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看那妖怪像個黑魚精,怎見得是個黑魚精?但見他:
煙煤臉,青靛頭,金鑽皮毛亮似油。
如蚯蚓,似泥鰍,肥胖身材滑溉溜。
澗裏長,浪中遊,隻為成精穀洞收。
真好笑,不知羞,這樣妖精也吊喉。
行者看便看了他模樣,笑他這樣個嘴臉也要攝人家美貌女子,但不知可是他。隻見這妖怪吐出烏黑煙霧,存身在內,思量要飛騰遠去,卻又複落下來,收了雲氣,鑽入洞裏。行者乃隱著身,變了一個小蛇兒,也遊入洞去。
隻見那妖怪問眾小妖說:“寶珍女子可曾吃饃饃?”小妖道:“他不吃葷饃,隻要那店小二家素饃。”妖怪道:“如今其實難攝得來,除非明日待那起取經僧人出了關東行去遠,方才取得來與他吃。”行者聽了,遊到洞裏,果然見一個女子,生得美麗,怎見得?但見:
一貌如花花不如,香腮手托自嗟噓。
口中稱叫唐三藏,救我奴身返室廬。
“師義救他?我想他與我師父有甚相識?我師父靜中知他,他在洞中又知我師父。我如今不免變個蒼蠅兒,飛近他耳,問個緣故。”乃向女子耳邊道:“陳寶珍,你莫驚怕,我便是唐三藏來救你,我乃有道高僧,神通變化。你怎被妖怪攝來?這妖怪何物?你卻如何識得我,在此呼名道姓,叫我救你?”女子答道:“你既是唐長老,卻在何處說話?”行者道:“我在這裏,你看不見,隻說明白了,我自能救你回去。”女子道:“我當時在家,因燒夜香,保佑我爺娘,忽然風生雲至,被這妖怪背了來。他如今叫小妖供養我,要好東西吃,他便取來,說見我瘦弱,隻等養的我強壯,便要與我成夫妻。昨因我要鄰家店小二素饃饃吃,他不能取來,說有唐三藏長老在店內,會捉妖怪,因此我一心想著老爺救我,故此口中念誦,不期果然驚動老爺。若肯大發慈悲,救我回去,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行者聽了道:“你放心,我去傳與你員外,便來救你,隻是這妖怪何名?”女子道:“我也不知,隻聽得小妖們稱呼他烏金老妖。”行者聽了,即回到店中。
陳老尚坐守,見了行者回來,又跪倒,隻是磕頭。行者道:“員外,女子有了下落,隻是路遠,山澗難過,穀洞崎嶇,那妖怪不時出入,怎取得來?除非驅除了這妖方可承得。但不知這妖神通本事,若是有手段的,定要與他較量一番。輸贏勝敗,總末可期。縱是萬分勝他,也要費工夫時日。我如今千思萬想,妖怪既會攝你女子,我們也與你攝了來。隻是我老孫一個,縱背了你女子出洞,若遇著妖怪,怎生應他?須得八戒師弟陪我去做個幫手。”八戒道:“我要養精力,挑經擔走路,沒氣力管人家閑事。那妖怪又不是搶我們的經,阻我們的路,惹他作甚?”
三藏道:“悟能,出家人方便為本,救人災難,第一方便,你如推卻,便是萬裏取經,也是枉然。”陳員外見八戒作難,乃磕一個頭說:“小師父,動勞了你,老漢大大備一餐齋供謝你。”八戒笑道:“講了半日,隻這句話兒還聽得。”便起身去解擔上禪杖與繩索。行者道:“要他作甚?”八戒道:“有處用著。”隨同行者出得店門。走出關口靜處,依前兩個騰空,霎時到山澗邊。
行者與八戒計議道:“師弟,如今有三條計,用那一條好?”八戒說:“那三條計?”行者道:“一條是調虎離山,一條是引蛇出洞,一條是偷真抵假。”八戒問道:“怎叫做調虎離山?”行者道:“我調出妖精在別處打鬥,你卻進他洞,把女子背還他家。”八戒道:“怎叫做引蛇出洞?”行者道。“待我進洞,叫那女子出洞來,你卻背了去,妖精出洞,待我敵住了他,讓你走。”八戒道:“如何叫做偷真抵假?”行者道:“你變假個陳寶珍在洞外,待我送他一個真的回家。”八戒道:“三條計都不妙,縱還了陳員外女子到家,我們離了此處,妖精又攝了去,反害了女子性命。不如老老實實我與你一頓禪杖,打殺了妖怪,救了女子還家,可不是條妙計?”行者道:“可知此計妙,隻是師父自取了經回,繳了我們兵器,一味慈悲方便,若依了此計,又背了師父與真經。”八戒道:“如此乃是偷真抵假罷,我背了真女子去,你變個假的罷。”行者道:“你這呆子不老實,莫要又像高老兒莊。我聞妖精供奉這女,盡有好東西受用。”八戒隻聽了有東西受用,便道:“我變罷。”行者道:“既你肯變,我進洞與女子說,叫他出洞來,你見了他麵貌,照樣變就是。”八戒說:“你進洞去,我在外等著。”
行者乃隱著身進洞,向女子耳邊說:“我是唐三藏的徒弟,來背你回家。隻是洞中妖精們看著,你可走出洞外來,妖精若問,隻說閑走散悶。”女子聽了,乃飛走出洞。行者忙背著他騰雲,送到陳員外家。家仆報知,員外一家大喜。且不提他老兩口見了女兒,治備齋供謝唐僧師徒。
且說八戒,看見行著背了女子去,他隨變了陳寶珍。那妖怪見女子出洞,忙跟將出來道:“寶珍,你出洞何事?”八戒故意扭扭捏捏,道:“奴家在洞中心悶,出洞來散散。”妖怪道:“我終朝攝來的好東好西供你吃,如何隻是這等瘦巴巴的?”八戒道:“東西雖好,隻是不遂我心,我要吃素饃饃,便是素齋飯也好。”妖怪道:“素饃慎等一日就有。若是素齋飯,不難不難。你進洞去,我取些來你吃。”八戒道:“我在家但是素齋飯便吃的多,須要多取些來。”妖怪說:“知道,知道。”忽的一幌,不知去向。八戒見了笑道:“這妖精烏黑的,是個甚東西作怪?倒也空裏來,空裏去,不知可禁的老豬的禪杖打?且等我進洞,看他裏麵光景。”乃藏了禪杖、繩索在洞外隱處,走入洞來。
幾個小妖,跳鑽鑽耍子問道:“女娘可吃葷饃饃?”八戒道:“不吃!不吃!等老妖去取素齋飯來吃罷。”正說,隻見妖精取得許多素飯蔬菜來。這呆子見了素齋飯,那裏有個女子家風,連湯帶水,吃個幹淨。妖怪心疑,說:“每日這女子隻吃些微飲食,如何今日吃這許多?必有緣故,待我試他一試。”道:“寶珍,你可再吃的些了。”八戒道:“吃得,吃得,你取了來。”妖精笑道:“你可的有肚子吃這許多,不像個女子家。”八戒聽了一句“不像個女子家”,他便心疑妖精識破,乃往洞外飛走說:“狗妖,臭妖!我不像個女子,卻像你家奶奶。”妖精聽得怒起,趕出洞來捉女子。
八戒取了禪杖,把臉一抹,現了原身,道:“那裏精怪,什麽妖魔,攝了人家女子來?”妖精見了,忙入洞取了一根搶出洞,問道:“那裏和尚,上門欺人,我便攝了人家女子,與你何幹?”把槍直刺八戒,八戒舉禪杖相迎,一來一往,兩個在洞外澗旁一場好殺。你看那:
妖怪長槍明幌幌,如掣電長蛇;八戒禪杖滴溜溜,似鑽風破浪。這壁廂澗旁逞威武,隻要打妖精;那壁廂洞外奮雄風,專想截和尚。那妖精黑煙陣陣口中噴,那八戒金光燦燦眉間放。一個為攝人女子弄刀兵,一個為掃蕩妖魔掄禪杖。
他兩個戰了三四十合,不分勝敗。
卻說行者送了女子還員外,走到店中,把這情節向三藏說了。三藏道:“徒弟,你兩人計策雖妙,隻是八戒裝假,怎得脫身?就是脫身了來,這女子久後怎保得那妖怪不攝了去?”行者道:“須是打殺了妖精,方才保得久後。”三藏道:“這卻行不得,不是我們取經回還方便法門也。”行者道:“待徒弟去看八戒在那裏怎樣,好設法脫身。”三藏道:“你去,你去,隻是兩全無害乃為上計。”行者聽了,一筋鬥打到澗邊。隻見八戒與妖戰鬥,他卻拔下一根毫毛,變了一根槍;又想道背了師父之意,如何以搶刺妖怪?乃去了搶頭,又傷損了毫毛。正存了這心,那妖怪便設個金蟬脫殼之計,假變了個鳥魚精形體,他真身卻鑽入澗水,假形體被八戒一禪杖打的直僵僵在洞外地下。行者見了道:“傷生,傷生,怎麽回見師父?”八戒道:“這妖精原來是個烏魚作怪。”行者道:“我原看他是這精,也罷,便傷了一個烏魚,救了一家女子,且回複師父,再作道理。”
兩個走回店中,恰好陳員外備下素齋,來請三藏師徒,他們卻也不辭。到得員外家中,老者夫妻、女子齊齊出來拜謝,擺出素齋,供獻他師徒。三藏便開口問:“女子如何知我名姓稱呼我求救?”女子道:“也都是那妖精自己說出來的。隻因奴身要店小二家秦饃饃,他道關內金光瑞氣,親近不得。我問他金光瑞氣是何緣故,他聽得人說西來有幾個取經師父,叫做唐三藏,會捉妖怪。我是以口口聲聲隻叫老師父名姓,不匡果然蒙救。但恐師父們前去,這妖怪複來,如之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我與八戒已打殺他了,原來是一個鳥魚作怪。”三藏聽得,便愁眉埋怨行者、八戒傷生害欲,背了取經方便之心。女子道:“師父們不知,這妖怪有騰挪計策,莫要信他,隻恐變個假的愚哄了你來。”行者聽了笑道;“此事不難,待老孫再去查明的實,必須要保你日後。”陳員外大喜,隨叫家仆到店中搬三藏行李經擔,到家中供養。三藏辭謝道:“小僧們路過到此,偶逢著令愛這宗怪事,既已周全,隻俟小徒查實,與員外做個善後之策,就行前去。”員外道:“小女既說妖怪怕金光瑞氣,可知便是聖僧師父在此。老漢意欲屈留老師父們在舍,忙尋媒妁,把小女遠嫁他方,或者可絕了這宗怪事,然後多多酬送。”三藏笑道:“老員外,你卻不知小僧們來曆,如今日夜倍道兼行遊,恐耽延歲月,好歹隻候大小徒查實便行。”三藏說罷,辭了員外回店。
卻說行者聽了女子說妖怪有騰挪計策,他隨一筋鬥打到寂空山澗中來。隱著身,看洞裏果然那妖怪氣哼哼的坐著,向小妖們講說西來的和尚厲害,敵他一個尚然不能,怎當得兩個?是我使個金蟬脫殼之計,假變了個形體哄誘他去,隻待他們離店出關前去,我依舊把陳寶珍攝來,這會也不管他瘦弱,便成了一對婚姻。小妖道:“洞主,你神通本事,那怕他和尚?便去與那和尚們打鬥,待小妖與你把陳寶珍攝了來。”妖怪道:“你們不知,我那裏怕甚和尚,便是和尚有手段,料敵不過我計策。我若把你眾小妖齊執了兵器,與那和尚抵敵,我卻把寶珍攝到西邊有幾處深林藏了,料這和尚不走回頭路,女子斷然歸我。隻是和尚不足懼,這金光燦燦、瑞氣騰騰,乃是那和尚們取來的經卷,他們半步不離經卷,我絲毫不敢去近他。”小妖道:“便是這金光瑞氣,洞主如何近不得?”妖怪道:“連我也不知。但見:
萬道金光直射,有如刀劍攻來。
騰騰瑞氣滿空排,盡是神王擁蓋。”
行者聽了妖怪說話,思量要除了妖怪之根,又怕師父不悅,乃回到店中,把這情節說與三藏。三藏道:“徒弟,這卻如之奈何?”八戒道:“師父,老老實實且把方便收起,待我們去剿滅了妖怪,與陳員外家女子斷根。”三藏隻是搖頭,那員外哭哭啼啼,隻叫老師父始終搭救。三藏道:“我小僧有一功德留在員外尊府,想能驅怪。”員外問道:“聖僧有何功德?”三藏道:“妖怪怕我們經文金光瑞氣,意欲留下幾卷在宅上供養;但這封固櫃擔不敢擅開,小僧腹中記誦的話品經咒,員外可抄謄幾卷供奉在家堂。令愛若肯誠心誦念,自然妖怪不敢親近。”員外聽了,隻待請三藏一麵課誦,著人抄譽了幾卷真經,供奉在堂上,那陳寶珍也終日焚香禮拜。然後師徒四眾收拾櫃擔,辭別陳員外,堅執要行。員外一家款留不住,那女子千恩萬謝,拜了又拜,三藏又再三分付,教他莫褻慢了真經。女子依言。後來妖怪果然絕跡不來,員外的女子安靜無事。這正是:
恁他妖魔千百個,不須妙法兩三行。
卻說三藏師徒救了陳員外女子,這裏中大家小戶莫不誇說西還長老神通廣大,深信當年平妖之事。這平妖裏喚不差,家家到員外堂中謄抄真經,供奉吃齋、念佛不提。
且說三藏師徒離了平妖裏,往前直走有五六十裏,隻見遠遠一個村落現出。三藏道:“徒弟們,想到了西梁女國。我記得當年進城,那些鬧熱不減中華,也有官員驛遞。我們朝見倒換關文,卻惹了妖怪,費了無限心腸。如今回還,這批文路引不消照驗,看有那條路轉的前去,也省了許多工夫。”行者道:“師父,你看那西關口外是個廟宇,我們且借寓一時。”三藏依言,把馬垛催著走近那廟宇。但見:
頹牆倒壁甚荒涼,那有山門共廡廊。
但見破籬遮亂廈,僅存屋瓦蓋中堂。
師徒走到廟前,那裏見個人來。行者們歇下擔子,走入破廟。推開破籬門,隻見一個女道姑,年已過半百,見了行者,吃了一驚道:“爺爺呀,青天白日,魍魎現形,你何不到那有受享的庵觀去顯靈?我一個老道姑存在這破廟,那討甚麽祭祀與你?”八戒、沙僧也進到籬內,老道姑見了越慌道:“又是兩個!嚇殺我也!”行者見了,笑道:“老道姑,不必驚疑,我們乃中國取經僧人,回來路過到此,便是我們生像如此不中看,卻是有道行的。師父在廟外,你且看他可是魍魎?”道站把眼向外一張,見了三藏,卻才放心。行者乃問他:“這地方何處?可是西梁國境界?”老道姑尚噓喘喘的答說。卻是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八戒前變一秤金,今又變陳寶珍,世間標致女子定不得前身不是豬八戒也。一笑。
女子誦經能驅妖怪,如今越是吃齋誦經女子,偏會裝妖作怪,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