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一行來吵尼僧的那裏是妖魔,乃是遠村近裏強梁惡少,看見這庵尼僧姿色,相聚來酒食暢飲,假裝妖魔,嚇這庵眾。豈知這一行人心術不端,自有報應。這回風雨,天晚齊來敲門,八戒聽了,乃問道:“敲門的是誰?”門外答道:“是我等魔王嬉遊在此。”八戒道;“有我們過路的尼僧在此借寓,任你甚麽魔王,決不開門。”
那惡少們便假作妖魔威勢,在門外放火弄煙,說。“既是過路的尼僧,我魔王們正要賞鑒,作速開門!”三藏忙起來,向門縫裏偷看,隻見這起人放火弄煙,麵上搽的花一道紅一道,忙向八戒道:“徒弟,開了門放他人來罷,果然是些妖魔,你若不開門,他弄起神通,於我們不便。”
八戒聽了,摸了禪杖在手,開了庵門,大喝一聲:“那裏妖魔?敢到此尼庵作怪!”這惡少都是有膂力,會武藝的。一開了門,見是一個長嘴大耳和尚,反當做妖魔。見八戒手拿禪杖,奪將過去,一擁入門,八戒措手不及,倒被惡少們你扯我揪,捉拿而去。走到一所空閑大屋,把八戒捆翻在地道:“你是那裏的豕精?敢入尼庵!倒把我們作為妖怪?”八戒道:“我乃東上取經的聖僧第二個徒弟,你們是人是怪?早早報個明白,免得我們使出打妖滅怪手段。叫你玉石不分!”那惡少笑道:“看你這模樣,分明是怪。既已被我拿捉到此,有甚手段,說甚麽取經聖憎!”執起搶的禪杖便打。好八戒,弄個大力神通,雙手把大屋的柱梁一拔,那屋瓦皆震,嚇的眾惡少齊奔出屋。八戒拔下一根柱子,打出屋來,這眾少卻也強梁,各執著棍棒,與八戒鬥出屋外。那風雨已止,明月當空。八戒與眾惡少打鬥,被八戒大木柱梁打傷了四五個,隻剩了兩個,見八戒英雄猛力,跪倒在地道:“爺爺呀,我等那裏是妖魔,乃是村鄉少年,隻因好嬉遊,常於陰雨到尼庵耍樂。恐尼僧拒絕,故假裝妖魔嚇他。不匡立心不正,今日撞見爺爺,拿我們當真妖魔打傷,雖是自取,其實冤枉,望爺爺饒命。”八戒道:“你這一班惡人,雖說不是妖魔,每每裝妖做怪,去唬嚇拐騙尼僧,做那些淫穢之事,就要算做真正妖魔了,怎麽反說不是?”眾惡少道:“爺爺呀,若論起行事來,我們這班人實實俱妖魔,但從本來分別,人自人,妖魔自妖魔,還望大力爺爺留情。”八戒道;“既要我留情饒你們打,我肚裏餓了,快去多煮些飯,飽齋我一頓,我方才饒你去哩;若吃得不快活,便一個個多要打死。”眾惡少聽了,無可奈何,隻得忍著痛,叫家裏做飯去了不提。
卻說三藏見八戒開了門去追打妖魔去了,一夜不回,到了天明,放心不下,因叫行者道:“八戒去追打妖魔,為何不來?莫非轉被妖魔弄倒?你須去尋尋方好。”行者領了師父之命,沿路尋來,東尋也不見,西尋也不見,尋了半日,了無蹤影。忽尋到一座山下,見一個樵子斫柴,因問他道:“你這山上可有妖怪?”那樵子答道:
“我這山中平好,不容虎豹安巢。
晨昏隻是斫柴燒,要尋妖魔那討?”
行者聽了山上無妖,辭了樵夫,又走到水邊,見一個溪人釣魚,因問他道:“你這水中可有妖怪?”那溪翁答道:
“我這溪流安靜,魚蝦逐水隨波。
早來把釣且無多,不識妖魔誰個。”
行者聽了溪水無妖,辭了漁人,往那前邊深林走去。到有十餘裏路,隻見兩個婆子在井上汲水,對麵兒講話。行者思想道:“我若上前去問,又恐怕他把我當怪,且隱著身,聽他卻說甚話。”走近前,隻聽得一個婆子說道:“我家惡少裝妖作怪,惹了妖怪,打傷了。”一個道:“我家的倚強,惹了和尚,雖未打傷,卻要齋飯吃了才饒。”兩婆子講說,行者雖知了些根由,尚不得明白,卻好又一個老漢子提著水桶前來汲水,口裏駕著;“遊蕩的好!撞著冤孽,打的好!”
行者見這老漢待婆子漢水去了,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小和尚,現了身,向前望著老漢道:“老善人,稽首了。”那老漢忙答禮道:“長老,化緣尚早。你可到那前邊樹裏大房屋前候著,略停一停,有齋僧的飯食可以布施你。”行者道:“老善人,我和尚不是化你的緣,乃是找尋妖魔的。”老漢聽了笑道:“青天白日,那裏有甚妖魔?若是要尋假妖魔,到有四五個被人打傷了,今還要貼他一頓齋飯吃去哩。”行者問道:“老善人,怎叫做假妖魔?”老漢道;“長老,你不知,我這村裏有六七個少年,自恃強梁,目逐相聚遊樂,看見前山有座尼庵,每於風雨之夕,攜壺提盒去吵鬧那尼僧。那尼僧也是個苦守清規的,要拒阻他們,沒奈何,他假裝妖魔恐嚇,地方膽小不敢惹他。卻好天網恢恢,昨夜乘雨去遊,拉著甚麽大力僧人,拔起屋柱,打傷了在家哼痛。這分明是個報應!如今那僧人賴著要吃了齋飯方才回去,我們都是汲水做飯與那僧吃。長老,你可到那大房屋門前等候。”說罷,老漢提了水桶前去。
行者方才明白道:“呆子原來在此。你便拔了他屋柱,打傷了眾人,又挾騙他齋飯,隻恐我們去後,這起少年定要加害庵尼,卻不是我們貽禍與他?如今說不得使個機心,先救了庵尼後患,次後把呆子叫他齋吃不成。”乃把臉一抹,身子一抖,變了一個尼僧,走到那惡少家化緣。
惡少見了便罵道:“都是你們留了和尚在庵,打傷了我等。”行者道:“聞知是過往僧人打鬥妖魔。”惡少道:“甚麽妖魔?明明是你庵尼尋了來的大力氣的和尚,把我這裏大屋柱如拔草連根起來,拿著打人。”行者道:“善人,既是這等,如今我非此庵尼僧,你也休疑怨這庵尼,待我與你把這和尚打逐了他去。一則替你報仇,一則省了你齋飯,且又與那庵尼去了疑。”惡少笑道:“你這尼僧說大話,那和尚長嘴大耳,夯力不知多少!似你這個瘦小身軀,經不得他一掌。”行者道:“善人,俗語說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你不曾見我尼僧的手段哩。你且出門來,看看我的夯力。”行者往門外出來,那惡少也跟出來,隻見門前幾株大樹,那樹長的:
枝葉蒙茸如蓋,周國大有十圍。
根生土內且深培,避雨遮陰無對。
行者道:“善人,你誇那拔屋柱的長老,不曾見我這拔樹的尼增。”雙手把個大樹推倒,嚇的惡少毛骨悚然,方才請尼僧到家獻齋。行者道:“不勞賜齋,待我替你打逐了和尚去。”惡少有了尼僧仗膽,乃領到大房屋內。行者怕八戒識破了他,乃吹了一口氣到八戒麵前。
卻說八戒坐在屋內,專等齋飯,那裏思想回庵挑經走路。在屋內見天明齋飯不來,正在心急,卻遇著行者假變尼僧,走進屋來道:“長老,你不去挑經走路,卻在人家賴齋,是何道理?你便為我尼庵防護,怕有妖怪來吵,卻不知夜來的乃是我們俗家十親兒故。如今被你打傷了四五個,正要扯你到官,你倒還要騙齋?”八戒聽得,發怒起來,掄起柱子就要打尼僧。行者忙又吹口氣在柱子上,八戒那裏拿得動分毫,卻被行者拿過來照八戒當頭打去。八戒慌了道:“尼僧,我老豬原意救你庵門,你如何反來打我?”行者道:“誰教你拆毀人家房屋?這屋梁柱拔倒,你且先修了,與你講話。”八戒道:“不相應了。”往屋門外飛走回庵。
這惡少眾人方才扯著尼僧說道:“多勞師父替我們複仇,且清獻一頓粗齋。”行者道:“齋不敢領,但是有一句話與善人們講,要你依我一句,包你積福無量。”眾人道:“師父有何話講?”行者道:“男女分別,那尼庵守清規,你何苦要去吵惹?隻因你種了這段惡因,便遭著這大力和尚毒打。我非別人,乃是靈山下來的聖尼,專察庵尼不守清規的,降他災殃,拆毀他屋宇。若是守戒行的,被你們汙穢,斷然加禍與你。以後不可再去遊樂!”眾惡少唯唯依從道:“以後再不敢了,且請問這和尚們是那裏來?何處去的?”行者道:“我也不知,但聽得說是東土取經聖僧,路過此庵,借宿一宵,以避風雨。”惡少說:“取的是甚麽經?取到東土那裏用?”行者道:“我也不知,但聽的說見聞了的災消罪釋,降福延生。”眾人道:“原來如此靈異,我們嬉遊寧無罪過?當到庵明明白白求那聖增,把經文與我們見聞見聞,也消了罪,延得生。”乃扯著尼僧說:“師父,你到何處去?不如就在這庵出家吧。”行者見他扯著不放,乃一個筋鬥打回庵內。那眾人見尼僧化一陣風不見,齊驚異起來道,分明是聖僧點化。各自安分在家。
卻說行者先到了三藏麵前,把八戒情由說了一遍,三藏道:“這分明是悟能躁急,動了釘鈀心念,惹出了來的。”忽然八戒自山門進來,尼僧們見了道:“師父,我叫你莫開門說是僧人,你不聽我說,卻被妖魔捉去,今日怎得脫身回來?”八戒笑道:“甚麽妖魔?分明是村裏遠近強梁惡漢,來此庵裏嬉遊,被我使出神力,把他們打的落花流水,再也不敢上你庵門。”尼僧說:“爺爺呀,若是強梁惡漢,你們去後,他怎肯饒我們?”行者道:“不妨,不妨,我已與你除了疑,留下恩德;定是不來吵你庵門。”尼僧見行者變了,依舊是個和尚,乃道:“小師父,你分明昨日是個女僧,我們方才開門留你,今日如何是個和尚?怎麽三個男僧帶著一個尼僧?”沙槽聽得,把臉一抹道:“女師父,你看我可是尼僧?”尼僧一見,驚怕起來道:“不好了,這一起分明是怪。”往後屋就要閉門進去,三藏忙止住道:“女師父切莫驚疑,我們本是取經回還東土僧人,這三個是我徒弟,相貌雖醜,神通本事卻高。隻因你們說妖,又不肯容留我們進庵,故此顯個手段。今天已晴明,我等擾了你們齋供,就此辭謝前行。但請問此去前途,可有甚麽高山峻嶺,闊水長溪,邪魔怪孽?望你指引說出,我們好防備前行。”
尼僧見三藏說出一團真情正理,乃平氣和色道:“老師父此去都是平坦大道,並無高山長溪,妖魔邪怪,一村一裏,皆是店市人家。隻是近日來風寒暑濕,這村裏大家小戶,男男女女,都有些災疾不安。”三藏道:“何不服藥醫療?”尼僧說:“醫多不效。”八戒道:“尋個巫師禳解也好。”尼僧說:“禳解也不靈,但是師父們過路也要小心,投個平安的客店。”三藏道:“料往來行客不少,人安歇的,我等也安歇。”尼僧道:“正為客商見此,都遠轉別路行走。”行者說:“既有別路,我們也轉去吧。”尼僧說:“遠轉路徑狹隘,師父的櫃擔難行。”三藏道:“悟空,你心下何如?”行者道:“師父,你們不知疾病乘虛而入,這往來客商多有不知保愛的,形體虧損,兼且利名得失攖心,多招邪感。我同師父們出家和尚,利名既無關係,形體原無虧欠,怕甚疾病沾連?老孫還有醫方法術,專治怪症,且善析禳,師父放心前走。”三藏道:“悟空,我也是這個主意,隻是醫方法術與你的不同。”尼僧聽了道:“老師父們既有神通本事,料是平安前去,不必過慮。”三藏乃辭別尼庵,師徒們挑經押馬前行。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