叔小小年紀,倒思量做官了,既想做官,莫怪我說,八九品的大官料輪你不著,你隻好撿一二品的做做罷了。”於公聽了,滿心歡喜。因又問道:“便是一二品的做做也罷。但不知卻是何官?”長嫂又笑笑道:“無非是中舉人,中進士,做禦史,做侍郎,做尚書閣老罷了。你這天殺的,還想著要做到那裏去?”於公聽了,愈加歡喜,一時也想不到“天殺”二字上去,直到後來被戮,方才省悟夢兆之靈,一至於此。故於公一生信夢,自成神後,亦以夢兆示人。

  又一日,許多會友道:“聞知寶極觀星宿閣,屢有妖怪迷人,你自負有膽量,若敢獨自在閣中宿一夜,安然無懼,我輩備湖東相請,何如?”於公道:“這個何難?”眾友遂送他到閣中,鎖門而去。於公坐到四更,毫無動靜,正欲睡時,忽見窗外,遠遠一簇人,從空中而來,若官府之狀。將人閣中,於公大喝一聲道:“於謙在此!甚麽妖魔?敢來侵犯。”妖怪聞喝,一時驚散。隻聽得空中道:“少保在此,險些被他識破。”少刻,寂然無聲。於公推窗看時,見窗口失落一物,拾起一看,卻是一隻銀杯,因袖而藏之,安然睡去。到了天明,眾友齊集閣下,喊叫:“於廷益兄,我們來開門了!”於公故意不應,眾友見無人答應,互相埋怨道:“甚麽要緊,賺他在此,倘被鬼迷死,幹係不小。”遂一齊擁上閣來,開鎖人去,早見於公嗬嗬大笑道:“快備東道去遊湖,還有好處。”眾友道:“東道是不必說的了,還有何好處?”於公袖中取出銀杯,將夜間之事一一說了。眾人俱驚以為異,但不知是誰家之物,被妖怪攝來。於公道:“須訪知人家,好去還他。”眾友道:“我們且到眾安橋楊家飯店吃了飯,再做區處。”及走到楊家飯店,早聞得有人傳說:“昨夜何顏色家,因女兒患病,酌獻五聖,不見了一隻銀杯,其實怪異。”又有的道:“往來人雜,自然要不見些物件,有何怪異?”於公知是何家之物,吃完飯,遂同眾友,也不往湖上去,一齊竟到何家來,問何老道:“昨夜府上曾失甚物否?”何老道:“在下因小女有恙,將及兩月;服藥無效,昨夜酌獻五聖,忽失銀杯一隻,不知何故。”於公聽了,便袖中取出銀杯,付與何老道,“這可是宅上的麽?”何老接了一看,大聲道:“正是!正是!先生從何得之?”眾友遂把昨夜這事說了一遍,何老大喜,遂備酒厚待眾人,深謝還杯之德。於公道:“杯乃小事,令愛的病是大事,可要他好麽?”何老道:“百般醫治,隻是不好,也隻索聽命了。”於公笑道:“要好不難,速取紙筆來。”遂寫“於謙在此”四字於紅紙上,付與何老道:“可將此四字貼於令愛房門之上,包管無恙。”一笑而別。何老即將此紙貼了,其女果聽得邪神說道:“於少保在此鎮守,作速快走,休得惹禍。”說罷,倏然不見。自此之後,其女無恙。於公由是顯名。

  到了永樂十八年,庚子、辛醜聯捷了,那時才得二十三歲,拜江西道監察禦史。於公鳳骨秀峻。聲如洪鍾,每奏對之時,上為之傾聽。未幾,出巡江西,審出誣枉之人,拿獲寧府梟橫中官,及夾帶私鹽之強徒,絕不避權貴。未幾,河南、山西兩省各奏災傷。廷議欲命大臣經理。宣宗親書於謙姓名、授吏部超拜兵部右侍郎,巡撫河南、山西。於公感上知遇,即單騎到任,延訪父老,問以風俗利弊,日夜拊循。又立平氽之法,又開倉賑濟,兼煮粥食饑民。百般安撫,故兩省饑民,全活甚眾。自公蒞任,家家樂業,戶戶安生。滿九歲,遷左侍郎還朝。人問他道:“公既元金銀以為惠,豈無一二土儀饋送諸人耶。”於公把兩袖舉起來,笑說道:“吾惟有清風兩袖而已。”因賦詩以見誌道:

  手帕蘑菰與線香,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議短長。

  此時宣宗皇帝已晏駕,傳位正統登基。正統那時止得九歲,虧了上有女中堯舜的張太皇太後,下有楊士奇、楊溥、楊榮三相公,故治褐天下民安物阜。隻可惜上統年幼,寵幸一個內臣、叫做王振,是山西大同人氏,官至司禮監,頗通六藝,擅作聰明、因上邀聖寵,故作威作福,要人奉承饋送,稍不如意,便或滴或拿,無所不至、於公僅兩袖清風,冷氣直衝,豈他所喜?一日於公朝回·恰遇著王振身乘四明車輦,隨從人多,就如駕到一般。於公看見,心下已自忿怒,不期王振跟隨人役,又大聲叱道:“來的是甚麽官兒,怎敢不回避俺家王爺?”公聽了大怒道:“你王爺又是個甚麽官兒,敢要人回避!”正說不了,王振車輦已到,於公因指著王振說道:“汝有何德能,妄肆尊大,擅乘此四明車輦。”兩下遂爭競起來。路上過往官員看見,齊來勸解。於公因對眾官說道:“此四明車輦,乃虞舜所製,取‘明四目,達四聰’之意,令帝王乘之,招來四方賢對,采取四方言路,洞燭四方民情。他係何人,怎敢妄自尊大,擅乘此車,僭越無禮?不過因汝是皇上寵幸之人,故不與汝討計較。吾豈懼汝者?”言畢,即將王振車前橫軾亂擊。眾官員知於公所論快暢,然不敢辨別是非,惟 和哄著,勸開而已。王振心下雖憤恨,卻因於公乃先帝特簡之臣,又懼著張太皇太後在上,故不敢輕易傷害於公。不期於公到了次日,轉上一本道:

  臣聞發號施令,國家重事;黜幽陟明,天子大權。今王振竊弄國柄,擅殺諫官,寵任王祐等匪人,蒙蔽聖聰。前年南桃木麓川之征,喪師千萬,將來之禍,有不可勝言者。乞陛下速黜王振,以杜亂萌,以靖國家,天下幸甚!

  那時正統見疏,欲要發錦衣衛杖責,又因於謙係先帝之臣,恐觸太後之怒;欲要降旨慰諭,又恐傷了王振體麵,故但留中不下。於公遂屢疏乞休,王振就要趁勢趕他回籍。不期山西、河南,共有千餘人在京,俱上民本,乞於謙複任。又周晉二王,亦各有保本。王振見事體動眾,一時奈何他不得,隻得票旨,著吏部降於謙二級,為大理寺少卿仍差巡撫二省。正是:

  朝內有奸人,安能容正臣?

  誰知中與外,總是禍斯民。

  王振既遣於公遠去,又適值太皇太後賓天,再又三楊相公相繼而亡,朝中大權,皆歸於他,便肆無忌憚,日甚一日。天災屢見,他略不警畏。到了正統十四年,欽天監奏熒惑人南鬥。從來說:“熒感人南鬥,天子下殿走。”王振聞知,也不知警,但逞其奸貪。一日,也先照例遣使進馬,實是二千匹,詐稱三千匹。王振怒其詐,減去馬價。來使回報,也先大怒,遂失和好,因而發兵寇邊,大肆殺掠。大同、宣府諸城堡,俱一時失陷,殺掠人畜萬餘,各處烽煙競起,京中飛報,一日十數次。王振聞報,竟不與百官計議,遂勸上親征。正統聽信其言,遂下詔親征。此時於公已回兵部,遂與尚書鄜野等,同進諫道:“也先,醜豎子耳,遣調兵將,便足製之。陛下乃宗朝社稷之主,奈何不自重而輕與犬羊較乎?”王振在旁道:“自祖宗以來,每每親征,不獨上也。汝等何得故阻兵機?”於公忙奏道:“祖宗之時,將帥多智勇,士馬皆精練,所以親自巡邊,遇逸威服。今天下承平日久,耳不聞兵戈鐵馬之聲,目不視煙火烽塵之警,況老成宿將,皆已物故,今之將帥,皆公候後裔,世胄子孫,一旦臨敵禦武,焉能取勝?”爭奈正統深信王振之言,所奏竟不作準。

  到了十七日降旨,著禦弟郕王,與太監金瑛、興安等留過京都,於謙掌理北京兵部事。北征遂命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為先鋒,平鄉伯陳懷、都督井源為左右翼。上與王振領兵五十萬,並扈從百官,禦駕親征。起身這一日,於謙又率眾官在午門外諫止。王振乃一馬當先道:“聖駕已發,為何攔阻?”遂大喝軍士,擁駕前出居庸關。一路非風即雨,人心慌亂,也先的聲息愈急。王振矯旨,先差都督井源二萬人馬前去衝陣。不兩日,早飛馬來報道:“井都督兵敗死矣。”王振聞報,又矯旨差平鄉伯陳懷,領人馬二萬前去接戰。奈敵眾如山擁來,陳懷急命放銃,而銃藥為雨所濕,那裏點得著?敵眾一到,二萬人都死於沙漠。到得大同,王振還要進兵,各官慌急。戶部尚書王佐竟日跪伏草中諫止。欽天監正彭德清叱王振道:“象緯甚惡,一旦陷乘輿於草莽,誰任其咎?”學士曹鼎道:“臣子固不足惜,主上係天下安危,豈可輕進?”王振大怒道:“倘有此,亦天命也。”

  日暮,有黑雲如傘,罩於營上,忽雷雨大作,滿營人馬皆驚。王振心亦惡之。忽報西寧侯朱瑛、武進伯朱冕,全軍覆沒。又報成國公朱勇率兵五萬人,戰於鷂兒嶺,被埋伏兵夾攻,五萬人不曾留了一個。八月十三日到了土木地方,太監郭敬密密對王振道:“其勢不可行。”王振始有回意。土木地方去懷來城止二十裏,那時急急進懷來城,尚可保無事。王振因自己有輜重千餘輛在後,還要等待,遂屯於土木。及到十四日欲行,而也先兵已如山一般,四麵圍攏殺來,但見屍橫遍野,血染黃沙,五十餘萬兵盡作沙場之鬼。無論百官,早已陷乘輿於沙漠。

  不數日,報到京師,滿城震恐,百官無措,俱齊集廷中,放聲大哭,請孫太後臨朝奏事。孫太後惶惶不知所為,因問近侍道:“朝中臣子,誰有安邦定國之才,可托大事?”太監興安忙奏道:“奴婢竊見兵部左侍郎於謙,赤心忠良。娘娘若托以大事,斷能安邦定國。”孫太後聽了,隨即垂簾登殿,召於謙簾前奏事。於謙聞召,忙率多官進立簾下奏道:“聖駕失陷,臣等不共戴天,誓當迎請還朝,但社稷為重。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乞太後降旨,立皇子為皇太子,宣郕王上殿輔國,庶社稷有人,天下不至搖動矣。”太後隨即降詔,二十日立皇子為皇太子,時年二歲,宣郕王代總國政;一麵即遣使齎黃金珠玉、袞龍段疋,到也先營中,迎請車駕。

  到了二十二日,郕王初攝朝,群臣即上奏道:“王振傾危社稷,罪惡滔天,人人憤恨,若不滅其族屬,以正典刑,何以慰安人心?”奏罷,遂一齊痛哭,聲徹中外。郕王猶沉吟不決,王振惡黨,錦衣衛馬順,早從旁喝叱百官起去。給事中王竑見馬順不奉旨,擅自喝人,不勝大怒,因厲聲罵道:“馬順逆賊,助王振為惡,禍延社稷。今日事已至此,尚兀自放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一邊罵,一邊即揪住馬順,劈麵一拳。眾官憤極,遂一齊動手,亂靴踢打,頃刻腦漿塗地,血流中庭而死。馬順既死,眾官仍要王振心腹王、毛二人,宮中秘匿不敢發出。眾官見二人不出,便喧嘩不止,無複朝儀。郕王驚疑不定,即欲起身回宮,於謙忙上前拽住王袍袖,叩請道:“今殿下若不發出二人來,恐諸臣嘵嘵不已,非安國家之計。”郕王遂傳令旨,發出二人。眾官亦一齊打死。於謙遂大聲道:“附黨奸邪俱已打死,眾官各宜就班,勿得喧嘩。”眾臣就班訖,於謙又奏請郕王降諭,俯慰群臣。郕王因降諭道:“王振奸臣誤國,即著都禦史陳鎰,抄沒其家產。”於謙又奏:“也先不道,誌滿氣驕,將有長驅深入之勢,不可不預為之備。”郕王見於謙有才多能,遂聽其謀劃,一一傳旨。著都督孫鏜、範廣、孫安、雷通等,守護京師,勿違節製。又乞赦楊洪、石亨罪犯,著緊守宣府,勿與浪戰。仍差楊洪之子楊俊,充遊擊將軍,率兵並口外歸順人等,前往涿州、保定、真定、滄州、河間等處,往來巡哨。但見我朝遭傷軍兵,即令收撫,不可加責。又著郭登等,緊守大同等處,遇敵可截、可邀、可守、可殺,相機而行。又著九邊將帥許貴、劉安等,謹守城堡,切勿浪戰。又著石亨侄石彪,領遊擊等兵,沿城防守,以備不測。又著金瑛、興安等,忠良內相,防守內城。郕王見於謙一一區畫,皆定國安邦之策,知人善任之謀,心中始安。各官都先命退,獨留於謙在殿,直至一鼓方出,但見袍袖為之盡裂。此時吏部尚書王直,與多官尚在午門未散。見於公出朝,王直先說道:“今日之事,變起倉猝,賴公鎮定,雖百王直,何能為耶?”眾官都道:“朝廷洪福,今幸有公。於公遜謝,眾方同散。正是:

  社稷倒懸日,偏能一一持。

  盤根若不遇,利器何由知?

  此時太後深知於謙大有才能,且為人望,即傳旨升於謙為兵部尚書。於謙入朝謝恩,即率眾官,請早定大計,以定國本。至二十九日,皇太後即著金瑛傳旨:“皇太子衝幼,未能踐祚,遽理萬幾;郕王年長,宜早正大位,以安國家。”於是群臣交章勸進。至九月六日,郕王即皇帝位,遙尊正統為太上皇帝,尊孫太後為上聖皇太後,改明年為景泰元年。於是天下始知有君,朝綱始肅,法令始行矣。於謙因見帝痛言道:“胡人誌滿,必然深入。入則必須預備。今精銳之兵盡為隨征喪盡,軍資器械,十不存一。今宜遣官分頭招募,官舍餘丁義勇,再起集附近民夫,更替沿河漕運官軍,令其悉隸各營,操練聽用。再令工部齊集物料,造成攻戰器具。戶部尚書周忱,謀慮深長,乞令兼理二部事務。京城九門,最為緊要,向者,宣府、大同等處,尚為捍衛,今為也先殘毀,便可直犯京師。前日雖著孫鏜等將帥守護,還宜急取石亨、柳博為總帥,列營操練。再遣王竑,楊善等,分頭巡視,勿令疏虞。郭外居民都遷進城,勿為敵所掠。一切關隘,樓櫓城牆,墩台濠塹,倘有毀壞淤塞者,務要挑築高深堅固。又著飛騎傳示九邊:‘若也先擁上皇到城下,可應道:賴宗廟社稷之靈,我朝已有君矣。’如違定以軍法從事。”

  奏畢,忽飛報也先擁上皇,從紫荊關而入,口稱送駕,實殺傷指揮韓清等,擄去男女數百。將近京師,人心洶洶。侍講徐珵,蘇州人,自以為識得天文,見熒惑不退舍,忙移家口還蘇,道:“若再不去,定要作韃子婦矣。”太監金瑛召廷臣問計,徐珵倡言京師不可守,必須南還。於謙因慟哭奏道:“京師,天下根本。山陵社稷在此,百官萬姓在此,帑藏倉儲在此,六宮輜重在此,今不守此,將欲何為?若一遷都,大事去矣。昔宋高宗南渡之事可鑒也。一步不得離此!”金瑛、興安大以於謙之言為是,因倡言道:“死則君臣一處同死耳,再有言遷都者,上命必誅之。”一麵出榜曉諭,眾心始定。此時承平日久,城外倉場堆積,動以數百萬。於謙聞敵臨關,急令官軍預支一年糧草,任其自運。其搬運不盡者,就放一把火,焚燒殆盡。有人說:“事體重大,何不報?”於謙道:“事有經權。今敵在目前,若必待報而行,適已資敵。敵食吾糧草,必久困吾,非計也。今行堅壁清野之計,彼無糧草,不能久留,將自退矣。”

  不數日,也先兵果長驅至京城西北關外,此時喜寧降於也先,盡告以中國虛實,遂為向導。一路來勢甚利害,焚燒長陵、獻陵、景陵。此時石亨掌後府,要閉九門以避敵鋒。於謙道:“斷然不可。彼勢甚是凶勇,今若閉門,是示之弱,益輕中國矣。”遂自提兵出德勝門,躬環甲胄,整頓人馬,背城紮起九個大營,分布九門,共二十二萬人馬。激勵將士,令石亨屯於城北,於謙自督其軍,都督孫鏜屯在城西,刑部侍郎江淵督其軍於後,禦史楊善等眾臣閉門守城,以示必死。頃刻,也先蜂擁而來,我軍嚴整不動。知也先擁上皇在軍中,故不輕發一矢。也先因遣使來,假以送皇上為名,邀大臣出去議和迎駕,且邀金幣巨萬。於謙一無所許,但對他道:“賴宗廟社稷之靈,我國已有君矣。”也先來意,隻以為奇貨可居,今見於謙說得冰冷,老大沒興,遂把黑旗一麾,人馬盡繞東城,而口稱要攻南門。石亨要撤兵到南門,於謙道:“這不是攻南門,必搶通州而去。”也先果喝指道:“南朝可謂有人矣。”因又遣使來議和,就率大臣迎駕。於謙知其詐,因遣通政參議王複、中書趙犖往迎。二人到營,見上皇並也先。也先道:“爾等皆小宮,可令於謙、石亨、胡瀅來。”王複辭歸,上皇私諭二人道:“彼無善意,爾等宜速去。”二人方出,賊眾早四麵搶殺。隻因堅壁清野,並無所得,遂仍擁了上皇而去。於謙哨探得上皇去遠了,遂把軍中黃旗一麾,放起聯珠子母炮來,響得山搖地動。又將佛郎機、銅將軍、銃炮一齊發,打死兵馬不計其數。賊見勢頭不好,一哄而走。於謙又令石亨領敢死之士,奮勇殺出,殺到城西,又殺到城南,賊兵大敗而去。石亨不舍,一直追殺了三日三夜,直追至清風店才住。未幾,也先又擁上皇至大同城下,要金幣巨萬,方才歸駕。大同副總兵郭登,知其詐,閉門不納,使人在城傳說道:“賴祖宗社稷之靈,我國已有君了。”既而郭登設計,以與他金銀為名,暗卻結忠義壯士七十餘人,令暗暗奪駕入城,不期淹留既久,也先疑心有變,一麵收了金銀,便大笑不應而去。此計不成,郭登心恨。到了景泰元年,也先又入朔州,郭登自領精兵,出其不意,從背後掩殺,殺死賊人無數。奏捷到京,於謙大喜,進封郭登為定襄伯。

  也先吃了這一場虧,整點大隊人馬,仍要到大同來報複前仇。探事人報到城中,於謙恐九邊有失,自請行邊,指授方略。因先巡大同,對郭登道:“也先要來複仇,勢大難以力敵,莫妙於火攻。此處風土高燥,若暗埋地雷、火銃,破敵必矣。”郭登又請兼用攪地龍、飛天網,於公皆允行之。因而巡到宣府,謂守將楊洪道:“總戎久在邊庭,又且戮力,可謂有功。何土木之師,全不援救?今因多事,曲看汝罪,向後當盡心報國。”楊喏喏連聲。又巡到獨石,於公謂守帥朱謙道:“吾觀獨石城池一帶,盡皆空虛,多有坍損,此國家藩籬重地,若棄而不修,非但宣府難保,即京師亦為之動搖矣。”遂薦都督孫安,授以方略,從獨石、度龍門等關,且守且築,後果無虞,於公巡邊指授停妥,遂自回京。

  卻說也先要報大同之仇,率領勇悍,一齊殺來。郭登準備端正,隻要他來,號炮一響,火箭火炬,遠遠射去,射著亂草枯葦,藥線發作,地雷火銃,天崩地裂,飛將起來,煙焰衝天,人亡馬倒,賊兵打死無數。急急逃得性命,又陷入飛天網,攪地龍之內,死者又不計其數。共打有二十八裏血路,也先叫苦不迭道:“中了南朝之計了。”於公又各處張掛榜文:“若有擒獲也先者,封國公,賞萬金。”因此也先懷疑,遂不敢輕易攻城。

  原來也先要送上皇歸國,原是實意,隻可恨一個降賊的太監,叫做喜寧,在其中屢屢挑唆也先,傷害中國,故不能歸國。上皇察知其意,因怒謂袁彬道:“若不誅喜寧,如何有還京之日。”袁彬因與上皇計較,寫了一封書,叫總旗高磐寄去。那高磐原是中國人,一日能行二百餘裏,頗有忠心。他領了上皇之命,,遂割開股肉,將書藏了,星飛到於宣府,將此書奏進。於謙看了,立時寫書與楊洪,教他依計而行,擒取喜寧。你道此是甚麽計?原來楊洪之子楊俊,英勇無比,力挽千斤,能兩脅挾兩個石獅子而行,所以於公授計於楊洪,叫他:“隻說犒賞段疋,去騙喜寧到宣府來,及到領段疋時,卻將段疋從城上篾籮中吊將下來,再叫楊俊紮縛身體,一如彩段之色,藏在篾籮之內,上加段疋遮掩,也吊將下去。但聽高磐叫“喜寧哥,”指與你認,你便一把促住,擎在篾籮之內,城上登時吊上。”

  楊洪因與高磐細細說明,高磐大喜,遂急急去見也先,說明朝著宣府賞賜段疋。也先因令喜寧為向導,假以送上皇為名來領段疋。因前次受了郭登之虧,步步看視。尚離城五六十裏,便住了,隻擁上皇在前。城上見了上皇,便放下數百筐篾籮來。高磐緊緊跟著喜寧的馬,廝趕而走。此時楊俊已在篾籮之內。高磐落馬,搬取彩段,喜寧也落馬來搬。高磐見了,忙大叫三四聲:“喜寧哥!喜寧哥!你不消搬,待我來搬罷。”叫聲未絕,楊俊聽得真,認得明,早跳出籮來,大叫一聲:“寧賊休走!中了俺於尚書之計也。”把喜寧一似捉小雞的一般,丟在籮內,自身壓著。城上人見了,忙把繩索一齊扯起。眾賊見喜寧捉上城去,恐怕有變,急急搬了彩段,如飛而走,報知也先。也先見喜寧被捉,知南朝有計,也急急擁上皇奔去。楊俊早得喜寧上城,已壓得半死,即時因車解到京師,遂淩遲處死。正是:

  好人不識是何心,專把倫常名教侵。

  隻道倚強身久住,誰知一旦忽遭擒。

  也先自失了喜寧,無人挑唆,又見中國有人,不比舊時,便實心要歸我上皇矣。因遣使齎番文一道,到京請和。禮部奏聞,要迎請上皇歸國。景泰道:“朝廷因通和壞事,欲與彼絕,而卿等又為此請,不知何故?”吏部尚書王直奏道:“講和者,因上皇在此,禮宜迎複。請遣使臣,不可有他日之悔。”景泰聞言不悅道:“當時大位,是卿等要朕為之,非出朕心。”於謙察知其意,忙奏道:“大位已定,孰敢再議?但上皇在北,當遣使盡禮,以舒邊患耳。”景泰聞於謙之奏,方回嗔作喜道:“從汝,從汝。”遂差李實為禮部左侍郎,羅綺為大理寺卿,充正副使,同來使而行。既而韃王脫脫不花亦遣人來講和。朝廷隻得又差都禦史楊善、侍郎趙榮使北報命。此一行,賴李實、楊善二人知機識變,能言善語,說得也先與韃王歡喜,兼之正統洪福未艾,故也先、韃王俱實意送還,盡皆治酒餞行。到了九月初八日,上皇起駕,也先妻妾都羅拜哭別而去。伯顏率兵護送。十一日至野狐嶺,伯顏道:“此處乃華彝界限。”一齊大哭道:“皇帝去矣,何時複得相見。”良久別去,仍命頭目五百騎,送至京師。十四日,至懷來,抵居庸關,報到朝廷。群臣同禮部,請議迎複儀注。都禦史王文獨大聲道:“來?孰以為來耶?黠寇豈是真意?若不索金帛,便索土地。有許多事在,孰以為來耶?”眾官都畏王文,不敢做聲。獨於謙道:“不必固執。防變方略,我當任之。來與不來,與議儀注,固無害也。”遂具儀注。十五日,上皇至唐家嶺,先遣使到京,詔諭避位,免群臣迎。十六日,百官僅迎於安定門,上皇從東安門進,景泰迎拜,上皇答拜。拜畢,相抱持而哭。各述授受之意,推讓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宮,厚賞來使而去。正是:

  上皇避位情兼禮,景帝迎歸禮近情。

  何事南宮一入後,遂令同氣不同聲。

  景帝見大位已定,聽黃竑易儲之說,遂立皇子見濟為皇太子,改封皇太子為沂王,滿朝文武,誰敢諫止?不意皇太子五月立得,十二月便得疾而斃。景帝大哭不已。早有禦史鍾同、禮部章倫上疏,請複立沂王為皇太子。景帝大怒,即下二人於獄拷訊,流血被體。逼令誣引大臣,並南宮通謀。二人不服,複加重刑,適天大風雨,黃沙四塞,方才停刑。一日,於謙見景帝,即麵奏道:“臣竊見太子立未逾年,即遘疾而薨,此誠天意有屬,然鍾同、章倫二臣所奏,未為無當,乞陛下容而宥之。”景帝聞言,拂然不悅道:“卿亦為此言耶?”即輟駕入官,於謙悚然而去。內監興安見於公奏,因歎息道:“此足見於尚書忠心,為國固本也。”

  於公自知威權已重,屢疏乞骸骨,歸老西湖。景帝十分信任,再三不許。於公見上不允,自知必死。嚐拍案歎息:“吾一腔熱血,竟不知灑於何地。”既而於公病,景帝差太監興安、舒良,更番看視。二人見於公自奉儉樸,不勝歎息。奏聞景帝,景帝亦為之歎息。因命尚食監,凡一應日用,醬醋小菜,果品之類,盡數給與。於公患痰病,禦醫奏治痰必須竹瀝。京中無竹。景帝親駕幸萬歲山,伐竹燒瀝,以賜於謙,亦異寵也。眾官見上優待於謙,便都誹謗起來。興安聞之大怒道:“你們都毀謗於廷益。如今朝廷正要用人,若有不要錢財,不貪官爵,不顧家計,日夜與國家分憂出力,何不保舉一人來,替換了於尚書?也是你們為臣子之事。汝眾人不要把私心亂謗,公論自然難逃。”眾官聽了,俱默默無言而退。正是:

  廟堂故仗忠臣計,肘腋還須內宦全。

  不是興安廷叱眾,誰人為國惜於謙?

  到了景泰七年,杭州西湖之水,忽然徹底幹枯。此時孫原貞正在浙江做巡撫,見此變異,因歎息道:“哲人其萎乎?吾正憂乎於公。”不期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景帝忽遘重病,不能坐朝,於謙心中甚憂。捱到次年正月,景帝漸漸病重。於謙遂與眾官計議,請立沂王仍為東宮,奏請不允。於謙又約十七日麵奏泣請。不期徐有貞見景帝有不起之色,便與石亨計議,要乘機奪開南宮之門,迎請上皇複位,以成不世之大功。石亨大喜,以為然。因一麵通知太監曹吉祥、蔣冕奏白於皇太後;又一麵通知南宮;又一麵會同掌兵都督張 、張 及都禦史楊善;又一麵假報北寇南侵,使於謙聞知,自去調度軍務;又乘著北寇之信,暗暗納兵入城。十六日晚,石亨等齊會於徐有貞宅中,徐有貞急急到台上觀看星象,下來道:“時在今夕,不可失也。”到了四鼓,天色晦冥。石亨等惶惑道:“事當濟否?”徐有貞大言道:“時至矣。”遂擁眾到南宮城,那城門都用鐵汁灌牢,眾遂毀壞垣門而入。上皇問道:“爾等何為?”徐有貞、石亨俯伏奏道:“請聖駕複登九五。”遂扶上皇乘輿,兵士戰驚,不能舉動。徐有貞急忙上前自推,石亨一齊扶著。忽天色光明,星月交輝,眾人呼噪,直入奉天殿,鳴鍾擊鼓,群臣盡皆失色。其夜於謙尚宿於朝房,與眾文武約定,次日祈遂前議。不意徐有貞、石亨等,希圖迎複之功,竟將順理之事,以為僥幸之圖。於謙見眾人有變,自知不免,然神色不變,徐整朝衣入班行禮。早聞得殿上傳旨,拿王文、於謙、範廣並太監王誠、舒良、張永,王勤等下獄。此皆徐有貞捏造其有謀迎立外藩之故也。

  後二日,景帝駕崩,遂改八年為天順元年,命徐有貞人閣辦事,石亨封忠國公,餘並升賞。徐有貞又唆給事王鎮上疏,劾奏王文、於謙要坐以謀反之律,淩遲處死,嚴加拷掠,必要招承迎立外藩之事。王文道:“若要迎立外藩,必要金牌符敕,今金牌符敕見存禁中,不奏知皇太後,誰敢竊取而行?”石亨等道:“雖無顯跡,其意則有。”王文道:“若以意欲二字誣陷文等,實不甘心。”瑣瑣辯之不已。於謙道:“汝辯之何益?石亨等意已如此。彼蓋欲踵秦檜‘莫須有’之故智也。辯亦死,不辯亦死。忠臣豈恤死哉!”次日,石亨促成“迎立外藩,謀危社稷”之獄。天順看了,尚猶豫不忍道:“於謙曾有大功。”徐有貞、石亨二人忙上前道:“臣等出萬死一生,迎複陛下,若不置於謙等於死地,則今日之舉為無名。”上意遂決。二十二日早,獄中取出王文、於謙、範廣、王誠等,於西市受刑。王文猶稱冤不住口,於謙笑道:“我與汝不必辯,日後自有公論。”遂口吟亂世詩一首道:

  成之與敗久相依,豈肯容人辯是非?

  奸黨隻知讒得計,忠臣卻視死如歸。

  先天預定皆由數,突地加來盡是機。

  忍過一時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

  吟畢,即引頸受刑,完了他“忠臣不怕死”一句。時年六十一。是日,陰霾四塞,日月無光,都人莫不垂淚。於公受害,太皇太後都不知道,既死方知。後上進宮來,朝太皇太後,方嗟歎道:“於謙曾有大功於我國家,為何就令至此,皇帝蒙塵時,若無於謙,國家不知何如。此皆奸人誤皇帝也。況迎立外藩,並無此事。”因而慘然。上亦為之動容,然悔無及矣。石亨曾薦陳汝言為兵部尚書,不上半年,贓私狼藉,抄沒財物於大內廡下者累累。上大怒道:“景泰間,任於謙久且專,沒無餘財。汝還未幾何,財帛之多如此!”石亨惟俯首默默。由是上益知於謙之冤,而惡石亨等矣。

  也先聞知於謙被殺,料中國無人,乘機殺進,人人驚慌,京城大震。恭順侯吳瑾在側道:“於謙若在,安得有寇至此。”上亦再三歎息。後徐、石二人爭權,徐有貞貶雲南衛充軍,石亨謀反事露,石彪斬首,石亨賜白羅勒死。於冕初發遼東衛充軍,至是赦歸,始發棺回杭,葬於西湖之三台山。至成化即位,於冕上疏,訟父親冤枉。上甚憐恤,因複其官爵,遣行人馬旋,賜於謙祭物祭文。其諭有雲:“卿以俊偉之器,經濟之才,曆事先朝,茂著勞績。當國家之多難,保全盛以無虞;惟公道而自持,為權奸之所害。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實憐其忠。”

  弘治元年,有詔道:“少保於謙,有社稷功,可贈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太付,諡肅湣。”又立祠墓所,名曰旌功,命有司春秋致祭。萬曆年間,浙江巡撫傅孟春,偶有事宿於於墳,感夢於公,因上疏言所諡肅湣未合,改諡忠肅。自是之後,祈夢於祠下者,絡繹不絕。祠側遂造“祈兆所”,徹夜燈燭,如同白晝。誠心拜禱,其夢無不顯應。

  吾所謂正人之氣,若鬱鬱不散,又能隱隱躍躍,而發為千古征兆者,此也。以此知西子湖靈秀之氣中,有正氣為之主宰,故為天下仰慕不已耳。

  附錄《於祠祈夢顯應事跡》

  張元洲,名翰。未第時,祈夢於祠下。夢公虛左席以待。少頃,命吏持大書一部與之。張辭出,至角道上,忽見一杖,自天而降,遂覺。其年連捷。後累官至吏部尚書,年八旬,朝廷存問賜杖。始悟夢吏持書一部者,官至吏部尚書也;從天降杖者,賜杖之驗也。

  姚行人未第時,祈兆於墳。夢公曰:“汝是當今第七個惡人。”令左右剜去其心。姚驚覺,思曰:“此非吉兆,想吾心不誠故也。”遂齋戒三日,再求一夢,以定前程。是夜,複夢公曰:“汝這第七個惡人又來了。”急令人再剜去其心。姚複驚醒。自思平日毫無罪過,何得有此惡夢?乃歎曰:“吾非但功名不成,他日必得心疾而亡。”其年鄉試,中第七名亞魁,會試又中第七,始悟二次惡字。去心,乃亞字也。其隱微若此。

  陸參政未達時祈夢。夢公曰:“汝來大參我也。”陸訴以求問功名之事。公曰:“汝到頭萬事總成空耳。”既覺,心中不樂。後登科甲,官至參政。致仕歸,乃語人曰:“吾鄉場遇‘空’字三號,得中,會場又遇‘空’字七號,中。今官參政,豈非神驗乎!”

  有一秀土陳之俊,因問前程,往求神夢。公曰:“汝之前程,問張天官即知。”遂往拜張宦,述於公托夢之言,求張先生說句好讖。張天官雲:“兄之前程,太學生便了。”奈屢試不中,援例北雍,後以積分監貢,作江西令。始悟“太學生”由監生出身也。

  黃秀才因鄉試祈夢。夢公雲:“取汝者,乃狀元也。”其年典試官果狀元孫繼皋,私心甚喜,親友知者無不預賀。及放榜不中,黃心悒悒,思夢不靈。下科乃李會元典試,黃竟以為無望,誰知中式本房,乃翁青陽也,青陽時就教職,聘同考試。明年,翁殿鼎甲。黃始悟公狀元取中之驗。聞之於翁,皆欽神異。

  鄭長史,號梅庵。為科舉祈夢。夢公曰:“汝來正好。吾一部‘通鑒’與汝掌管。”覺來思之,今科後場題目,必出“通鑒”,遂留心“通鑒”。及人試,二三場皆非鑒題。雖中式,鄭亦不知何因。屢上禮闈不第,隻得就職,後升王府長史。回籍,始明公命掌“通鑒”者,長史之驗也。

  楊鹽台未第時,寓西湖,祈夢祠下。夢公令人導引而進,敘語久之。臨別曰:“與子日後鹽台再會。”及登第後,至癸醜年,欽差浙江巡鹽。一到,即往謁詞致祭。滿任時,捐資修整祠宇,並廡廓之下皆立房榻,便人祈臥。李旻因葬親,堪輿許以應子必貴。複語李曰:“近聞於墳祈夢甚驗,何不為令郎一祈?”因夢一人遞與一管長大等子,又用黃絛一條係其腰。及覺,以所夢告堪輿曰:“我半世營生,望子成名,不料於公與我等子,明示我子亦生理人也。”堪輿詳出,賀喜道:“神賜你長大等子,黃絛係腰者,是等兒子長大後,腰係黃金帶也。”後李子陽大魁天下,父果受封金帶,夢與風水俱驗。

  陳曲水為子功名祈夢。夢多人在曠野中種荊棘,惟曲水子獨將一桂樹連根種下。頃刻,枝樹長大,其子即攀援至頂。曲水恐子跌下,乃大叫一聲而醒。是年,其子登科,主考乃桂檢討也。方悟夢種桂者,應大座師也;躍樹之頂者,取中提拔之驗也。

  吳舉人未中時祈夢。夢見一異怪,身長丈餘,多目多手。吳見之驚怖,不敢仰視。忽聞公大喝曰:“無恐!此乃汝發軔之具也。”遂驚覺。明年中榜,方悟夢怪多目多手者,場題乃“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驗也。

  俞瞻白進士未第時,夢八人皆峨冠盛眼,內有一女人,亦鳳冠佩服見公。公迎近甚敬,因攜俞袖與九人並立。既覺莫解其意。次年鄉場題,乃“唐虞之際”至“有婦人焉,九人而已。”遂中第十名。方悟八人中一女,應場題也;複拉立九人後,是中第十名之驗也。

  舉人郎明槐,三試劄鬧不第,往祈一夢。夢一人指郎曰:“論汝是當今第一人。“覺來甚喜,此番必定是元了。及會試中式非元,殿試又是三甲,夢竟不驗。過數日,同門拉謝房師。薛公談及文字,皆有讚美之語,獨後謂郎曰:“賢契之論,當今可為第一。”始信神兆之靈。

  王秀才年至四旬,不得觀場,齋戒祈夢。夢一人持畫一軸,與之曰:“要知前程,須觀此老翁。”王展看時,是半截薑太公圖。醒來自思曰:“吾功名元望了。若到太公之年,必須八十。”悒悒不樂。明年竟中式,因與同年孫友言及前夢。孫笑曰:“此正應年兄今年該中。太公八十始遇,兄夢半截身子,豈非四十乎?”

  周進士未第時祈夢。夢見一長大人,張弓對周麵連射二箭。覺來不解。

  次年會試,乃張江陵主試,中周後又薦人翰林。往謝江陵,問及恭喜曾有佳兆否,周告以於墳祈夢事,正應老師貴姓,二次薦拔之意。江陵鼓掌歎曰:“於公二百年之靈爽,尚昭昭也。”

  周徐二儒士同往祈夢。夢老者領一小子,過嶽詞前,小子買一方泥人兒雙手捧與老者。周徐二人見這方人兒精奇,取過一看,被老者將二人擘麵一掌,奪之。二人驚醒,所夢皆同,不知何應。其年,李宗師考題是“子貢方人”。皆首取人伴。“方人”應題,“擘麵掌”應批首。

  陳儒士年三十未進,祈夢。夢走出神祠,見一刀在地,拾起視之者三。覺來不解。其年道考題是“力不足者”,取第三名人泮,方悟“刀”字乃“力”之不足者,正應考題。

  邵仰山素有膂力,原學傾銀,元大出息。有友勸其習武,因往祈夢。夢見一人,付笤帚一把,又日:“汝既有力,此間一石桕,若掇得出外,方顯汝管得兵馬。”邵即掇出而醒。與友言別,遂往邊投兵。恰值表舅在彼為參將,因邵斬獲有功,敘提把總,不三年,得升都司。始知與管帚一把者,官為把總也;有力掇石柏者,得舅力也。

  徐江山四十無子,祈夢。夢見觀音從空而降,呼徐曰:“我知汝無兒,特來賜汝。”隨摘手中數珠一顆與之,徐雙手喜接而醒。次年,妾果生一子,草褥不育,每歎夢兆不靈。老來終於無子,親友勸其承繼,遂立長房次子,恰好名珠,方省夢中賜珠之驗。

  潘吳興家富無子,祈夢。夢神曰:“汝當去麵上之痣,留項上之痣,即有子也。”覺來,自思麵與項並無一痣,神何教我去一留一,累日不解。聞有一友。善解啞謎,因告以神夢。其人思想半晌,答曰:“兄麵上可有至親,名與表號帶‘智’、‘誌’字者?你可遠他;或有姓項者,你當親近他,庶幾有子。”潘頓省曰:“是了,我小妾叫智女,久而不孕,分明神令我去之。”隨喚媒遣嫁。恰好媒人姓項,潘因問項媒有女否,項曰:“有二女”,遂以百金聘其長女。娶後果生一子。深謝友之妙解,並攜子拜謝神靈。

  候岐山中年無子,祈夢。夢一人領候到一大田上,令其周回耕種,甚是勞力。覺來,同宿者問曰:“兄夜間叫乞力,何也?”遂告以夢,皆不解。次年生子,親友往賀,侯歎曰:“此子大來是個辛苦耕夫。”因告以神夢。一庠友解曰:“不然,你竭力耕田者,用力田下,分明是生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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