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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孫大聖古洞留名 福緣君深山遇祖

  話說三藏師徒自辭了王甲眾人,行夠多時,不覺到了一座山腳下。三藏叫一聲:“徒弟們,你看這高山處是甚麽所在?問一問人,好走。”行者道:“師父,你我當日來時,走過了十萬八千,那時俱是生路,一路妖魔阻擋,尚然到了西天;如今回來,仗真經保佑,三停走了二停,縱有高山,都是日前走過,不足為懼,你還這樣耽心怎的?”三藏道:“徒弟呀,不是這等說,當初來時,隻是空身沒有掛礙,遇了妖魔,要捆要吊,要蒸要煮,拚了一個身子,今日取經回來,萬法傳流,盡在我們身上,幹係甚大,萬一有些差池,褻慢真經,豈不失了西來本意?東土永不沾恩!雖然走過許多路程,古人雲: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以此一發要小心,還問一問的為是。”行者聽了,隻得走上山坡下來。卻見兩個貧漢坐在草屋之下,冷風淒淒,嗟嗟怨怨。

  行者見了,上前問一聲:“二位老哥,過此山是何境界?那州府縣?這山路可平坦好行?”漢子道:“此山峰接峰,溪連溪,其實險峻遙遠。若在右岔路,便通烏雞國境界,若從左岔道,便往東土大路。隻是你們有櫃擔行囊貨物,恐要報關倒換批文。若說平坦山路,也未必甚平坦,但是山溪洞內多有妖魔出沒,師父們須要小心過去!”行者道:“有勞,有勞,這等寒風,我看你兩人身上衣裝又單又破,有兩匹布帛奉贈,倘不見卻,可攜去做一件襯衣。”行者乃取出兩匹布,遞與漢子。漢子辭道:“我二人貧寒甘受,怎好要你出家人東西?”

  行者道:“化將來,布施你,正是我出家人功果。”漢子笑道:“有餘施不足,你既是化的布,不足方化去,不為有餘,如何施我?”行者道:“你也莫說有餘不足,隻是要有名。我和尚家化得來的布,便不是無名。見你兩個寒冷無衣,布施與你,乃是有名。老實收了去罷。”漢子接了布在手道;“我若不收,辜負你濟貧之心;收了你的,又損了我甘貧之心。也罷,我兩個取你一匹,成就你心;退一匹,成就我心。”三藏與八戒恰好走到麵前,三藏道:“悟空,你不問路徑過山,卻在此做甚?”八戒道:“他打偏手的兩匹布,想是在此發脫賣鈔,這鈔還該分與我,不管閑事!”便找漢子退的一匹布,搶在手中道:“大哥,你把鈔買我的,讓你些。”漢子笑道:“長老,你莫要動此鄙吝狹隘之心,留此布過山找路有用處,我二人不買。”八戒道:“過山便過山,找路就找路,要此布何用?”漢子道:“我知過此山有兩個隱土,一個叫做福緣君,一個叫做善慶君,他兩個似妖非妖,作怪不怪,隱藏在個山洞,對局賭勝。你若過山訪他山洞,可將此布送他作贄,問他個前途路徑,到地妖魔。那二人定然指引與你,若是款留你們齋供,須酌量方食。”漢子說罷,拿著一匹布,叫聲“多謝”,往山坡下飛奔去了。三藏聽得道:“徒弟們,看此指引二人,一團取與的道理,莫不是個好人,來指引我們?”行者笑道:“我老孫一時也被他愚了,不曾把慧眼看他,如今且打點過山。”師徒們挑擔押垛,走上高山不題。

  卻說五眾優婆塞糾正了唐僧師徒岔河路頭,騰雲回到靈山,稟複了白雄尊者,轉達古佛。佛言:“唐僧雖正了路頭,無奈他徒弟們一路種種心生出許多妖魔,過了岔河,還有賽巫峽、九溪、十二峰。這峰下有洞,洞內有妖,或藏於山,或潛於溪,隻恐這妖攔阻了經文,唐僧師徒力量綿弱,敵妖不過,是我經卷之憂。”白雄尊者道:“現有比丘僧與優婆塞兩個沿途保護,料妖魔自遠。”佛言:“正謂他兩個遇有妖魔,也未免動了法力,變化機心;因此遇著妖魔厲害的,變化更強,反吃了妖魔之累。汝可宣言,聖眾中有願捐法力前去扶助唐僧等過山越嶺,不致褻慢了經文,亦是仰體如來至意,不負了保經功德。”尊者依言,隨宣言聖眾,當有四位神王出班說:“我等願顯神通,與取經人奮一臂之力。隻是不遠隨行路,待他們遇有厲害妖魔,我這裏方去與他驅除。”尊者道:“路途遙遠,妖魔變幻,俄頃之間,神王如何得知?”神王道:“我聞如來以數珠及木魚梆子給與比丘二人,當令人傳知與他,遇有難滅妖魔,敲動梆子,我處自聞聲去救。”尊者聽說,傳白古佛,依允神王所說。

  神王乃令部下報事使者,前往唐僧處探看他師徒,恰遇著比丘、靈虛兩個,手裏拿著一匹布帛,便問道:“二位菩薩,你保護唐僧經文,如今作何光景?”比丘僧答道:“一路來費心勞力,幸喜保護周全。隻是如今過這高山前去,妖魔不能必其全無。使者到此何事?”使者乃把神王叫他傳旨報事說出,道:“凡遇妖魔厲害,不能驅除,當敲動木魚,神王自然來助力。又聞此山過去,有賽巫山、九溪、十二峰,極是險峻,倘遇有妖魔之處,須要與唐僧師徒努力前行。”使者說罷,就撥轉雲頭,靈虛子忙把布送與使者道:“遠勞你傳信,一匹市兒奉贈。”使者笑道;“聖經神力,安有徇私受賄之理?”靈虛子也笑道:“隻因取經的在靈山講要人事,說後來誦經的恐怕白誦無功,他存了這一句徇私之言,故我等不敢廢了這酬勞之禮。”使者一笑而去,比丘與靈虛騰空前往,他兩個隱身在福緣君山洞之旁,著唐僧如何過山,可到此洞招惹妖魔邪怪?

  卻說唐僧押著馬垛,上得高山。山雖高,路卻平,便是有些險隘,遠望著有許多懸崖穀洞。乃向行者道:“悟空,你我山便走了幾處,卻不像此山峰頭遠接,洞穀繁多,山腳下溪水縈回,有如組練。不知此高山何名?地界過去何處?”行者道:“師父,正是我徒弟忙忙的與那兩個漢子,隻講了些布施布匹的話,便不曾細問他這些事情。”八戒說:“那漢子叫你將那布匹向甚麽洞裏,問甚麽福緣君,自知路徑,你這會便匿起,故意說混話。”行者笑道:“呆子,行行步步隻以私心窺我。”三藏道:“兩個不必爭講,看那山鬆密處,似有人家。”行者道:“山穀那是人家,多是隱士處,待徒弟看來,請師父去相會。”三藏與八戒、沙僧歇下擔櫃,坐在山村之下,等行者探問去來。

  行者心躁,那裏由出路走?他從空一躍,就到石洞之前,看見洞門大開,乃隱著身走入洞來。隻見兩個隱士對局,一個道:“我棋輸了又要尋個和尚作奇肴也。”一個笑道:“休要譏誚,此乃往事,美蔚君立心險處,幾乎惹動那和尚道人生出事來。”行者隻聽了一句“又要尋個和尚作奇肴”,暗忖道:“此必是妖魔,要捉我等蒸煮,我如今沒有了金箍棒,又不敢背了師父不傷生之心,隻得隱忍著他是何精怪,再作計較。”乃走出洞門,搖身一變,變了個標標致致小和尚,在那洞門外叫道:“洞內隱君,可容我山僧探訪麽?”

  隻見洞裏走出福緣君來,見了行者道;“小長老,進洞裏麵坐。”行者隨進了洞內,那隱士便問:“小長老,從何處來?”行者答道:“從來處來。”隱士聽了道:“這小和尚答應非凡,一定是有些道行的。”便叫山童取山芋果實出來待行者。行者見了山芋果實,他也不辭,便吃。方才到口,隻聞得腥氣鑽鼻,行者想道:“山坡漢子曾叫我酌量吃他東西,看此腥穢之氣,定非嘉果。”乃弄個障眼法術,把他果品攝在洞外。便問道:“二位隱君高隱山中,此必修煉服食,祈保長生,但不知交往何人以為師友?”福緣君道:“小子有友無師,即是這位善慶君,日相與盤桓在鬆筠洞穀之間。”行者道:“人豈無師?就是隱士這一局棋,當年也有個師父傳授將來;況你要學長生大道,豈有不從師指授?”福緣君道:“我小子不是從師指授的,卻是積祖傳流的。”行者道:“到是家傳,且問你祖上是何人?”福緣君道:“小子祖上卻也是有些來曆。小長老若從西來,必定也知一二。”行者說:“十洲三島,上天下地,憑你開辟以來,神仙佛老,我小和尚都知道,你說是何人?”福緣君說道:

  “我祖說來根基正,不是無名與少姓。

  曾受天精與地華,坎離混合延生命。

  花果山裏樂逍遙,水簾洞內修真性。

  隻因放蕩在乾坤,菩薩度他成功行。

  跟隨長老號唐僧,前去求經到佛境。

  說起我祖本事高,神通變化多靈應。

  誰人不識孫悟空,美王齊天老大聖。”

  行者聽了嗬嗬大笑起來:“原來這隱士是我的流派。想我離了花果山多年,這遺下的大大小小,不在花果山過日月,卻走到外方來。雖然不為非作歹,隻是變幻這隱士假名托性,便是弄妖作怪。我如今且探他,所行的若正,還指引了他歸花果山;若是在這山洞為非作歹,定是懲治他。方才聽得他說尋個和尚作奇肴,便就在此話上探他個善惡行止。”乃問道:“隱士,我小和尚方才聽得說尋個和尚作奇肴,小和尚現在此,不勞去尋。不知作甚麽奇肴?”福緣君笑道;“小長老有所不知,我與此友終日在此洞中盤桓,約以勝了三局棋,那負的供一奇品珍羞。昨有兩個僧道也走入我洞間,正遇著我一友來,要把那僧作奇肴,我小子們不肯,我那友把兩個桃實送僧道吃,被他識破,幾乎動了那增道嗔心,惹出禍來。”

  行者笑道:“兩個僧道有甚嗔禍?”福緣君道:“小長老,你不知那僧道,他說打從靈山下來的,萬一是我那祖宗孫大聖一起的,取了經回來,鬧到此山觀山玩景,一惹了他,怎麽了?”行者聽了,又問道:“隱士,你那一位要把僧人作奇肴的在何處?”福緣君說:“他雖與我們為友,卻不在此處居祝”行者道;“在何處居住?”福緣君道:“小長老,你問他住處何用?他不比我,我等看祖上麵皮,還敬重你僧人;你若尋著他,便真真與他作奇肴也。你莫問他,我們也不與你說。”行者乃從衣袖內托出布匹奉與隱士道:“小和尚前途人家齋僧布施來的一匹布,遠路行走,帶在身邊累贅,願送與二位隱君,望二位把這友住處說與我。”福緣君接得布在手,大喜道:“小長老,我方才問你從何處來?你渾答應我‘從來處來’,我所以不說明白這友住處。”行者道:“你若問我何處來,我實說與二位,我從靈山取得真經來。”福緣君笑道:“小長老,你是送經的麽?”行者道:“靈山無送經的,隻是我等取經的。”善緣君搖著手道:“小長老,你休瞞我,我們久知唐僧取經隻有三個徒弟。大的便是福緣君的祖,叫做孫行者,第二是豬八戒,第三是沙憎。聞知這三個生的麵貌古怪,本事高強,你這小長者必是假借他們行頭,騙哄人的,這布匹也是騙哄來的,我們不受。”行者見他疑作騙哄,乃把瞼一抹,現出原身來道:“你兩個認得我孫行者麽?”一手便扯著福緣君道:“你這妖魔,不安分守已在山洞中,卻詐稱我派在此變為隱土迷人。且問你,這個善慶君何怪?”

  福緣君被行者扯住了,乃說道:“我兩個其實非怪,乃青鬆白石之下一嘯一舞,結為雙清之友。但求超出塵凡,豈肯墮入無明,有傷僧眾?望祖宗憐而釋我。”那善慶君見行者問他何怪,惶俱起來,扯了一個山童往洞門外化了兩隻仙鶴騰空就飛。卻被比丘與靈虛兩個在山鬆之旁,見行者到洞內收服了妖魔,隱土化鶴飛空,他便騰空而上,騎在鶴身,叫他:“且飛往前山峰處,再拷問你與那美蔚君在何處。”兩鶴隻得頡頏上下,飛到前途一座山峰住下。比丘僧與靈虛子方要拷問,不防他一翅飛去,兩個隻得在山峰高處,眼望唐僧從山峰大道前來。

  卻說行者扯著福緣君道:“孽障,我已知汝假托吾派,隱遁在此逞妖弄怪。但據你說不傷害僧人,還知敬重我,今且饒你,快實說,把和尚要作奇肴的妖魔在何山”福緣君道:“這妖魔在六十裏外大峰山下一洞,名喚美蔚洞,他就叫做美蔚君,與我這善慶君交契,祖公若是前行,必要經這山下洞前過去,隻是這妖魔不論僧俗人等,犯著他便要捉拿到洞蒸煮還是小事,還要生夾而吞。”行者聽了道:“厲害!厲害!我如今本當要重處你,姑念你是吾一派,且與那鶴舞嘯在此,還未阻攔我們回路,侵犯我們真經。恕饒你速回花果山養性修真,莫要壞了老孫的體麵。”行者說罷,福緣君化了一個彌猴。望山崗飛走去了。行者方才顯出一個神通,拔下毫毛,變了許多猴子,把山前怪石搬了無數,填滿了山洞,叫一聲“長”,隻見那石與山洞一時長起來,新舊粘連,合成一塊,把個洞塞了。卻走回到三藏麵前,各細說出。

  八戒笑道:“猴精,這會自家稱呼不的外公了,換了名色,我與沙僧也該出些分金賀你。”行者道:“賀我何事?”八戒道:“賀你做了妖精的祖宗。”行者道:“若是這等稱呼,師弟,你以後隻叫我做孫祖宗罷。”沙僧道:“二哥,那有此事。”八戒道:“他一匹布兒現答賀了孫男嫡女來了。”行者笑道:“真真虧了這匹布,方才討得前途妖魔實跡。”三藏聽了道:“悟空,你討了前途實跡,卻有甚麽妖魔?可厲害麽?”行者道:“說這妖魔專要捉我們當奇肴,或蒸或煮或夾生兒吞。”八戒道:“爺爺呀,這等我老豬倒放心,猴精卻難過也。”乃是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古佛為一藏經費了無限心機,千萬世而下,許多罪福皆緣於此,信是如來多事也。

  以蛇蠍作桃實,人知惡之。今入食前方丈,迷心腐腸盈幾案,皆蛇蠍矣。雖然未若大官羅列,皆小民精血骨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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