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福德由心作,災殃自己招。
妄想原非正,貪嗔即是妖。
虛空神有鑒,報應事難饒。
懺悔從何道,真經一句消。
話表三藏與徒弟們坐在殿上守護著經文,那八戒苦著臉,沙僧愁著眉,三藏麵貌雖平和,語言卻也倦怠的一般;隻有行者拿過一根鼓槌來,敲敲鍾,打打鼓,口裏哼哼唧唧,不像唱曲兒,又不像念經咒。三藏道:“悟空,你說設機心保護經文,方才神將顯靈,把住持村眾嚇倒了去,雖說他不敢來開我們經擔,隻恐這村眾人回去,說與那王家弟兄,他有見了信的,有未曾見不信的,那舟船盜劫客貨的事,終是未明。萬一再有地方或公差來盤詰,如之奈何?你機變不知在那裏使,卻敲鍾打鼓耍戲,叫我師艾心腸終是未安。必須依了我那五宗,叫這村人與住持都回心向道,好好的放我們去。”行者道:“師父放心,你老人家一個不放心,使的那八戒、沙僧愁眉苦瞼,不像模樣。”八戒道:“我苦著瞼,是這寺僧供應的茶不消渴,飯不充饑。”行者笑道:“呆子,略等一時,包你飽肚撐腸,還有兩匹布兒送你。”八戒道:“猴精,你禁人妄想,緣何自己也會動了妄想?他假若肯大大齋我們一飽,放了我們去,便該許個大大願心,還要妄想他布匹?”師徒正說,隻見住持同著王甲與村眾多人上得殿來,齊齊拜跪在地道:“聖僧老爺,我等凡僧俗子,不知聖僧取得真經回來,佛力無邊,神靈遠護,妄起邪心,致於罪譴,使得一家老幼災殃。伏望聖僧老爺大垂方便,建一齋醮功德,赦罪消災,我等情願備一頓齋供,再不敢開動櫃擔,還著仆眾遠送前行。”三藏聽了,合掌稱謝。行者道:“善人們倒也不勞齋醮道場,隻是把盜劫的事開除了,我們便夠了。”王甲道:“這都是虛記,神靈不宥。”正為有此,當時傳的遠村近裏,都曉的王家弟兄有此一件顯應事情,個個齊來看聖僧啟建他們懺海道常這正是:
隻因喜怒生妖孽,妄想根緣動夢因。
卻說三藏師徒,見住持與村眾人都回心向道,要建一會齋醮功德,隻得依從。住持乃糾合眾僧,一時香花燈淨,果茶食,寶珠衣,醮事整齊了,請唐僧主壇。三藏再四讓與住持道:“我小僧的法事卻是東土沙門傳授,道路隔遠,住持師父此處離靈山路近,隻恐科儀習來不同。”住持道:“聖僧豈不知萬國九州,風土雖異,惟我釋子功課法事一樣不差。”三藏道:“正是三教一理,人人都在這方寸相同.”當時三藏辭卻不過,隻得登壇主持法事,王家弟兄扶病而來,聽了三藏課誦諸品經懺,歸家疾病痊瘥,人人歡喜。那王甲果然拿得兩匹布帛,走到殿堂,一看八戒道:“小師父,你可是孫外公?”八戒見了布,便答應說:“我便是。”王甲悄悄把市送與八戒道:“我老員外神附老母,說聖僧中有一個孫外公,他的功德更大,因此私具布匹奉送。”八成接得布,笑道:“這猴精,討後手,待老豬且詐了他的。”那裏知行者明試八戒禪心,見八戒暗接了布,乃念出幾句曲兒來道:
“僧家到處隨所有,怎去打偏手?假充孫外公,詐布真羞醜。快將來,四分分才悠久。”
八戒聽了笑將起來,說道:“猴精,我老豬固不該假充你,你卻也不該先安下後手。”那王甲聽得眾弟兄災殃皆愈,隨具金帛相送,三藏不受道:“課誦功德是我僧家本等,隻要祈保善信安福,豈有受金帛之理?若是希圖善信金帛,明是把經懺為貨利。罪過!罪過!”行者道:“師父與人家功課,明白不受,還有假充討背後的哩。”八戒聽了,把布向行者一擲道:“你是有功人役,讓你得罷。”行者接了布在手,嗬嗬笑道:“老孫有本事問人要,卻也有處用。”沙僧問道:“師兄,你那裏用?”行者又念了幾句曲兒道:
“僧家方便存心地,不貪名和利。若遇布施來,受了為貧濟。這不為掠人美,市恩義!”
道場事畢,三藏辭謝住持、村眾要行,王甲喚家仆挑經擔,抬馬垛,遠送一程。師徒們歡欣鼓舞,那地方觀看的那個不稱揚聖僧道場功德,誦經的因果?把村家災殃洗蕩,疾病消除,都回心向道。
卻說比丘僧與靈虛子兩個,變了神將擁護著真經,警戒了住持村眾,不敢動開櫃邪心。他兩個複了原形,騰雲前進,不止一日,來了一座高山,他看這山景致,真個不同:
嗟峨山場掛雲霄,俯仰林深雜樹梢。
翠綠陰中觀鶴舞,崎嶇嶺上聽猿號。
成群獐鹿穿崖穀,結黨豺狼動吼哮。
不是真經神保護,怎能攀陟路岧嶢。
比丘僧看了山巔高聳,路徑險峻,對靈虛子說;“師兄,莫道唐僧當年來時曆過多少險難,隻就如今回去,這些山高嶺峻,狼蟲虎豹,若非是他師徒神通本事,一步也難行。我與你受了保護之責,隻恐此山中有妖魔邪怪,須是保得他們平安過了此山,方才放下心意。”靈虛子道:“我看此山,四圍險峻,八麵崔巍,亂石有妖魔之態,喬鬆多邪怪之形。寒氣逼人,冷風透骨,定是精靈內藏。待我搜尋一番,且替唐僧們打掃潔淨,使他安然奉經文過去,也不枉了我們保護一常”比丘僧道:“你何法搜尋,怎打掃潔淨?”靈虛子說:“你看遠遠山鬆,頂上氣氳錯亂,非雲非霧,必是妖氣飛揚。我與你上前探看,底下是何因由?”比丘僧依言,兩個攀藤拊葛,走上嶺來。但見亂石壘壘,一個洞門。他兩個看那洞門,不大不小,不高不低,青鬆環繞,蔓草平鋪。兩個正走進洞門觀望,隻聽的裏麵嗬嗬笑道:“連勝三局,福緣君當有奇珍享也。”比丘僧向靈虛子道:“師兄,你聽這說話,定是玄隱在山洞有道高人。我與你進洞探謁何如?”靈虛子依言,兩個進入洞來,隻見兩個隱士對著一枰棋局,見了比丘二人,忙立起身來。二人看那隱士怎生模樣?但見:
籜冠束發道家妝,四褶分開吊角裳。
腰下黃絲絛子係,手中白羽扇兒揚。
形容不是凡常像,談吐須知抱道藏。
一局棋枰消白晝,深山相共樂羲皇。
隱士見了比丘僧與靈虛子,彼此以禮相敘了,隱士問道:“二位師真從何處來?怎到我這荒僻洞穀一遊?”比丘僧答說:“我小僧自靈山下來,路過這山嶺,偶以覽勝。見山鬆青翠密圍,不知有仙洞居此,唐突二位起居,得罪!得罪!且訪問二位大號,適間聽得說‘福緣君當有奇珍享’,是何意也?”一個隱士笑道:“小子道號福緣君,這友號善慶君,我二人潛名不仕,隱居在此。適因對局,較一席奇珍勝負,是小子連勝三局,善慶君連負三局,例有奇珍之供。”靈虛子問道:“奇珍何物也?”隱士說:“我們先定的棋約,但凡負者供勝者一味奇品珍羞。”靈虛子聽了笑道:“這山嶺洞穀不過是雉兔麏獐,山花樹實,也不足稱奇。”’隱士道:“正謂此不足為奇,小子既負,如今隻得下山去采取奇珍。若是采取不出,我有一友名喚美蔚君,他離此處六十餘裏,大山峰下,洞中常有奇珍受享,我須往求,他定然幫襯我小子一兩品。”隱士正說,隻見洞外走進一個僮仆來道:“我主人美蔚君到來了。”兩個隱士忙起來,下階出迎。隻見一個人生的麵貌蹺蹊古怪,比丘僧看他:
獸麵怪形人像,呲牙咧嘴嘻嗬。
分明一個野猩魔,怎與山人酬和。
比丘僧見了,悄地向靈虛子說:“師兄,我看這人有些妖氣,須要留意待他。”靈虛子道:“我已識他麵貌,知他情節。原為與師兄搜尋妖魔而來,少不得調出地實跡,仗我們的法力驅剿。隻見美蔚君向福緣君問道:“二位師父自何而來?怎麽到得此洞?”比丘僧便把前話說出,美蔚君聽了,又向善慶君問道:“二位著棋誰勝誰負?”善慶君笑道:“正是我輸了三局,例當具奇品佳肴奉享福緣君。”美蔚君道:“老兄,奇珍在何處?取來我們共享。”善慶君笑道:“山內無奇珍,正要來求老兄幫襯一兩品。”美蔚君聽了,乃向善慶君耳邊道:“奇珍不過此僧道二人,我聞出家和尚都是十世修來,若吃了他一塊肉,自是長生不老。若似這一個道人,未曾削發,便有俗緣未淨,做不得奇珍。”喜慶君聽得,也向福緣君耳內悄悄說出。福緣君搖著頭道:“此事做不得!我便不受你這奇珍之享,也莫壞了一個出家僧道。況我等清白自守,隱藏在這山洞,食些鬆花果實足矣。”善慶君點頭道:“老兄說得是。”又向美蔚君耳內說;“做不得。”他三個俏耳低言,比丘僧將慧目聰耳一聽,備知其故。向靈虛子也附耳如此如此,靈虛子也悄悄說道:“師兄,我看這美蔚君明明是一個妖魔,若不剿除了他,隻恐唐僧們經文過此,怎留得他計害?我們如今在他洞中,不便以法剿,須是誘他出洞方好。”兩個計議已定。
卻說美蔚君見福緣君不依他,忽然心生一計,向善慶君道:“二位師父既是遠來到此,你們也該整備一頓齋供款待。”福緣君道;“山洞荒疏,無可奉供,僅有些山芋花果。”美蔚君道:“快備辦出來供客。”少頃,洞裏小僮捧出幾盤山芋、果實、茶湯、鬆花之類,比丘僧兩個見了,隨起身道:“我僧道吃過了早齋,偶步出嶺,不意遇著二位隱君,又奇逢這美蔚君,親睹清光足矣,安敢取擾奇珍?況我僧道夙有願戒,不敢妄受善信一水之旅。”兩個一麵說,一麵出洞走。那福、慶二隱士但以口留說:“二位師父,何礙一杯清茶?”隻見美蔚君起身出洞,把手扯著比丘僧說:“長老,你好不知敬重。出家僧道,誰不吃化人齋供?況我等以茶果山蔬待你,何為見了反走?明明絕人太甚,豈是你僧道所為!”比丘僧笑道:“老善人,何必動嗔?小僧們領你一杯茶湯,便犯了我誓願,也不使善人生嗔。”美蔚君笑道:“我也是留客之意,既然見棄,我也不敢苦苦相留。”乃在袖中取出兩個桃實道:“此桃乃蓬萊山得來仙桃,二位師父且每人吃一枚,包管你長生不老。”比丘僧接得在手笑道:“善人,此桃我小僧認得,非蓬萊仙桃,乃此山所出,若是仙桃,善人自食,肯布施我等?”美蔚君說:“真實不虛。”靈虛子問道:“怎見得是真實不虛?”美蔚君說道:
“本是蓬萊海島,靈根出自仙家。三千年歲一開花。結實三千年大。”
靈虛子聽了笑道;“我小道說你這桃子是假。”美蔚君道:“怎見得是假?”靈虛子也說道:
“看此兩枚桃實,常來在此山岡。吃他立刻把人傷,那裏哄得道人和尚?”
靈虛子說罷,把那桃子往山洞一擲,隻見那桃子化了一個毒蠍,比丘僧也一擲,變了一赤白花蛇。美蔚君大怒起來道:“何處山僧野道,到此當麵弄障法眼,壞人行止?我好意奉你兩枚桃實,你卻變了蛇蠍,曉人不當如是說罷!”徑往前山去了,這福緣兩個隱士也忙把洞門閉上。靈虛子乃向比丘僧道:“師兄,分明這三個妖魔隱在山洞之間,唐僧師徒路必由此,萬一遭他假以齋供桃食,供他師徒,怎麽好?我與你為經文保護,不得不剿滅了這三個妖魔。”比丘僧說:“師兄,我看那兩個隱土附耳低言,不肯以毒加害我們。似有人心,隻恐非妖,誤被那怪欺瞞為友。若一概剿除,又非我僧家方便法門,況那美蔚君走去,這兩個又閉了洞門。我與你且到山前等候唐僧到來,把這妖魔事因指說與他,叫他們好準備過山。”靈虛子依言,他兩個乃走回山嶺,到得個山坡下一間茅草空屋,變了兩個過往漢子,坐在屋下,專等唐僧到來。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精靈夢中托和尚留經,畢竟受了超度,信是有情功德,隻是住持和尚多此一番作孽耳。
猩怪要把和尚作奇珍,忘了自己是奇珍。未贏他人,自輸。自己世之為猩怪者何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