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行者一筋鬥打到三藏麵前,把妖魔事情說出。三藏道:“徒弟,妖魔要以利欲迷亂我們,反被我以利欲試出他來曆,看起來這一路,都是些飛禽走獸為妖。”行者道:“師父,你來時有八十一難,皆是你本來未得正果,應有這磨難化現,叫師父受盡了無限之苦,如今取了其經,功成行滿,不過是客路回還,見了的山光水色這一段情景。再加之師父耳聽之而成聲,聲即為妖;目遇之而成色,色即為怪。世間草木禽獸,皆眼前變幻,隻要師父端了正念,任他當前!但苦了徒弟,費了些機變心腸。”八戒道:“大師兄挑著經擔走路吧,還要講什麽機變!正為你費了許多機變,叫我一路受幾處捆吊。如今腹中饑餓,口中焦渴,且上前尋一處潔淨所在,打點些水飯解這饑渴。”行者笑道:“呆子,前麵酒店裏倒潔淨。”八戒說:“你這猴頭,隻要揭人短處。”
按下師徒挑押櫃擔前行。且說比丘僧與靈虛子兩個,在山峰頂上遠遠看著唐僧師徒歇下擔子,八戒到酒店借取水家夥這一番事。比丘向靈虛子道:“師兄,我看此酒肆氣焰上騰,分明是一種妖魔變化,又且攔唐僧經擔,迷亂他師徒禪心,我與你及早點破了他,沒使中了妖魔之計。”靈虛子道:“我們有保護真經之責,當掃滅妖魔,破了他迷亂唐僧之計。隻是豬八戒動了不老實心腸,勾惹邪淫,且看他自家正念,待等孫行者機變何如,再作計較。”比丘僧依言,他兩個遠遠看著行者與八戒使出法力,跳出草屋,又看見行者變女子騙哄妖魔,甚是誇獎行者智能妙用。少頃,隻見唐僧師徒挑押櫃擔行路,將次到酒店草屋前邊,靈虛子道:“行者、八戒固然鬧了酒肆,識破了妖魔,他如今草屋尚在,萬一唐僧被妖魔又設出一番奸計,亂了禪心,又慢了經文,如之奈何?待我顯個手段,把妖魔草屋焚燒,妖邪驅逐,讓唐僧師徒好奉經文前進。”比丘僧說:“師兄主裁甚高,但宜速行,他師徒將次到也。”靈虛子口中噴出三昧真火,焚妖魔變化的酒肆草屋,焚個幹淨,那鶴妖早已逃去,隻有慌張、孟浪二妖正被行者誘哄,老羞成怒,隻望他師徒到草屋中,又設一番迷亂之計。不匡草屋被靈虛子火焚。
他兩個執了兵器,變了凶惡大漢,帶領無數小妖,擺列山前。正遇唐僧師徒到來,兩妖見了,大喝一聲道:“挑擔和尚慢走!早早把櫃擔獻上,前來受捆!若還遲了,你看我兩個手中何物?”唐僧見了道:“徒弟呀,若是妖魔,你們各有法力驅除;看這兩個凶惡形狀。多是劫掠強人,真真的你們繳了兵器,無寸鐵在手。你看他那板斧,明晃晃的,真個怕人!”行者聽了笑道:“師父,你老人家此時也亂了念頭,想起兵器來了?假如徒弟們的兵器不曾繳庫,尚在手中,這時遇著強人,你老人家每每叫我方便,如今你反想起兵器,是何心哉?”三藏道:“徒弟,我說兵器,非是要你滅妖,乃是要你鎮怪。他見你有兵器,必然怯俱;若是妖魔有怯懼之心,我們便有保全之處。沒有兵器,難必保全。”行者笑道:“師父,要兵器何難?徒弟滿心都是兵,一身都是器。”八戒笑道:“猴王說大話,你心是血肉生來,身是皮毛長就,怎說是兵器?”行者道:“呆子,你那裏知我:
胸中甲胄原非鐵,心內幹戈不用槍。
一十八般皆武藝,任他妖怪怎能當。”
八戒道:“閑話休說,你看強人狠惡形狀,拿著板斧,怒氣洶洶。你說兵器不難,此時便會打筋鬥上靈山,也要等開庫取你我的寶貝。便是那裏去借刀槍,也要認得個相知。緩不及事,真是空頭架子,隻好哄師父。”行者道:“呆子,沒要多說,你會使什麽兵器?待我取來,不待你咳嗽一聲就有。”八戒道:“我老豬原隻會使釘鈀,卻要九齒鋒利的。”行者說:“就替你取了來”,暗地裏把毫毛拔了一根,變做一把九齒釘鈀。那八戒忙忙的咳嗽一聲道:“釘鈀在那裏?”行者道:“山坡下不是釘鈀卻是何物?”八戒把眼向山坡一看,隻見一把釘鈀,他忙取在手,笑欣欣道:“我的寶貝嗬,久別多時,今日相見!”他拿在手中,隨舞了個三路,開了個四門。沙僧見了道:“大師兄,順手兒何不把我的寶杖也取了來?”行者依舊拔根毛,變了寶杖在山坡下道:“沙僧,我替你也帶的來了,在山坡下,自家去齲”沙僧一眼看見,也取得在手。行者忙變了一條全箍棒,拿在手中。他三個走近妖魔前麵,行者看那兩個妖魔,變的凶惡,但見:
一個獠牙青臉,一個尖嘴撈腮。
赤發蓬鬆頭上,金睛努出眼來。
鼻孔倒翻上卷,髭須橫亂排開。
兩個高聲大叫,好似破鑼破鼓齊篩。
妖魔見了行者三個各執著兵器,上前便叫道:“是那個誘哄我魔王的?快出來領斧!”行者便上前道:“我孫祖宗誘哄你,便出來,你敢賭鬥麽?料你那劈柴的斧頭,怎了當我的金箍大棒!”孟浪妖魔笑道:“你那金箍棒,我曾聽得是龍宮得來的,能大能小,大如粗杠子,小似繡花針,前已繳在靈山,如今是那裏借了來的捍麵杖?你如能把他變化,仍舊似當時大小,我魔王便不消與你賭鬥,就拜下風算我輸,請到我洞中獻你一頓齋供;若是不能變大變小,定是假借了來哄我,須要吃我一下大刖。”行者笑道:“好妖精,你道我這金箍棒是假的?你看我叫他大。”乃執在手中,叫聲“大”,那裏大;叫聲“斜,那裏小,行者心中慌了道:“這毫毛不聽我使令,怎麽處治?”八戒見了笑道:“大哥,妖魔厲害,比你的機變又深,這金箍棒弄出假來,我的釘鋼也要贓了。”行者見棒不變,心下一慌,那慌張妖魔便一斧劈來,行者一個筋鬥跳在半空,八戒與沙僧估著釘把、寶杖是假,忙向經擔上取下禪杖來抵住妖魔兩個板斧,他四個兩對兒廝鬥。好鬥!怎見得好鬥?但見那妖魔:
明晃晃齊揮板斧,雄赳赳各逞威風。沙僧八戒俱嫋雄,禪杖遮搪無空。一邊似高山猛虎,兩個如大海蒼龍。隻鬥的太陽西下月生東,那妖魔方才回洞。
卻說行者不曾提防妖魔說他金箍棒假,一時展轉不來,幾被妖魔斧劈,他一筋鬥打在半空,看八戒沙僧拿著禪杖抵敵,他也要下地采取出禪杖打妖魔。忽然想道:“老孫一生不仿效別人,便是拿了禪杖去鬥,看這兩妖厲害,也不能取勝,且看八戒、沙僧與妖魔一個對一個如何光景?再作計較。”隻見他兩對兒廝鬥,看看日落,也沒個勝負,真個那板斧鋼利。行者待妖魔罷鬥回洞,他隱著身走到洞口,隻是妖魔進了洞,叫小妖緊閉了洞門,行者不得入,乃變了一個螢火蟲兒,但見他:
一黍微肢體,兩翅小小飛揚。
尾上一點似燈光,曾照囊吟亮。
行者鑽入門縫,飛到洞裏,見兩個妖魔坐在上麵,叫小妖擺開桌子,排開酒肴。慌張魔說:“老友辛苦,吃一杯得勝酒。”孟浪妖說:“相鬥到晚,各自罷鬥,那分勝負?”慌張說:“不是老友識破了他金箍棒假,怎把孫行者戰敗?”孟浪說:“不虧老友板斧利害,那孫行者怎肯脫逃?”慌張道:“明日與那兩個和尚相鬥,有個計較。先把他禪杖斧劈了,他無兵器,料是必輸。”孟浪說:“今日隻因斧鈍,劈不斷他禪杖。若是明日,須叫小妖把斧磨快,方才劈得。”慌張道:“有理。”乃叫小妖取出板斧來,好生磨快。小妖聽得,走入洞後,取出兩把板斧,行者一見了,機變就生。待小妖取水石去磨,他拔下毫毛,假變了兩把板斧,抵換了他斧,藏隱在洞中。卻不得出洞,千思萬想,自歎計窮,隻等那洞門開時,方拿得出。如何得開?想了一計,仍變蟲鑽出洞外,到了三藏麵前。
隻見三藏與八戒們黑夜打坐山岡,謹守著櫃擔,正說:“行者的兵器被妖魔識破,如今不知在何處?這兩妖板斧厲害,明日若鬥,我們禪杖不過是個木器,如何抵擋?”行者笑道:“我也能叫妖斧缺鈍無用。”三藏聽得是行者聲音,乃睜開眼,看見行者來回,便問道:“徒弟,你何處去?你久不見來,叫我係心。如今妖魔厲害,他兩個難敵,鬥一日不分勝敗,隻恐明日再鬥,禪杖當不住利斧。”行者道:“師父放心,我老孫有本事叫他利斧當不住禪杖。”乃向八戒、沙僧耳邊說了句俏語低言,他兩個隨悄悄跟著行者前行。
到得洞前,行者仍變了小蟲鑽入,隻見兩妖盹睡,眾小妖把守甚嚴。假變的板斧,妖魔收入洞內,真板斧卻藏在洞間。忽然洞外八戒、沙僧喊叫起來道:“洞內狗妖魔,臭精怪,你敢夜戰麽?”行者假變作小妖叫道:“魔王,唐僧徒弟又在洞門外討戰。”慌張兩魔忙取了板斧,開得洞門,走出來道:“你這野禿,日間得了性命,這夜間正該養些精神,明日來領板斧,如何不審己量力,黑夜上門,自送性命?”
行者待妖開了洞門,已把真斧偷藏出去,遞與八戒、沙僧,各拿在手道:“妖精,我等要清平了山路,挑押櫃擔前行,等不到明日,怕遲了時日,費了工夫。”妖魔那裏管個黑夜,舉起假斧就來劈,隻見那斧如一毛之輕,睜眼一看道:“不好了,板斧作變,必是孫行者抵換去了。”乃奔走入洞,緊閉了洞門。
叫小妖過來,拷問磨的鋼斧怎麽變作毫毛?小妖把毫毛一看道:“魔王,小妖們看這毫毛卻是兩根猴子身上生的。”慌張魔道:“是了,我久聞孫行者能拔毫毛變化,他既能拔毛,我當年也會煉得有神通,且拔兩根變化來看。”孟浪妖道:“老友,你會拔毛,我也會剝鱗,且問老友拔毛何用?”慌張魔道:“乘著孫行者三個在洞前討戰,待我拔三根毛,變了他三個,到唐僧處,挑了他經擔前來洞中,那時權柄在我手,他拿我板斧來換,讓我留難他。”孟浪魔道:“老友此計甚妙。”慌張魔遂拔了三根毫毛,叫聲“變”,不防行者見妖魔奔走入洞,隨隱著身跟進洞裏,看妖魔也拔毛叫變,他卻弄個神通,吹了一口氣在他毛上,仍變了三隻獐子。但見:
一個頭如麋鹿,四隻蹄類豺狼。
跳鑽不定果慌張,仍是妖模怪樣。
孟浪魔見了笑道:“老友,收了毛上身吧,變化不的,依舊是原身形狀。”慌張魔道:“老友,你能剝鱗變化,且變來一看。”孟浪魔依言,剝下三片魚鱗,叫聲“變”,行者又吹了一口氣在他鱗上,依舊變了三條小鰻魚。但見:
身似白蛇三尺,尾如稱杆一條。
光油身子不生毛,隻會鑽遊不跳。
慌張魔見了,笑將起來道:“不濟,不濟,想那孫行者,不知是何處得來那個師學?他有這樣神通本事,我們怎鬥的過他?”孟浪魔道:“此事容易計較。想我當年,有個家主名喚大鯤王,隻因他能變化,乘風萬裏,化了一個大鵬,上靈山去了,遺下幾個子孫,號為六鯤,在此長溪養性,思量也要超出六道輪回。前日聞他說不得上靈山見聞聖道,怎得超騰?如今若聽得有取經僧人西還,見挑押著寶藏真經,他怎肯放過這山溪道路?我如今且到長溪,傳言與他,料他們積祖遺留的神通本事,那裏怕甚孫行者。”行者隱著身,聽了笑道:“原來都是些不算數小家子妖魔,若像當時老孫,把他家主祖宗都掃蕩個幹淨,任他去傳言。但隻是聞此賽巫高峰聯絡,長溪接連,被這小妖纏繞,阻攔我經卷,撓亂我師父禪心,費了我老孫們工夫辛苦。我如今欲待開了他洞門,叫八戒、沙僧持了他真斧,把這不算數的妖摩劈殺,隻怕背了師父方便之心,又非繳金箍棒之意。”行者思想了一會,走出洞來,向八戒、沙僧道:“妖魔原來慌張、孟浪,敵鬥不過,閉了洞門逃走去了,我與你且回複了師父,待天明過此山岡前去。”
八戒、沙僧依言,走回見了三藏,備細把行者抵換板斧情由說了一遍,行者又把妖魔計較傳言小鯤、要見聞聖道、欲求超脫的話說了一番。三藏道:“徒弟們,板斧抵換將來在何處?拿來與我一看。”八戒道:“這黑夜看他何用?況且我們沒了釘鈀,正好得此降妖滅怪。”三藏說:“徒弟們快把此斧埋入山岡土內,莫要帶他前行,這器械原與我經文不容並行的。”行者道:“師父,你老人家真有些偏見,隻要行你方便,不過妖魔阻著真經,正用著這斧。”三藏道:“悟空,你豈不知,我自有慧劍滅那妖魔。”行者穎悟最敏,隨答應道:“師父教誨的是。”乃向八戒、沙僧腰間取出板斧,埋在山岡土內。師徒們且定心打坐山岡,直待天明走路。畢竟如何過此慌張洞去?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獐毛變獐,魚鱗變魚,直緣本來靈性相關,不在行者吹氣不吹氣也。如行者毫毛無般不變,正是機心用事耳。
唐僧慧劍,其無礙神通,勝金箍棒萬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