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聽推行者說有法蕩妖魔,乃又問:“小長老,你有何法?”行者笑道:
“我法從來三等因,兩分精氣一分神。
能知上藥歸三品,萬種妖魔蕩作塵。”
士人笑道:“此法高雖高矣,隻怕妖魔力大,這三等蕩不盡他,小長老可再有別法?”行者兩眼看著三藏,三藏道:“悟空,你如何沒了法?何不把我們的妙法說與先生一聽?”行者追:“師父,你講吧!我徒弟被這機心在內打攪,難說難說。”三藏乃說道:
“無上深深微妙法,都未見性與明心。
要知此法殲妖孽,不到靈山怎識音。”
士人聽了道:“聖僧,你是到了靈山的,定是知音,料妖魔不敢阻攔你真經,我小子又得了你教益。但隻一件:你們雖能掃獲妖魔,不能必無妊魔前途作阻。總是你這小長老機變心腸未盡,那偷店婆銀包,妖孽要複禪杖之仇,這仇心一報不休。不如小長老把這禪杖隻挑經擔掛行囊。以後再莫掣下來與妖魔打鬥。”八戒道:“先生不知,我們當年從東土來時,都有利器在手,故此到處降服妖魔,快心打鬥;如今利器都繳在靈山寶庫,全靠著這幾條禪杖打妖戰怪,若再不掣下來,經文怎生保護?”士人笑道:“小長老,你道經文要禪杖保?我道禪杖反失了經文。”三藏道:“先生叫小徒莫掣禪杖下來打鬥,這乃是仁人用情,不傷生害物,若是留他挑擔子,卻甚使,怎麽反失了經文?”士人笑道:“老師父,我小子也在道,因就事論事,且說這禪杖如何反失經文,你聽:
論經文,端正向,僧家何力求三藏。禪機見性與明心,慈悲方便為和尚。戒貪嗔,無色相,不逞豪梁掄棍棒。如土不動守和柔,人我同觀寬度量。若忿爭,掄寶杖,更誇如意金箍捧。九齒釘鈀利害凶,這點仁慈居何項?去挑經,若打妖魔經反喪。”
三藏聽了合掌稱讚道:“先生真乃在道,說出皆方便法門,要緊進步。請問,方才說偷銀包的妖孽,要複禪杖之仇,不知這妖孽先生如何得知?”士人道:“聖僧,你要知他不難,那前路有座蕩魔道院,裏邊有個老道者,他便知道你們。看,那老道從店門外過去了!”哄得三藏師徒齊把眼外看,士人隨出門,如飛前去,不知何向。三藏驚訝起來,八戒道:“師父,這是那裏來的士人?在瓜園出藥醫我,到此處講這些道理。”三藏道:“徒弟,我看那士人多管是位神人,指引我們前途防範妖魔,又叫悟空莫使機心,把禪杖莫去打鬥。”八戒笑道;“師父,若叫行者莫使機心,這還容易,若叫莫使禪杖,比如遇著妖魔拿槍弄棒,我們赤手空拳,怎能敵鬥?斷然丟不得!”行者笑道:“呆子,你道禪杖丟不得,我老孫的機心更丟不得。丟了禪杖,留著機心,還有計較法術拿妖捉怪;若丟了機心,留著禪杖,萬一妖魔利害,這根朽木做的何用?”三藏道;“徒弟不消爭講,我看那士人的主意:連禪杖機心一概都丟了不用。”沙僧道:“依師父說,我們且把禪杖隻挑著經擔,大師兄也不必講甚機心,辭了這店婆趕路前去。”三藏依言,辭了店小二,師徒挑擔押垛前去。
卻說大小兩個鼯精使計捉弄八戒,卻被行者機變反捉弄了他,他見八戒掄禪杖要打,化陣風走到前路。兩個又設計較道:“我們有五技之能,兩次假變捉弄這長老不成,此心不甘,怎肯罷休!如今上計是捉弄這幾個和尚,無奈那老和尚道行純全,小和尚們神通廣大;中計是扛奪他經文櫃擔,又無奈真經顯靈,暗有菩薩保護。”小鼯精說:“我有一計,不如待他投宿客店,或是庵觀寺院,先把他禪杖偷去,叫他沒有挑經擔子,然後與他打鬥。那長老沒有器械,必定遭我兩個棍棒之下。”大鼯精道:“此計最妙。他沒了禪杖,不但沒器械打鬥,且沒擔子挑經,乘機經文也可搶奪他幾擔。”兩精設下計較。
且說比丘僧變了士人,指引三藏們前麵防範妖魔,乃與靈虛子前行,到這蕩魔道院。他兩個進入院中,隻見一個童兒在內,見了一個僧人同著一個道人進來,說道:“二位老師父,請坐奉茶,我老師父到郡國城千峰嶺望道友去了。”比丘僧說:“幾時才回院?”童兒說:“多則十日,少則五日,今去了三日矣。”比丘僧說:“我有一起東土取經僧人,今晚路過此處,前途尚遠,須要借寓院內,你老師父在家,定然不拒,隻是你童兒可肯容留?”童兒道:“二位老師父可曾與老師熟識?若是熟識,這也無礙。前堂空闊,便安歇也可。”比丘僧見童兒肯留,乃出了道院前行。正是:
隻為真經須保護,不辭道路探妖魔。
話表三藏與徒弟們離了鎮市,出了店家,不避勞苦,一程兩程前進,早來到近道院地方。隻見天色將晚,三藏見往來走路的便問:“前去甚麽去處可以借宿?”走路的說:“師父們不必遠走,此處有蕩魔道院可投住宿。”三藏聽了,忙奔到院,果見一個童兒在院門看著,見了問道:“老爺可是東土取經聖僧?”三藏道:“童兒你如何先知?”童兒道:“早前有兩位僧道老師父在此說的。我師父遠出未歸,老爺要安住,須在前殿堂。”三藏師徒依言,解了櫃擔供奉居上。不提。
且說大小鼯精,立心隻要計算唐僧師徒,他離了唐僧們走到前途,卻好遇著比丘、靈虛兩個走入道院。大鼯精說道:“唐僧前後又有這兩個僧道隨行,我看他不是唐僧一起取經的,卻又不是送經的,或時變幻與唐僧們解紛息難,若似暗行幫助之意。你看他進此道院做何事?”小鼯精道:“要知他意,須是隱著身形跟他進去,看他何事。”兩精乃隱身跟人,聽他兩個說話,原來是為唐僧們借下安住去處。
他趁比丘兩個出了道院,隨變了比丘兩個複人院來,向童兒說:“取經僧住在殿堂,我兩個借你內屋打坐一宵。”童兒道:“師父既是我師父熟識,便在內屋住一宵無礙。”童兒說罷,自去安寢。這兩精計較了,乃走入殿堂,正遇著三藏師徒一路辛苦,安眠熟臥著,那禪杖俱放在經擔旁,乃偷將出殿,遠送到一處叫做石塔寺,直放在那塔頂上,正是無人的去處。複來院堂指望偷竊經文。不匡行者驚覺,跳起身來,見沒有禪杖。大叫道:“八戒、沙僧,禪杖在那裏?”八戒道:“都是你解擔子,放在擔櫃旁。”行者道:“不見了。”三藏聽得道:“怎麽處?沒有禪杖,擔子怎挑?”八戒道:“我說這件器物,一則挑擔,一則打妖,都是師父今日也叫莫掣下他,明日也叫莫使動他,想是他沒個妖精兒打打,不耐煩跟著我們,到那裏躲藏去了。”行者道:“呆子,莫要說閑話,趁著找尋。”三藏道:“我昨晚聽得後屋內似有人說話,問那道童兒一聲也可。”
行者隨出殿門,隻見屋內小門開著不掩,叫得童兒出來問道:“夜晚何人到此?”童兒說:“是你師父們一起與你先來借殿堂安住的一僧一道。”行者道:“我們隻師徒四個和馬五口,此外並無一人。”心中想了一會說道;“罷了,罷了,我知道了,這定是八戒好反,便掣下禪杖掄起打人,這是那二位保護我們的收了去矣。”八戒道:“是那個保護我們的?”行者道:“你那裏知道?”三藏道:“悟空,你既知,須是在何處?尋著他取來。”行者聽得師父叫找尋,便道:“此事非我老孫怎能找尋得出?”
乃把慧眼一照,那裏看得出比丘僧道兩個,隻看見殿堂前兩個妖魔立著。他也會隱了身形,左張右望,隻待三藏師徒離了真經櫃擔,便要搶奪。不防行者神通,那慧光能照出隱中之隱,見了兩精大喝一聲道:“何物妖魔,在此窺伺!想是要竊我經文!這假變僧道偷了禪杖,定然是你。”兩鼯精見行者照出他原形,道:“這毛頭毛瞼和尚真個名不虛傳,我們機心不如他更深更大,且避了他,看他們沒有禪杖,如何挑擔子出門走路?”兩精化了一陣風往前走去。好行者,也隨化成風一陣追逐前來,那兩精化的風前行,這行者化的風後追,怎見得?但見:
前無形,後無蹤,卷土揚塵在滿空。
一陣緊,一陣鬆,倒樹摧林山嶺崩。
忽然北,忽然東,虎嘯龍吟在此中。
颼颼冷,烈烈轟,不與尋常四季同。
這正是:邪氛正氣交相逐,一點靈光比作風。
鼯精化作風前行,看看力弱;行者化作風後趕,赳赳益強。那精心生一計,變了兩堵垣牆把行者攔阻了,行者刮在興頭子上,隻見高垣大牆攔在前麵,不見了妖精,乃複了原身,又把慧眼一照,笑道:一原來你這妖精化成牆壁,鑽入穴中,其技窮矣。”行者一麵笑,一麵把路旁樹枝折了一枝,叫聲“變”,變了一個黃鼠狼,直鑽入穴。
妖精從後穴逃出,複投殿堂上來,他不知行者筋鬥神通來的快,去得疾,見牆穴無妖,隨一筋鬥打回。兩精見了,化成一陣煙而走,行者道:“好妖精,你會化煙,我老孫豈不會化?你隻好好的送出禪杖來便罷。”行者說了,也比成煙一陣,直攪住妖精,那裏肯讓他逃走。這兩精化了黑煙,行者卻化成白煙四圍亂攬,怎見得?但見:
黑漠漠飛揚上下,白漫漫攪擾東西。渾沌不識個中提,恐把瑩然混亂,到使黯黮相迷。
兩個鼯精化了黑煙,被行者白煙相攪,無計脫身,乃心生個機變,就地一滾,變成了兩個烏鴉,依舊一翅飛到殿堂一株大樹上棲著。
行者一筋鬥到殿堂,三藏見了道:“悟空,收禪杖的僧道可曾打尋得來?”行者道:“眼見的是兩個妖魔假變,把禪杖攝去,我老孫幾番追逐,無奈這妖魔倒也有些機變,如今捉拿他不著,這禪杖斷然無處找尋。”八戒道:“天漸亮了,趕路沒有禪杖挑擔,如之奈何?”三藏道:“徒弟們,罷休,尋那裏有竹木,可斫一根棍棒挑經去吧。”行者道:“師父,你便要把禪杖拋棄了前去,我老孫卻不肯。當初靈山有了經文,繳了鈀棒,這三條禪杖也不是輕易來的,怎麽輕易棄了?萬一前途把經擔被妖魔盜去,也就拋棄去吧?如今禪杖非我徒弟一個的,八戒、沙僧俱各有分,也須大家找尋。”八戒道:“師兄,你話雖是,隻怕各去找尋禪杖,師父一人照顧經擔不能,若有疏虞,這叫做為小失大。”行者說:“呆子,你雖說的是,但各人挑各人擔子,你憑你尋不尋,我老孫卻要找尋出禪杖方才出這道院。”八戒道:“你一年找尋不著也等一年?老豬借根棍棒挑經擔走路,莫誤了行程。”三藏道:“悟空,八戒也說得是。”行者見三藏找尋禪杖之心亦懶,乃猶豫不決,在殿堂悶坐,這機變心腸漸漸使作不出。
卻說這蕩魔道院老道,法號丹元,道術高深,能識五行倒顛,善配三品上藥;若說他的神通變化,也不在孫行者之下。他與寶象國員外山名千峰嶺一個全真相契,這日兩相講論玄機,丹元老道忽然冷笑起來,全真道:“師兄何故發一冷笑?”丹元說:“我出門來與師兄相會,院中卻來了取經回還的東土幾個長老,他這幾個道行非凡,功果將成,不知何意牽絆在我道院不去,我今且別師兄,回道院看他們有何幹礙?”丹元別了千峰嶺,半雲半霧,正是:
不遑悟空筋鬥訣,片時也走遍乾坤。
老道來到院中,童兒接著。便把唐僧師徒惜寓殿堂,不見了禪杖,沒的挑擔走路說出,老道隨出到殿堂,見了三藏,彼此相敘了方外之禮。他見三藏莊嚴相貌不凡,問答清朗,看著行者們希奇古怪,乃叫了幾聲“好”,行者道:“老師父見了小和尚們,不言他事,隻叫‘好’,卻是甚麽‘好’?”老道說:“東土到靈山,十萬八千裏路程,一往一返,無限的妖魔邪怪,不虧了列位這等一個好相貌,怎能去來,無掛無礙?”八戒聽得老道誇獎好相貌,便扭頭捏項裝嬌作媚起來,說道:“不敢欺老師父,我老豬還不曾洗臉包唐巾哩。若梳洗了,還好看哩。”沙僧笑道:“二師兄,你便梳洗了,也改不過這大耳長嘴來。”三藏道:“徒弟們,且請教老道長,這禪杖被妖魔盜去,眼下將何擔經?”丹元老道隻聽了三藏一句“妖魔”之說,乃笑道:“聖僧你想必識字,豈不看我山門上四個字匾兒,如何在小院殿堂說出這句話?”卻是何話,且聽了回分解。
總批:
繳了兵器,又與禪杖,本等是佛祖多事。
禪杖勞形,害人尚淺;機心勞神,害人更深,甚於用金箍棒矣。鼯精偷去禪杖,行者師徒正該頂禮,反用機變找尋,何處更見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