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血肉身軀血肉群,思量底事暗消魂。
百年事業渾如夢,兩字功名薄似雲。
行見朱顏成雪鬢,坐看白骨共山墳。
從來指出長生法,陰騭弘開方便門。
卻說山童定要行者傳了他一個筋鬥.方才肯實說兩個和尚進洞不自在受享的緣故。行者隻得教他,把兩手按地,著力一翻過身去。山童依著,果然一翻,打了個筋鬥,喜喜歡歡,就往洞裏要走,行者忙一手扯住道:“山童,這個筋鬥不好耍子。”山童道:“怎麽不好耍子?”行者道;“兩手按地,一則費力,一則汙手,又且翻過去跌了一交,那裏好耍子?你看我不按地,不費力,半空裏一個筋鬥,好耍子。”山童道:“師父,你打來我看。”行者就憑空裏一個筋鬥翻過去。山童見了道:“師父,這個筋鬥果然好耍子,你傳授我。”行者道:“方才教會你一個按地筋鬥,你會了就走,不肯把實話說完了,如今必須盡把實話說完,方才教你。”山童說:“實話那兩個醜和尚進洞,說是唐僧的第二、第三個徒弟,我洞主把毒物假變饃饃果品款待他。一個叫做豬八戒,貪饃饃中了毒,怎得自在受享?一個叫做沙和尚,不肯受享,掄起禪杖,不思想寡不敵眾,隻憑著他嗔心便亂打,被我洞主拿倒了,如今在洞後不自在哩、此便是實話。師父,可把憑空筋鬥傳授我。”行者道:“你且說他兩個在洞後如何不自在?”山童說:“教會了徒弟這憑空筋鬥,我便才實說。”行者道:“這也不難,你可把兩手緊揝著拳,將頭向空一鑽,把腳向空一起,自然一個空裏筋鬥。”山童依言,翻了一個筋鬥道:“好耍子。”就往洞裏要走,行者道:“山童,這還不好耍子,你看我,一連七八個叫做流星筋鬥。”乃接連一路打了七八個,山童見了道:“好耍子,真個好耍子,師父,我把洞裏和尚實話說與你罷,你千萬把這流星筋鬥教我。”行者道:“自然教你,你且說那和尚在洞後如何不自在?”山童道:“都被我眾小妖捆的捆,吊的吊,隻等拿到了唐僧一齊蒸煮了,洞主們自在受享。”山童說罷,便扯著行者要教他流星筋鬥,行者也隻得把這筋節說出道:“你可乘著一個筋鬥勢力,隻滾打去,便是流星七八個。”山童依言,果然打了七八個,喜之不勝。
行者道;“山童,你若肯實實把洞主是何物妖魔說與我,他有什麽神通本事一齊說出,我還有個萬裏筋鬥傳授你。”山童道:“師父,怎教做萬裏筋鬥?”行者說:“前邊這幾樣筋鬥,隻在麵前打跳,不過眼見丈尺,我這萬裏筋鬥,說一聲,千萬裏頃刻便打到。”山童聽了笑道:“似這樣筋鬥,極好耍子,師父可教我。”行者說:“這個必須先把你洞主事情盡說與我知道,我方教你。”山童道:“料著師父不欺我徒弟,我先實說了罷。我這洞主是個猩猩成妖作怪,叫做美蔚君;那善慶君是個白鶴成情,還有個福緣君是個猿猴成精。隻因善慶君與福緣君有雙清之雅,我美蔚君與他結契,若論洞主的神通本事,變化多般。他聞得西還有起取經來的唐僧師徒,取得真經過此溪山,說不論人物仙凡,就是飛禽走獸,得聞了真經道理,超凡入聖,降福延生,我洞主因此在這洞裏假設齋供,等候唐僧。如唐僧順意,把經文留在我洞間,長遠與我洞主看念,便將就與他回去;若是不肯,便先毒害了他,後上蒸籠蒸熟了,還有請這一路結契的溪洞老友來受享哩。”行者笑道:“既是你洞主要留經,也不該便把那兩個和尚捆吊起來。”山童道:“隻因那和尚一個扯謊,哄洞主心腸不善,且先要吃齋貪饞非禮;一個動了噴怒,掄起禪杖,打上洞門。故此我洞主怪惱起來,一個要就蒸煮,一個勸且待捉到了唐僧再做區處。”行者道:“你洞主可知道唐僧難捉的?他有個大徒弟叫著孫祖宗,厲害多哩,要拿倒了妖怪抽筋、剮骨、剝皮、揎草哩。”山童道:“我那善慶君曾說前洞把福緣君認了玄孫,趕了出洞,往花果山去了。他也知這孫祖宗厲害,如今叫眾小妖做下準備,隻等地來就要以計捉他。”行者聽了道:“你真真不扯謊,果是實話。”山童說:“快把萬裏筋鬥傳授與我。”悟空道:“傳你不難,隻是你不曾走過萬裏路程,如何打的去?”山童笑道:“果是我不曾走過百裏,怎說萬裏?比如我這三五十裏走過的山洞,可打的去?”行者道:“此便打得,但不知這三五十裏是什麽山洞?”山童說:“離我這美蔚洞五十裏,有座慌張洞,洞主與我洞主相契,我曾去請慌張魔王來赴會,故此走過的熟路。”行者道:“你既心下走熟,而今想起來,筋鬥已打到往回來了。”山童笑道:“你這師父,我說了實話與你,你卻扯個虛謊與我,我與你現在此講說,怎麽筋鬥打個往回了?”行者道:“你要我教,須是待我打個你看。”山童道:“打來我看。”行者一個筋鬥打不見了,山童守了半晌,不見了行者,埋怨懊悔進洞。
卻說行者一筋鬥打入妖魔洞內,把身形隱了,見那兩個妖魔口口聲聲隻是要設計捉唐僧,又走到洞後,隻見八戒與沙僧被捆吊著。八戒口裏哼哼唧唧道:“師父嗬,我徒弟自從:
皈命投誠跟著你,西來禮佛取真經。
十萬八千途路遠,往回終日不曾停。
蹺蹊處處逢魔怪,法力如何我不靈。
捆在洞中隻待煮,可憐一命入幽冥。
你若憫念師和弟,早著猴精做救星。”
行者聽八戒咕咕噥噥說這苦楚言語,想念師父,心下想道:“呆子到此思念師父,也還是個好人。”隻聽的罵他猴精,又笑道:“這夯貨饢糠的,既想要我救你,卻背地裏又罵我。”隨假變了一個小妖,站在八戒之旁說道:“長嘴大耳和尚,你想什麽救星?恐惱了我:
洞內眾妖齊動手,不將鍋煮便籠蒸。”
八戒聽了道;“小妖哥,你蒸煮,說不得也由你,你卻不曉的我有個師兄叫做孫行者,正是:
法力齊天孫大聖,拿妖捉怪不相應。”
沙僧聽得道:“二師哥,在此捆吊著,什麽心腸還聯詩和句。此時不知師父知道不曾,若還大師兄知道,他是性急的人,怎肯延挨片刻,不來救你和我?”行者聽了,依舊隱著身,到他兩個耳邊說:“師弟,誰叫你一個動貪心,惹了美味魔王全不放;一個生嗔意,弄做個捆吊冤家不放鬆!且耐心端正念頭,待我來救你。”八戒、沙僧知是行者說話,便說道:“師兄,快些救,但把繩索解了,我們法力自然能脫。”行者聽得,上前與他兩個解那繩索,越解越緊,怎能得開。八戒道:“師兄,不好了,越解越扣的痛起來了。”行者道:“妖魔厲害,連我也沒法,你兩個且少待,等我與師父計較,先打滅了妖魔,焚毀了他石洞,再設法救你!”
行者說罷,一個筋鬥打到三藏麵前,隻見兩個樵子陪伴著三藏,坐在山岡之上,等候行者回音。行者備細把八戒、沙僧情由說出,那唐長老聽得眼淚交流,說道:“徒弟嗬,我隻道你:
打探路徑身耽擱,原來捆吊受災屯。
想因動了貪嗔孽,自種還須自拔根。”
行者道:“師父,事己到此,悲泣無用,我徒弟隻得再轉靈山,求個解妖索的神通來救他兩個。”隻見樵子道:“小長老,你何必複上靈山,我兩個經年打柴,遇有藤索,便用斧斤割斷。我有利斧在此,你何不攜去把他繩索割斷,等他們掙脫了,使出他原來法力,出洞拿妖。”樵子向腰間取出一把利斧,送與行者,行者接得在手。三藏連忙扯著道:“徒弟,二位好意借斧與你割繩索,你卻切莫劈妖精!”樵子說:“師父,你莫要扯他,我這斧子劈不得妖魔,隻割的繩索。”三藏笑道:“善人,一把快利鋼斧怎莫劈不得妖魔?”樵子說:“師父,我這利斧當初也是一個念佛的長老與我解繩索冤愆,不許我傷生害物。若是拿他劈妖魔,隻恐自己先存了一種傷生害物心腸,不但缺鈍了這斧無用,且惹了妖魔動了敵鬥心。”行者道:“二位樵哥,老孫先講過,若是這斧割不斷那繩索,或是遇著一兩個沒要緊的小妖,老孫大膽借你斧子略劈一個,也是借斧一常”樵子說:“小長老若存了這一條心腸,我便不借了。”三藏道:“悟空,你便割繩隻割繩去罷,不可又欺二位動了殺害心腸。”
行者依言,攜了利斧,有物在身,打不得筋鬥,一直走到洞門,依舊隱著身,走入後洞,把斧子去割繩索,那裏割的斷?行者性急,把斧子拋在洞內,直走回向樵子說:“割不斷!割不斷!我也不曾劈妖怪,拋在洞裏來了。”樵子聽得道:“小長老,你不消去了,我二人曾與妖魔有半麵之識,待我去說個方便,叫他放了兩個來罷。”行者道:“如此卻好,我不去,借重二位去討個方便。便是那斧子現在洞裏,自去取罷。”
樵子別了三藏,他兩個走到洞門,也把身隱著,隻入洞後,見八戒與沙僧捆吊在內,那斧子原是一個梆槌,拋在地旁觀了原形。比丘與靈虛子說道;“師兄,你變樵子,可也隻不該把木魚槌變利斧,未免動了殺劈之心。”靈虛子道:“為救人捆吊,這也不妨。如今他兩個繩索緊捆,不得不借利斧。”便拾起那槌,依舊去割,那裏割得開。兩個忙把解結經咒念起,隻見八戒、沙僧就地一滾,那繩索齊斷在半邊。八戒兩個隻道行者來救,往洞外飛走,眾小妖攔當不住,急報與兩個洞主。妖魔走入洞後,比丘僧與靈虛子變化不來,隱身不及,卻被妖魔見了道:“好和尚,前在福緣洞破了我桃實,化為蛇蠍,今又到我洞中放了我拿到的僧人,好生大膽。莫要走!吃我一棍!”靈虛子見妖魔掄起棍來,說不得把梆槌變了根棒相敵,那善慶君也執著長槍來刺比丘僧,被比丘僧舉起菩提子隻念了一聲梵語,那槍忽然折做三段,兩下裏混戰不見輸贏。
卻說八戒與沙僧解了捆吊,飛出洞外,走到三藏麵前,見了行者道:“你坐在此,卻是何人解了我繩索?”三藏道:“徒弟,虧了兩個樵子來救你,他便救了你,不知如今怎生出妖魔之洞?”八戒道:“師父,如今說不得,我等回去報妖魔捆吊之仇,再探樵子如何出洞。”三藏道:“徒弟,罷休,你既掙脫了來,那妖魔厲害,不要去惹他,我們挑了擔子還沿溪岸去罷。”行者道:“師父,樵子既施恩於我們,豈有任他與妖魔相持不去看看之理?況我們被妖魔捆吊欺淩,安可饒了他去?我老孫說不得背了師父方便慈悲,定要把妖魔剿滅!”三藏道:“徒弟,你又動了報恩滅怪之心。依我之念,隻是善化了妖魔回心轉意,好好放我們挑經前去,便就是功德。”八戒道:“師父隻想著方便慈悲,一個妖魔把徒弟兩個捆吊,要蒸煮受享,情理難甘,決不饒他!沙僧兄弟,你也曾受妖魔之辱,大家齊去攻他石洞。”行者說:“師弟,我聞妖魔設計拿我們,老孫不得不用個機變心。”八戒道:“又變什麽機心,老老實實三條禪杖直打入他洞,料著三個鬥兩個必然鬥我們不過。”行者道:“呆子,他兩個妖魔槍刀棍棒,件件精利,我們的寶貝繳庫,又不在手,這三條木杖敵不得利器。”沙僧說:“就依大師兄,何勞利器?但使個什麽機變?”行者道:“我已把玄孫福緣君度化回去,山洞火燒塞了,我如今變做福緣君樣兒,到他洞裏,你兩個變做小妖,他必然款留我,你可把他設下的毒物抵換了,就毒倒妖怪,那時再作計較。”八戒依言,與沙僧變了兩個小妖,跟著行者,行者卻變作福緣君,走到洞前。
山童見了道:“大王且停住,我洞主與兩個僧道打鬥。”行者走入洞中,隻見善慶君兩個見了,丟了棍棒道:“福緣老友,我隻道你被孫行者趕逐回山,原來尚在此。”行者故意道:“老友與此兩個僧道又為什麽打鬥?向時他破了你仙桃之假,如今又到你洞來?”妖魔道:“可恨他把我拿到的豬八戒、沙僧放了!”行者笑道:“老友,你莫怪,古語說的好,免死狐悲,物傷其類。他因你拿倒了和尚,故此解放了,那豬八戒是我的瓜葛嫡親,這兩個既解救了他,也於我分上有些情義,可看薄麵放他出洞去罷。”美蔚妖魔心尚不依,善慶妖魔再三解勸,一時把僧道放出洞去。行者卻識的是比丘僧與優婆塞,隻因變著福緣君,故意明討個方便,隻當不識。這比丘僧出了洞門,向靈虛子道:“師兄,你認得這福緣君麽?”靈虛子道:“識得,識得。”卻是如何識得?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貪嗔一動。自起繩索,真有利斧砍不斷者,解結經咒,於意雲何?
不過一清淨念頭耳,安得向人人念誦之也!
靈虛、比丘能解八戒、沙僧之結,自己卻不能出妖魔之洞,不待行者說分上,信當場出手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