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天地既兩分,陰陽豈能一。
有正必有邪,邪正每相匹。
旁門鉤樣彎,大道氣立直。
佛法固多塞,野狐不無識。
了悟大光明,著迷暗如漆。
意馬不能馳,心猿安可失。
得意笑欣欣,失路苦滴滴。
三藐三菩提,不惹波羅密。
話說小妖將假三昧長者請了來,報知虎威、獅吼兩個大王出來相見。假三昧長老忙上前作禮道:“二位大王,不知呼喚貧僧有何用處?”虎威大王道:“我在山前搶奪了兩包經來,說是靈山妙典。故此請老師來開誦,保佑我兩個大王,日日有人來吃。”假三昧長老佯吃驚道:“這經莫非就是那唐朝僧人到西天去求取來的麽?”獅吼大王道:“正是他。”假三昧長老道;“若是他,此乃我佛至寶。開誦了,大有利益。但是褻瀆他不得。若在洞中開誦,未免褻瀆,反為有罪。莫若待我老憎先細細功課一番,然後權請到小庵裏去開誦供奉,也勝似留在洞中。”魔王大喜,正要叫小妖點起香燈,與長老功課。隻見狐妖從洞裏走將出來,見了三昧長老,乃向魔王說:“這長老那裏是三昧,那三昧年已六十餘歲,麵多皺紋。”行者聽得,忙把臉一摸。隻見魔王把眼一看,見行者臉上皺紋疊疊,便笑道:“狐弟,從洞中黑暗出來,看人不真。這長老確是個老年,麵帶皺紋的。”狐妖看了又說道:“三昧我豈不識他,麵上多豆疤。此長老麵卻是光的。”行者忙又摸一把。魔正走近行者一看道:“老弟,越發眼花了。這長老麵卻是個麻子。”狐妖道:“臉便是三昧,那三昧五短身材,這卻體胖。”行者聽了,忙把身一抖。不防魔王兩個四隻眼,看著行者變化出來,便道:“狐弟,看此長老,形容忽變。我聞唐僧師徒變化多端,這定是他徒弟裝假。”叫小妖閉了洞門,魔王掣出大棍道:“長老是假是真,早早現出真形,免受棍打。”行者見勢不諧,一個筋鬥,從洞裏打將出來。魔王向狐妖道:“賢弟,你眼力果真,定是唐僧的徒弟假變,將來希圖騙了經擔去。如今看破了,他去再作何計。”狐妖道:“隻待差去請三昧的回時,自有道理。”
正說間,小妖來報說:“三昧長老來的,到在洞外。”那裏知這長老仍是行者變來,隻因行者聽了眾妖說,大王已差人請三昧,且狐妖看出他,破他計。一個筋鬥,頃刻就打到大路上。果見一個小妖跟著三昧長老走將來。行者看那長老:
皺麵似幹荷葉,光頭如大西瓜。
穿著一領舊袈裟,數珠胸前高掛。
行者見了,忙變化一個小妖上前說:“師父來了麽,我大王得了真經,急等師父開包課誦,故此又差小的來迎。”長老問道:“這經擔內有多少經,我一個怎誦得完?”行者道:“正是。師父倒不如叫大王莫打開擔包,求他施舍了回寺,乃是鎮寺之寶。若是打開了,大王定要你誦完。他不知經文,必然亂取,失了次序。”三昧長老聽了笑道:“你這哥哥,說的雖是。我長老喜的是銀錢米布,好開口乞化。若是經文,寺裏盡多,自尚不能看誦,又請求他的作甚?”行者聽了這活,把口向長老一吹,卻把他變的似八戒一般,自己卻又變做三昧。那訪的小妖一時錯認,便跟著行者先走。把個真三昧,行者又吹他一口氣,兩腳那裏跨得開,踉踉蹌蹌,歇歇走走,故此行者先同小妖到得洞來。
小妖報入,魔王向孤妖道:“賢弟,你卻要仔細認真是三昧,莫要使唐僧的徒弟們裝假又弄神通。”孤妖道:“我自認得。”魔王清得假三昧進洞,行者依舊敘個禮節。狐妖乃向虎威魔王說:“這才是真三昧長老。”行者故意說:“大王,那裏又有個假三昧?”狐妖說:“方才正被取經的和尚,變了你相貌來混騙經擔。被我們看破了,他走去。”行者道:“正是。小僧也聞得唐僧取了真經回來,有三個徒弟,都是往年降妖捉怪的,神通變化多般。他們如今又不同了當年,有個孫行者,慣使一根金箍棒。這棒卻也利害,說是龍宮海藏得來的。要大便如井欄粗,要小就如繡花針。憑你甚麽妖精蕩著,莫想哼哈第二聲。又有個豬八戒,慣使一個九齒釘鈀。這鈀也凶的緊,聞是天宮鑄造來的。遇著妖怪,隻一築,九個窟窿兒。利害,利害。又有個沙和尚,慣使一條降妖杖。他這杖也非凡間器械,說是上界神兵,乃吳剛利斧伐下來的梭羅樹,魯班製造成的。利害,利害。專滅妖打怪,不留一個。”魔王聽了,打一個寒噤道:“狐弟,守你本分罷了,惹這唐僧做甚?況他取的是經文,又非寶貝器物。”狐妖道:“二位長兄,有所不知。這經文利益,我與你大著哩。你且試看這三昧長老開了經擔,課誦起來,道理甚深,功德無量。”魔王聽得,便請三昧長老開經。行者故意遲捱。
忽然小躍報人道:“洞外又有個長老來了,自稱是大王差人請了來的。”魔王驚異起來道:“狐弟,怎麽又有個三昧長老來了?看起來這也是假。”狐妖道:“也不必說真說假。且著他進來,他自然當麵分別。”魔王乃叫小妖放入長老來。
隻見真三昧見了狐妖就認的,便道:“洞主許久不見,你說在如意庵脫凡長老處,原來在二位大王這裏。”狐妖聽了他話,卻真聲音是舊;及看他麵貌,乃是豬八戒模樣,心上正疑猜。那兩個魔王卻認的是陣前賭鬥的八成,見了大喝道:“這分明是唐僧的徒弟,如何詐做三昧。”舉起棍子,照長老打來。把真三昧光頭打出大瘤。身上又是幾棍,打的個三昧叫苦無伸。行者忽然一笑,動了一點欺狡心。那真長老打的痛,叫冤屈。念了一聲:“佛爺爺呀,這是怎麽來?”不覺的真心發現,本像複原,依舊還了個三昧長老;與行者假變的,並立在魔王麵前。你指我為假,我指你非真,眾妖那裏分辨得出。狐妖道:“二位賢兄,我能分辨他真假。”乃向虎威魔耳邊,悄語如此如此。又向獅吼魔耳邊,也悄語如此如此。卻向兩個三昧說道:“你二位各向魔王耳邊,把你寺中景像境界報個來曆。我自知那一位是真。”
行者聽了忖道:“這妖魔倒是個能幹的。我隻會見相變化,那裏知他來曆。若向魔王耳邊報差了,他的棍子現成,我的禪杖不便,怎生抵敵?說不得與他個假中假,我還去叫了八戒來幫助降魔。”乃拔了一根毫毛,變了自身,在魔王耳邊胡支亂吾。自己卻一個筋鬥,打在唐僧麵前。
唐僧與八戒、沙僧歇在那聾瞽老婆子屋裏等候行者,見行者忽然立在眼前,便問道:“悟空,悟能經擔,找尋著下落了麽?”行者把魔王洞中緣由說出,三藏道:“似此如之奈何?”行者道:“師父放心,且與沙僧在這裏坐候。待徒弟與八戒再去取來。隻恐師父未得齋,腹中饑餓。”乃叫:“老婆婆,可有便齋施些與我師父充饑?”行者叫了三四聲,那婆子那裏應。三藏道:“悟空,這婆子耳聾,眼又瞎,像似倚靠別人過活的。”行者道:“師父,你守著真經,如何不與他醫聾治瞎?”三藏道:“悟空,我一時不諳如何真經醫的他玻”行者道:“徒弟曾在經擔包內,見有《大光明經》,師父可開包請出,與婆子誦一部,他目自見。有《五龍經》誦一部,他耳自聞。”三藏道:“徒弟,此經功德,若能受持,但聰明將來;未必一時醫得婆子玻”行者笑道:“師父,你倒先存不信,還要想去濟度眾生?”三藏道:“悟空,若果靈應,我在靈山寶經閣檢閱過,尚記在心。不必開包,我當誦念。”行者道:“師父且念著經,徒弟與八戒去取經擔也。”行者說罷,扯著八戒道:“師弟,我與你從路走,費了工夫。你不會筋鬥,我先去,你可駕雲速來。”八戒依言。
行者乃一個斤鬥,不勞片刻,到了魔王洞前。隻聽得小妖們嘻嘻哈哈笑道:“唐僧的徒弟原來假變三昧長老,被洞主一計識破,大棍打死,卻是一根毫毛。”’行者聽得,忙變了一個小妖混入洞中。
果見那其三昧在魔王前說道:“大王,且不必打開經擔,小僧一時恐誦不完。倘肯布施小僧到寺中供奉,慢慢課誦,一則心靜,二則竭誠;若是在洞中,這些葷腥穢汙,不為作福,且還招愆。”魔王道:“依長老之言,隻是我們不知經文說的何話。且待用過午飯,再打開我等一看。”魔王說罷,備了午飯,款待長老。行者聽得,喜道:“虧我當時說了不開這擔包的話,隻是他吃過飯,定要開包怎麽處?”乃走出洞來。
隻見八戒騰雲到了洞前,行者把洞內魔王與長老之言說了。八戒道:“師兄,你左也誇機變,右也誇機變,費了多少變,經擔尚在洞中。待我老實,不如複上靈山,要了你的金箍棒,我的九齒鈀,打入妖魔洞,取了真經擔,一本老實賬。”行者道:“遲了,遲了。他吃畢午飯,就要開包。待取了兵器,萬一不肯與來,豈不誤了大事。如今你可做過主意,守定包擔,不要與他開看。若是他開時,憑你使個神通變化,待我到三昧長老家看他個光景來好。”
行者這機變心動,一個筋鬥,直打到三昧長老家屋內,變了一個老鼠兒。隻見一個燒火上灶的道人,正在屋內,口裏說:“長老魔王洞中請去念經,甚麽來由,與這妖怪往來。”道人咕咕噥噥,自言自語。行者聽得,忙出屋外。又見那長老經堂內,懸著一匾,上寫著“始燃”二字,乃是長老法號。傍壁上貼著一紙三昧詞兒。行者看那詞話道:
三昧三昧,豈無真偽。
始焉一爝,倏爾如慧。
乃道之賊,為身之累。
識得真如,綿綿常熄。
消長因緣,毋作烽燧。
不入嗔門,坦然無恚。
有時化焚,剛堅舍利。
行者見了,熟念記在心中道:“這長老,原來是火心退了的。怪道與魔王一頓棍,打出瘤來,不急,還忍著痛,吃他午飯。我如今隻得使機心去騙他。”乃一筋鬥打到洞中,忙變了道人模樣。長老見了問道:“你為何來?”行者道:“聞知大王留老師父吃飯,特來伺候。恐有經擔,我道人挑去。”魔王見了道:“此是何人?”長老道:“此乃小僧家下道人。”魔王說;“你來的正好。我們吃了飯,看了經文,就著你挑回去。”道人答道:“不必看罷。聞知唐僧的徒弟要來取經擔。若是開了,不便收拾。且持唐僧去後,再開看可也。”那狐妖聽了,便疑惑起來,向魔王道:“這道人,小弟看他又是假的。我們不依他說,且開了擔包看。”抓妖方要開擔包,隻見八戒舞著禪杖,直打入洞來。
虎威魔王忙掣出大棍迎敵。他兩個在洞外廝鬥,道人便叫一聲:“大王,經擔我挑回去罷。免得搶去。”狐妖道:“你若是真長老的道人,你師父屋堂裏有何光景?”行者道:“一個自家屋裏,豈不知。我師父有兩字‘始燃’道號匾,懸一紙三昧詞話帖。”行者便念將出來。那三昧長老笑將起來說:“大王不必疑他。若是假變的,如方才毫毛變小僧,耳邊且說不出;況他如今把詞話熟背出來。”狐妖隻得信真,叫道人好生小心挑到寺中藏了。行者即忙挑出經擔,望山大路前走到唐僧處。唐僧見了行者挑著擔子前來,不勝心喜。
卻說八戒正與魔王打鬥出洞,隻見道人挑著經擔,照大路前走,便知是行者神通。他無心戀鬥,把禪杖放個空,一路煙飛走歸來。
唐僧見了,便叫收拾行路。行者問道:“師父,我去取經,你可念《光明》、《五龍》經卷麽?”三藏道:“悟空,自你去後,我便念一卷《光明經》,那婆婆眼便說看的見。又誦了一卷《五龍經》,他便叫耳聽得說。他感我恩,喜喜歡歡到山中尋他老漢子去了。”三藏正說,隻見老婆子同著一個老漢,肩上挑著一條布袋米來進門。那老漢子向著三藏師徒倒身下拜,婆子也無數的磕頭。說道:“聖僧老爺,我婆子耳聾眼瞎多年,今日何幸遇著老爺,誦經念咒,救好了他。老漢在山下糴鬥米來度日,婆子尋來備說我知。這鬥齋米,正好供獻一頓素齋。”三藏道:“事出偶然,何勞賜齋。但請問,這八百裏山路,小僧們走了幾多裏路,前邊可有甚麽歹人妖魔邪怪?”老漢聽的,把眉一蹙道:“老爺不問,我也不敢說知。”卻是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行者真可謂遊戲三昧。
和尚敬信經文,反不知妖怪。和尚隻知銀米布是好的,不知正是經文作福,才向施主人家哼得一兩聲,便受用十方矣。如今做官,做秀才的,那個不是經文換來,況和尚乎。不怪他,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