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機心,何須巧弄幻。
我欲計愚人,誰無謀暗算。
微哉方寸間,能經幾合戰。
邪惡終必消,善良自無患。
寬厚此惟微,小射含沙箭。
此既發慈悲,彼豈無方便。
莫雲人可欺,神目真如電。
話說一真隱士,自言自語說:“我本恭敬唐僧,求他把經文包開,無奈他執定封皮不肯。我叫童子報知妖魔來奪,他又懼怕孫行者們神通本事。俗語說的好,好意翻成惡意。又說,見鍾不打打鑄鍾。我且把不貪不競心腸丟開,做個小人誌念,愚哄他們幾卷經文一看。”隱士說罷,乃叫童子守著臥室,他出了房門,搖身一變,變了個唐僧模樣走出堂來。
卻說唐僧師徒吃畢了齋,到個靜室打坐。隻見行者對八戒說:“你們隨伴師父打坐,我去照顧經櫃擔包。”八戒道:“師兄坐著吧,經櫃擔包好好的安放在前堂上,莫要生疑心,又動暗鬼。隻是你這猴象,沒有個坐性,把風惹草,又不知甚麽機變心動了。”行者道:“呆子,你那裏知道。俗語說的,吃飯防噎,走路防跌。我看院主苦苦要開我們經擔,師父不肯。他沉沉吟吟,隻恐動了不良的心腸。”八戒道:“這院主恭敬款待我們,況是個忠厚長者。你要過疑,靜坐靜坐吧。到了天明,好往前行。”
行者那裏聽他,出了靜室,悄悄到前堂照顧擔包。行者把擔包封皮包裹摸了又看,看了又摸。忽然那隱土變了唐僧,走到行者麵前。行者見了道:“師父請自打坐,卻又出來作甚?”隱土道:“徒弟,我想院主款留我們,無非要開看經文。我等在此擾他,便開了一兩擔與他一看何妨;況經卷也是齋度眾生的。”行者見他叫了一聲“孫行者徒弟”,便疑將起來道:“我師父平日隻叫悟空徒弟,那裏叫孫行者。分明言語差錯,莫不是妖魔假變。我如今拒了他,隻恐又是真師父;不拒他,又恐是隱土或妖魔來亂真。”好行者,一麵答應道:“師父,既是要做人情與院主看經卷,徒弟們的經擔不便開動,可把馬馱的櫃垛動開看吧。”一麵拔下兩根毫毛,變了兩個馬垛子經櫃,卻放在馬屋外邊。假唐僧道:“好徒弟,不違我師言,做人情,行方便。”行者又見他語言,真不是師父的口聲,乃道:“師父,你請打坐去,待院主明早要開時,徒弟自是開與他看。”假唐僧道:“隻恐院主如今夜靜,正好看經文。出堂來時,你便開與他看。”行者道:“曉得,曉得。”
那假唐僧遂進屋去,複了原相,叫:“童子們,你可待我哄開經櫃。大家你三卷,我兩卷,亂取他的進來。”童子們應了,方才跟隱士出臥室。卻不知那虎威魔,隱著身,看見隱士變唐僧詐哄孫行者。他等假唐僧方進屋,遂變了隱士形狀,走出屋來,向行者道:“孫行者小師父。你師三藏,許我小道開經櫃著幾卷真經。趁此夜靜,望你把許我的馬垛子打開封皮,見惠幾卷。”行者道:“老院主,甚麽開櫃子看幾卷,我師父既做人情,我徒弟又豈不能做人情。你叫童子抬一櫃進屋,自己慢慢的開看去吧。”虎威魔道:“童子小弱,抬不動。倒是我自己扛去吧。”行者道:“院主如何扛的動?”魔王道:“待我試力重輕。”行者見他試力,故意把櫃子毛變的輕了,魔王道:“這櫃如何這樣輕?”行者道:“經文原是紙張,如何不輕。”魔王怕隱士出來,忙忙背負了一個假櫃垛出了院門,欣欣喜喜的去了。
隱土方跟著童子出來道:“孫悟空,你師曾與你說過,許我一兩櫃經卷開看。此時一則夜靜好看;一則小道睡不著枕,思想看經。望你不背師言,做個人情,打開經櫃,見惠幾卷一看。”行者道:“院主,你方才說童子小弱,自己扛了一櫃進去,如何又要?”隱士道:“我並不曾扛去,你如何冤我?”行者道:“分明背去,如何冤你?也罷,尚有一櫃在此,院主扛進去,慢慢看吧。”隱士聽得行者把櫃垛與他扛進屋去看,大喜。叫童子去扛。行者故意吹了一口氣在假櫃上,把個童子壓的東倒西歪,那裏扛得動。隱士自己也來扛抬,那櫃子就如大石塊。扛到屋內,隱士正要拆開。隻見櫃垛封鎖甚固,一時難動。
且說行者見兩次隱士取了假櫃去,心疑,進了靜室。見三藏與八戒打坐,乃問八戒說:“師父可曾出靜室?”八戒道:“師父入定,何嚐出室。”行者道:“是了,何處妖魔,詐哄了假櫃子去。”一麵笑,笑的是以假詐假。一麵思,思的是妖魔扛了毫毛去作何計較。複過身來,行者思量了半刻道:“說不得再到院主臥室探看消息。”乃出了靜室,假變個童子,走入院主臥室。
隻見他把櫃子扭鎖撕封。行者又拔幾根毛,變了幾根芒刺。院主也戳了手,童子也傷了指,那裏開得。隱士卻叫行者假變的童子開櫃。行者道:“師父,夜深了,明早開吧。”隱土隻是要開,行者把口向童子們一吹,個個打防磕睡起來。隱士隻得也打坐。
卻說虎威魔背著假櫃子走在路上,喜喜歡歡想道:“陸地仙變幻唐僧,詐那孫行者要經,怎防我去詐來。但此櫃不多,怎得再作他幾擔,方遂我報仇之氣、”那裏知毫毛是行者法身,行者見隱士打坐,童子睡熟,乃一筋鬥打到路上。隻見虎威魔背著假櫃垛,口裏咕咕噥噥,說的是櫃子輕,不曾多詐得兩櫃來。行者隱著形,近前聽得。乃向櫃子吹了一口氣,那櫃抖然沉重起來。魔王道:“古怪蹺蹊,怎麽這櫃子沉重起來,不似前輕。”越背越重,便背不動,隻得歇力。行者乃弄個神通,向空中一噴,頃刻大雨淋漓,專在魔王身上直落。魔王既背不動,又被雨摧,乃躲入樹林。看那雨:
洶洶如海攪,陣陣似盆傾。
頃刻山溪滿,須央溝澮盈。
樹枝無鳥宿,道路少人行。
妖怪生煩惱,真經背不成。
虎威魔躲入樹林,見那雨隻在他麵前落,櫃子又背不動,心中懊悔道:“可恨這陸地仙要唐僧經看,設這圈套。我又不合詐騙了他櫃子來。雖然出了這口仇氣,背了他經櫃,叫那唐僧走路不成,定是我們口裏之食。隻是未曾防得這一陣大雨,櫃子又重,再加雨濕,益難背走。”行者聽見魔王懊悔怨隱士,他卻變做隱士模樣,假做奔林避雨之狀,走入林中。見了魔王道:“洞主乃忠厚人,我叫童子報知,你乘夜來取唐僧經擔。你既來了,如何連我也瞞?不取他擔包,卻把我問他要的經櫃暗背了來。”魔王見是隱土,俗語說的當麵槍白,乃惱羞成怒,便指著隱士罵道:“你這假惺惺,說甚麽不爭無競。陸地仙原來見利忘義,更起爭心。是我取了櫃子來,便欺瞞了你,何懼之有!”隱土道:“我也不管你,隻是還了我這櫃子去。”乃上前來奪櫃子,魔王也來奪。那裏知是行者一根毫毛,他法力一過,依舊歸元。假隱土飛往林外道:“雨晴了,我回院去了。”
魔王在林中尋櫃子,那裏有?氣忿忿的空手回洞。眾妖魔問他到院中消息何如,虎威魔備細把前因說出。那鳳管小妖向虎威魔王一口啐罵道:“你這沒用的短識,見此分明是唐僧的徒弟,又設了計策哄了你來也。我想,陸地仙雖說有神通,還有幾分忠厚,豈有叫小妖莫說;又叫童子來報要我們去奪搶經文?況你是隱形設變來的,他如何知道冒雨來趕?定無此理。況此暗夜月明,何曾落雨?定是唐僧的徒弟弄巧。”獅吼與鸞簫聽了笑道:“議論果是不差。’曉威魔被鳳管啐了一口,閉口無言,立在洞傍,隻是歎氣道:“唐僧的仇恨益深了。”
說分兩頭,卻說行者複了身上毫毛,回歸院內。見經櫃擔包俱各未動,乃人靜室。三藏卻好出定,見行者問道:“悟空,你去照顧經擔麽?”行者道:“幾乎,幾乎。”三藏驚道:“怎麽幾乎?”行者道:“這院主原來是個妖魔,見師父不肯開經櫃與他看,乃勾引了山內妖魔,又變了師父模樣,誘哄徒弟,乘夜來詐騙。被徒弟弄個機變,愚哄得他們去了。但隻是愚哄的他黑夜,卻難欺他白日。天明起來,師父須是小心跟著馬垛,八戒、沙僧各人俱要仔細。徒弟看這妖魔,不是等閑小躍,定有一場爭奪。”八戒聽了道:“大哥,你方才弄的是甚麽機變?”行者道:“苦了我,又拔下幾根毫毛。”八戒笑道:“如今再苦了你,拔幾根弄個神通,哄過山去何如?”行者道:“這神通可一不可再。妖魔既識破。定然不信。”三藏道:“八戒,你也善騰挪,何不拔幾根毛,弄個神通,愚哄妖魔過山。”八戒道:“師父,猴王久慣會機變,拔毫毛。徒弟雖有幾根鬃兒,卻也善變,如今隻苦了沒那釘鈀在手。若是有這寶貝,怕甚妖魔。”八戒提動釘鈀,便哭將起來道:“我的釘鈀嗬!我想你:
自從遭眨出天關,不做天河憲節官。
授我釘鈀名九齒,降妖打怪滅無端。
如今繳在靈山庫,隻為求經不複還。
若得當年真利器,何愁不過此魔山。”
行者與三藏計較保經擔過山,八戒卻隻是啼啼哭哭想釘鈀,便引動了行者想起他的金箍棒來。時方夜半,行者拔一根毫毛,變了個假行者,隨著師父,隻曉的勸八戒莫要哭。他卻一筋鬥,又打到靈山雷音寺來。卻是盜過一遭金箍棒,走過的熟路,又遇著把門神將跟從加來赴蓮花海會。行者乘空兒走入大門,傍由寶庫。見那庫門封鎖不似前時,屋簷縫隙絲毫也沒個。行者左張右看,無處可入。正心裏躁急,隻見板門旁一個蛀蟲小孔兒,針尖兒大。行者見了心喜,搖身一變,變做蛀蟲鑽入孔內。看那金箍棒,依舊與釘鈀寶杖掛在一處,卻不似前放光。行者忙去解繩索,那知那繩拴百結,堅固難解。行者叫一聲“斜,那棒也不校叫一聲“大”,那棒也不大。行者心疑,使出手力一推,也推不倒。雙手來舉,也舉不動。把眼往上一看,隻見上麵貼著一道朱符。行者去揭那符,那裏揭得起。行者無計,躁急起來,又恐費了工夫。天色將明,隻得鑽出孔兒。
正在庫前思量,設法取棒。隻見一個老比丘僧,提著一盞明燈,走到庫前見了行者道:“何人在此?”行者忙上前打一個問訊道:“老師父,是弟子孫悟空。”比丘僧聽得道:“孫悟空,你久隨唐僧取了經去,緣何還在此處,必不是他。定是何處妖魔,來希圖庫藏經寶。”行者道:“弟子實不瞞老師說,跟隨唐僧取經回去,路遇妖魔,搶奪經文。手中沒有金箍棒,往往降不得妖,滅不得怪。明來取,又不肯發。隻得乘空隙來取了去。”比丘僧笑道:“事情果真,我實如你說:經文乃濟度眾生寶卷,你那棒兒乃殺生害命凶器。我這裏慈悲方便之門,怎肯與你這凶器去弄。休要癡心妄想來齲前聞你來偷過一次,已托付這兵器的舊主,封固甚密,便是你取了去,也不聽你使用了。”行者聽得,欲要問金箍棒的舊主兒是誰,無奈天色將明,又恐唐僧在院中,八戒、沙僧照顧經擔不周,隻得辭了比丘老僧。出寺門,一筋鬥,依舊打在三藏麵前,收了毫毛。
隻聽得八戒還咕噥釘鈀,行者道:“呆子,休要想他了。隻把經文正念,料妖魔不敢來犯。”師徒見天已明,乃出靜室。隱士也起來,看屋裏那有個經櫃,心裏甚疑。走出堂前說道:“老師父,既不肯開櫃把經文與我看,隻是前途卻有幾個妖魔,定是搶你的經擔。那時你來求救於我,便請我看,我也不看你的。”行者道:“老師休說此話。天上人間,方便第一。我等山僧不知禮節,過擾了齋食,又安身了一夜,無以報答。倘前途有甚妖魔,還望解救便是。我弟子也有些小神通,不到得被妖搶了去。”隱士道:“我也不問列位師父別項神通,隻說夜來明明承你見惠一個經櫃,叫童子扛入屋裏。隻因封鎖難開,若刺戳了手。今日如何不見,依舊在外堂中?”行者道:“老師父,這原與我等無幹。但聖經到處,他自有神靈保護,不得離開的。便是妖魔神通廣大,也不能奪得,還要受那神靈磨折哩。”隱士聽得道:“此話我也不信。但看前途,若不通妖魔便罷,倘遇著被他奪去,再看你這保護的靈神。”隱士隻說了這句,卻不防湊巧,那比丘僧與靈虛子在外小廟兒住了多時,卻前來探聽唐僧師徒可有妖邪阻道。正是到這道院前,見門兒閉掩,裏麵卻是唐僧師徒在內。靈虛子隱著身,變了一個蒼蠅兒飛入。卻聽了行者對隱士說保護靈神的話,乃飛出複了原身,向比丘說了。
比丘僧道:“且莫要驚他。我與你且等唐僧去後,進道院拌扯著他,免使他去幫那妖魔。”靈虎子聽了,與比丘躲在院後樹林。果見唐僧師徒,擔著經包出院門。謝辭隱士,照大路前行。畢竟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