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皆物外幻,因是個中因。
不染眉間相,安驚夢裏身?
黃粱真似假,蕉鹿假如真。
識得真空理,邪魔永不侵。
話說比丘僧到彼與靈虛子,變了僧道,在破廟內守著經相,見蠹妖變的道人也不敢來;隻是唐僧們怎知經擔在此,乃叫靈虛把木魚兒敲動。這木魚聲響,竟遠入三藏之耳。師徒們眼見漢子們往廟邊去,這木魚產又自廟來。三藏道:“木魚聲響,定是廟內有僧道功課。”乃走近前來,果見一僧一道在破廟內誦經,守著兩個經櫃。三藏見了經櫃,滿心歡喜,便向比丘僧作禮道:“深謝二位師父看守經相,不為強漢得去。”比丘僧道:“師父,想是東土取經聖僧,既得了寶經,何故不小心保護回去?西方地內,莫說善男信女,敬愛真經;便是飛禽走獸,也樂聽聞;山精水怪,也思瞻仰。必是師父們心生不淨,以致妖邢。雖說靈山腳下,諸怪不生;隻恐你們心心生出。”三藏拜謝道:“領教,領教。弟子們卻也不敢怠慢。”比丘僧隨叫行者們把經櫃馱在馬上,說道:“小僧們也是靈山會上去的,不及奉陪。此往東土,直照大道而前行。靈山離遠,孽怪實多,好生小心防範。”說罷,二人出門去了。
三藏方才叫行者:“看那裏可有人家,化些齋飯充饑。”行者道:“師父,且少忍片時,再走三二十裏,自有順路人家去化。”師徒收拾前行。
卻說蠹妖們計較道:“千載奇逢,遇著經文。不說神仙字籍,我們若得鑽入食了,可成仙過。費了一備工夫,依舊與他們得去,怎肯幹休?”老蠹妖道:“事也不難,看他們走路未曾得齋;不是身邊有鈔買饃饃飯食;定是募緣乞化。此去前途有五十裏無人煙僻路,我等再沒變一處茅屋,待他們來歐擔化齋:一壁廂變化些齋食與他們食;一壁廂乘空兒叫小的兒們鑽入包櫃內,隨路食他經文可也。”蠹妖計較了往前三十裏荒僻林中,果然變得一處草屋茅簷:老蠹變了一個蠶桑婆子;兩蠹妖變了兩隻蠶簸;眾小蠹變了許多蠶蟲,在簸中食桑。
卻說三藏師徒們走了二三十裏之路,八戒隻叫:“餓了,且歇擔化齋。”三藏道:“這般荒僻處所,那有人家化齋?”八戒道:“且歇下經擔,待我去尋。”行者道:“師弟,此處地僻人稀,定有妖怪。須是到那人煙湊集處,方可化齋。”八戒那裏肯依,把經擔歇下,四麵一望,笑道:“師父,那樹林裏有兩間草屋,一個婆子守著幾簸箕菜飯,在那裏曬亮哩。”三藏聽得,抬頭一看,果然兩間草屋。但見:
茅簷高出樹林中,密密桑圍稻草蓬。
門向南開迎日暖,山遮北地冷無風。
三藏見了道:“徒弟,天雖晴朗,尚在寒冬。這草屋向陽,若問那婆婆化的些齋飯,我等且歇一時也可。”乃走近草屋,向婆子稽首道:“老菩薩,我等過往僧人,化你一齋,以充饑腹。”
婆子道:“有便有些齋飯,恐不中師父受用。”三藏道:“出家人那裏擇精,但願老菩薩喜舍。”婆子道:“請坐,請坐。待我去收拾來師父用。”一麵便把那簸子的桑蠶往經櫃上放。三藏方才看見是桑蠶,乃合掌道:“老菩薩,原來是養桑蠶。小僧們遠來,誤看了是曬亮的飯米蔬菜。這件物,莫要放在我經擔上。”行者見了道:“師父不可吃他齋飯。一則養蠶人家,傷生害命,不潔;二則節當冬至之後,天寒地凍,非養蠶吐絲之時。事既差錯,必是妖怪,我看那婆子把蠶簸箕放在我們經擔上,必有緣故。行路罷,不要惹他。”八戒道:“飯在嘴邊,又疑惑甚的?想我南方養蠶春暖,這西域不同,也未可知。師父說的倒是:莫要把蠶簸放在經擔上,不當仁子。”八戒說了,便去把簸子移開。那婆子忙把手搖著道:“沒妨,沒妨。待我收拾了齋飯來移。”八戒那裏由他,忙把簸子移到閑地,隻見落在地的蠶子,卻不似蠶。八戒向沙僧道:“何如我說外方不似我南方,蠶的形體也不同?”行者見了,向三藏說:“師父,幹著萬著,走為上著。徒弟看這個婆子,有些古怪。”行者說罷,挑著擔子飛走。沙僧信了也走。三藏趕著馬櫃,隻得隨往。惟有八戒延挨。那老蠹妖見勢頭不合,又來把簸子移在八戒經擔上。八戒心下也疑,乃挑起擔子,趕前走去。
老蠹妖見小魚子鑽了幾個在八戒經擔內去,自己計又不遂。待三藏去遠,收了幻化的草屋、桑蠶,乃與眾蠹妖計較道:“如今計又不諧,如之奈何?”眾蠹道:‘昨夜,我等行些斯文雅意,吟詩弄句,騙他開經擔不成。今又愚他吃齋,指望齊鑽破經櫃,卻又不得多人。看那唐僧醇雅心腸,還在那仁厚一邊。那三個徒俱動了噴怒心腸。隻是沒有槍刀在手,有了槍刀在手,便逞起凶狠來,我等怎當得他?”老蠹妖笑道:“你們不說,我倒也忘了。想我當年在道院中,食了神仙字籍,相交了一個老青蛙。如今間別多年,聞說他在玄陰池中,生齒日善,做了一部鼓吹,我等尋著他,到有幾分計能。”眾蠹妖問道:“玄陰池聞知離此不遠,一個青蛙有何計能?”老蠹妖道:“口說無憑,我與你且到他處,會麵自知。”乃同眾蠹前走。
卻說三藏押著馬垛,行者、沙僧挑著經擔前行,八戒在後使性子,沒好氣的埋怨道:“齋飯到嘴,又疑甚麽妖怪?就是妖怪,我們且吃了他飯,再作理會。若是妖怪成精,恨我那寶貝兒繳還在佛庫;若是在身邊,怕甚麽成精妖怪?”隻這一聲“寶貝兒繳還”,行者聽得,他想起繳還金箍棒,不得稱心降妖,一時機變頓起,歇下經擔,跳在半空。往後樹林一望,那裏有個草屋婆子?下地來向師父道:“果然是妖怪變化,愚弄我等。倒是師父不曾吃他愚了。此去前途須要謹慎。”按下不提。
且說靈山腳下工真觀裏有一位大仙,道號複元。修行年久,陳籍古典,堆積甚多。故此生出這蠹妖,三次食了神仙字,化為脈望,成了精氣;與觀後一口青,草塘中,一個老蛙粘結為交契。後以塘水涸淺,存留不住,乘風雨遠走到天竺地界山村,有一地名叫玄陰地。這池雖在山村,倒也有些好處。怎見得?但見:
一灣綠水,數畝方塘。近現似一鑒宏開,近玩有源頭活潑。碧澄澄清光相映,知是月到天心;文皺皺波浪平紋,不覺風來水麵。傍依山勢,縈繞長堤。樹影倒垂,鳥鳴幽喚。有時魚遊春水,忽地蛙鼓夕陽。正是:無人飲馬濤方靜,有客攜壺景方幽。
老蛙精到了這地中,生長年久,聚積了無數青蛙。本是吸清流而啖弱草,藏幽壑而伏深泥。隻因老蛙一日在路間,遇過客車轍,他悻悻不讓,怒氣當前。那過客見其勇猛,回轅避去。後來又遇了月中金色蝦蟆,教他吐納變化之術,成了仙道,遊到越國,遇著越王勾踐。他不肯讓路,忿怒而立,似有戰鬥之狀。越王勾踐不敢惹他反讚他,唱了一個喏。他遂逞其技能,鎮日與眾蛙聲叫,當作一部鼓吹。
此日正鳴於水側,忽然老蠹妖到了池邊,叫一聲:“蛙哥,安樂麽?”老蛙聽知是蠹友,忙住了鼓吹,上得池來,幻化人形,彼此相敘間闊。老蛙乃問蠹妖近日行徑,蠹妖道;“小弟不才,靜守陳跡。近遇東土僧人,取得靈山如來真經回去。我等幹載奇逢,若得咀嚼了片紙隻字,便得長生人世,種種不絕。無奈力量對付,微校昨因僧人吟詠動心,遂變化兩個秀才,與他聯韻賦詩,指望經文開櫃,誰想空費心思。今又變化草屋蠶桑,謀之入櫃,又被他識破。想那唐僧文雅,還可以柔道計誘。隻有三個徒弟,生的麵貌異樣,常懷著拿妖捉怪之心,不敢慢易惹他。故此特來計較個謀畫,想蛙友才能勇猛,必有高見,能開的他經擔;或拐奪他的櫃包,也不枉了生在這靈山腳下。”老蛙聽廣道:“小弟量同鼠腹,見本井底。縱有一分勇猛,不過怒背螳螂。有何本事,敢阻奪經文?便是奪得經文,汙泥深水之間,得之無用。”蠹妖說道:“蛙兄,那裏知真經?找輩得以咀嚼成仙,你等聽聞了義入道。小弟來時,也曉得你不能奪得他經擔;但依我看來,還該遠避了他們方得安穩。”老蛙道:“奪不得也未可知,怎麽遠避他?”蠹妖故意激惱他道:“聞知他三個徒弟,內中一個豬頭嘴臉的,曾嗊淤泥河,蝦兒、的兒,一個也不饒。”老蛙笑道;“他一個取經人,如何嗊泥?”老蠹妖道:“他連一條屎稀洞,也嗊了過來;希罕那淤泥河了?”蛙怪聽了道:“這等說,等他來。待來試試手段。”乃分討部下眾小娃,齊齊聚集,待取經僧人來到,先搶他的包櫃,丟入深池;然後再與他講話。蠹妖道:“妙計、妙計。經文投入溪水,他們必要開封,那時我們方可乘隙而入。”蛙怪道:“隻一件:聞得那孫行者的金箍棒十分利害,怎生抵敵?”蠹妖道:“你還不知,他們取得經時,已繳在靈山了。如今隻有挑經禪杖,怕他怎的?若得些刀槍劍戟,擺列起來。待他來時殺他一陣。他們雖然本事高強,料他空手決難迎敵;隻沒有討兵器處。”蛙怪道:“這個不難,此去玉華城不遠,他那裏兵器極多,待我作法,攝他些來便了。”蠹妖大喜。按下兩妖在此設法侮弄不提。
且說比丘僧與靈虛子,遠遠隨著唐僧師徒經文行走,到了草屋婆子處,比丘僧卻前行,靈虛子乃變了一隻靈鵲,在婆子草屋上,探看事情。見他師徒不落了蠹妖之計,心中甚喜,誇道:“好個取經和尚。”一麵誇獎,一麵趕上蠹妖。聽見他與蛙妖商議之事,連忙走向前,把這情節與到彼僧說出。到彼僧道:“誰叫唐僧吟詠,惹動這蠹妖?我們若替他驅除,便非事體。須是待他師徒自為驅逐。隻是經文若被妖魔投入池水,濕破不便。還須設個計較。”靈虛子道:“真經到處,自是火火不焚,入水不沉。但這蠹妖,結交了蛙怪,阻擋經文。他聚集小蛙,備下刀槍劍戟。唐僧師徒,把那根棒都繳在靈山庫內,怎生赤手空拳迎改?”比丘僧道:“我與你指他轉一條僻路兒過去罷。”靈虛子道:“縱是僻路,也先往他池邊過。如今師兄變個賣寶貨的客商,待我把木魚變一條犀牛角,跟上他經擔,指引他大道行走,防那投池一節。”比丘僧道:“變客商指引,這個不難。不知變犀牛角何用?”靈虛子說:“犀角分開水道,名叫做逼水犀。人若帶著他,便是海底行走也不沾水;若是焚燒起來,任你海底,般般無一毫隱避。晉時有個溫太真,燃犀牛諸,照見水底各樣怪物,正是這個故事。”比丘僧道:“寶貝,寶貝。師兄快變了,我等向東來指引他。”靈虛子念動真言,頃刻將手中木魚,交與比丘僧。自己仍隱身在經擔前後,暗行保護。就變了一條犀角,比丘僧乃攜在手中,自己也變個客商,坐在樹林中等候唐僧。
隻見三藏師徒挑著經擔,從大路走來。見一個客人,坐在林中。三藏乃上前問道:“老善人,往東大路,是這條道上走麽?”客人答道:“正是這路。師父們包櫃是甚寶貨?前麵有強人排兵布陣,專一邀截往來客人,不當穩便。”三藏道:“善人,我小僧包櫃不是貨物,卻是靈山取來的經卷。”客人道:“便是經卷,你便自知;他卻當做寶貨。”三藏道:“便開擔包與他看。”客人道:“開了擔包看,若是經卷,強人最忌的是書文。卻要防他丟入池水。”三藏聽得道:“紙見水卻要濕破,怎奈何他?請問善人,手中卻是何物?”客人道:“我這寶貨,正是逼水犀。”三藏道:“小僧曾聞犀角逼水;善人何處得來?若是肯借與小憎,保護這經擔過去,自當厚謝。”客人說:“師父的經擔卻多,小子隻得一條犀角,怎麽保護的。”三藏道:“實不瞞善人說,小徒們都有手段,莫說一池水;便是東洋大海,他也保護的。隻這馬上兩櫃,是小僧跟著照管。便是我這馬也不怕水,但恐強人搶奪下來。”客人道:“高徒固有手段,隻恐那強人們都是真刀真槍。你們赤手空拳,怎奈何他?”隻這一句話,便惹動行者、八戒們心腸,八戒乃向三藏說:“師父,前時一路西來,虧了釘鈀保護。如今釘鈀繳了,前麵若遇著妖魔強人拿刀弄槍,怎生抵敵?說不的,師父前邊尋個寺院,或是人家,暫住兩日。待我徒弟們轉去靈山,取了兵器來走。”三藏道:“有了真經,原說不用兵器,去也沒用。那神王既收了貯庫,你便去取,他必不發,枉費工夫。不如靠天,隨路出路,走罷。”行者聽了,把眼一轉,機變在心,乃向八戒說:“師弟,走罷。萬一遇著強人,拿刀弄槍,我們挑經的禪杖也敵的過。”八戒道:“不服手,使不慣。”
正說間,隻聽得路前鼓吹響人耳來。三藏道:“徒弟,前邊是那家動鼓樂?”行者道:“不是人家動鼓樂,多管是經過官府,擺道的響器。”客人道:“不是,不是。正是強人鼓吹。”三藏聽了慌張起來道:“怎了,怎了?徒弟們須要小心。”方才轉過山坡,見一簇強人,分作兩隊迎麵而來。怎生分作兩隊.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蠹妖三番五次要食經文,隻恐寇梁、寇棟正未必有此誌量耳。可以人而不如蟲乎?
靈山腳下,蟲蟻兒也成精,故曰天地萬物之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