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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締鸞盟

  詩曰:晴日園林放好春,館娃宮裏拾香塵。

  癡心未了鴛鴦債,宿疾多漸鸚鵡身。

  柳愛風流因病睡,鵲貪歡喜也嗔人。

  桃花開遍蕭郎至,地上相逢一麵親。

  話說鍾景期闖入人家園裏,忽然撞出一個美人來,偷看一會,不亦樂乎。等美人進去了,方才走上庭階,拾得一件東西,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幅白綾帕兒。蘭麝香飄,潔白可愛,上有數行蠅頭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絕句。隻見那詩道:簾幕低垂掩洞房,綠窗寂寞鎖流光。

  近來情緒渾蕭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題鍾景期看了詩,慌忙將綾帕藏在袖裏,一徑尋著舊路走將出來。到頭門上,見那·凳上睡的那老兒,尚未曾醒。鍾景期輕輕走過,出了門,一直往巷口竟走。

  不上三五步,隻聽得後麵一人叫道:“鍾相公在那裏來?”

  景期回頭一看,卻見一個人,戴著尖頂氈帽,穿著青布直身,年紀二十內外。看了景期,兩淚交流,納頭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來細認,原來是位舊日的書僮,名喚馮元。

  還是鍾秀在日,討來服侍景期的。後來鍾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蕭條,把家人僮婢盡行打發,因此馮元也打發在外。

  是日路上撞著,那馮元不忘舊恩,扯住了,拜了兩拜。景期看見,也自惻然。

  問道:“你是馮元,一向在那裏?”馮元道:“小人蒙相公打發出來,吃苦萬千,如今將就度日,就在這裏賃間房子暫住。”

  景期正要打聽園中美人的來曆,聽見馮元說住在這裏,知道他一定曉得。便滿心歡喜道:“你家就在這裏麽?”

  馮元指著前麵道:“走完了一帶白石牆,第三間就是。”景期道:“既是這等,我有話問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馮元道:“難得相公到小人家來,極好的了。”說完,向前先路,站在自己門首,一手招著道:“相公這裏來!”一手在腰間亂摸。

  景期走到,見他摸出個鐵鑰匙來把門上鎖開了。推開門,讓景期進去。

  景期進得門,看時,隻是一間房子。前半間沿著街,兩扇吊窗吊起。擺著兩條凳子,一張桌子。照壁上掛一幅大紅大綠的關公,兩邊貼一對春聯是:“生意滔滔長,財源滾滾來。”

  景期看了,笑了一笑,回頭卻不見馮元。景期思道:“他往那裏去了?”隻道他走進後半間房子去。往後一看,卻見一張四腳床,床上攤一條青布被兒,床前一隻竹箱,兩口行灶,擱板上放著碗盞兒,那鍋蓋上倒抹得光光淨淨。又見牆邊擺著一口割馬草的刀,柱上掛著鞭子兒,馬刷兒,馬刨兒。惻(cè,音策)然——悲痛的樣子。

  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間房子,為何有這些養馬的家夥?”卻也絕不見馮元的影兒。

  正在疑惑,隻見馮元滿頭汗的走進來,手拿著一大壺酒,後麵跟著一個人,拿兩個盤子,一盤熟雞,一盤熟肉。擺在桌上,那人自去了。

  馮元忙掇一條凳子放下,叫聲“相公坐了。”景期道:“你買東西做什麽?”馮元道:“一向不見相公,沒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開酒店裏東西甚好,小人買兩樣來,請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鈔起來。”馮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執壺,站在一旁斟酒。

  原來那酒也是店上現成燙熱的了。景期一麵吃灑,一麵問他道:“你一向可好麽?”

  馮元道:“自從在相公家裏出來,沒處安身,投在個和尚身邊,做香火道人。住了年餘,那和尚偷婆娘敗露了,吃了官司,把個靜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那裏去了。小人出來,弄了幾兩銀子做本錢,誰想吃慣了現成茶飯,做不來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舊年遇著一個老人,是太仆寺裏馬夫,小人拜他做了幹爺,相幫他養馬。不想他被劣馬踢死了,小人就頂他的名缺。可憐馬瘦了要打,馬病又要打。料草銀子,月糧工食通被那些官兒,一層一層的克扣下來,名為一兩,到手不上五錢。還要放青劍銫,喂料飲水,日日辛苦得緊。相公千萬提拔小人,仍收在身邊,感激不盡了。”

  景期道:“當初原是我打發你的,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舊恩,我若發達了自然收你。”說完,那馮元又斟上酒來。

  景期道:“我且問你,這裏的巷叫什麽巷名?”

  馮元道:“這裏叫做蓮英兒巷,通是大人家的。後門一帶,是拉腳房子,不多幾分,小人家住著,極冷靜的。西頭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熱鬧了。前巷是錦裏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這裏蓮英兒巷哩。”

  景期道:“那邊有一個人家,竹門裏是什麽人家?”馮元問道:“可是方才撞著相公那邊門首麽?”景期道:“正是。”

  馮元道:“這家是葛禦史的後園門,他前門也在錦裏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賃他的。”

  景期道:“那葛禦史叫什麽名字?”馮元想一想道:“名字小人卻記不起,隻記到他號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來是禦史葛天民,我倒曉得他名字,叫葛太古。”

  馮元點頭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時忘記了;相公可是認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過他詩稿,故此知道,認是沒有認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曉得他可有幾位公子?”

  馮元道:“葛老爺是沒有公子的,他夫人也死的了。隻有一個女兒,聽見說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聽見明霞二字,暗暗點頭。問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馮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說來竟是天上有世間無的。就是當今皇帝寵的楊貴妃娘娘,若是走來比並,隻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針黹、琴棋書畫、掇(duō,音多)——用雙子拿(椅子、凳子等),用手端。

  吟詩作賦般般都會。”

  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麽?”馮元道:“若說女婿,卻也難做。

  他家的那葛老爺,因愛小姐,一定要尋個與小姐一般樣才貌雙全的人兒來作對。就是前日當朝宰相李林甫,要來替兒子求親,他也執意不允。不是說年幼,就是說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強。所以小姐如今一十八歲了還沒對頭。”景期道:“你雖然住他房子,為何曉得他家事恁般詳細?”

  馮元道:“有個緣故,他家的園裏,一個雜人也不得進去的。隻用一個老兒看守園門。這老兒姓毛,平日最是貪酒,小人也是喜歡吃酒的,故此與小人極相好。不是他今日請我,就是我明日請他,或者是兩人湊來扛扛兒。這些話,通是那毛老兒吃酒中間向小人說的。”

  景期道:“你可曾到他園裏玩耍麽?”馮元道:“別人是不許進去的,小人因與毛老兒相知,時常進去玩耍兒。”景期道:“你到他園裏,可有時看見小姐?”

  馮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見。小人一日在他園裏見一個貼身服侍小姐的丫鬟出來采花。隻這個丫鬟,也就標致得夠了。”

  景期道:“你如何就曉得那丫鬟是小姐貼身服侍的?”

  馮元道:“也是問毛老兒,他說這丫鬟名喚紅於,是小姐第一個喜歡的。”景期聽得,心就開了,把酒隻管吃。馮元一頭說,一頭斟酒,那一大壺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來,暗想:這段姻緣,倒在此人身上。便道:“馮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園裏景致,要進去遊玩,隻恐守園人不肯放進。既是毛老與你相厚,我拿些銀子與你,明日買些東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著空進園去遊一遊。”

  馮元道:“這個使得。若是別的,那毛老兒死也不肯走開。說了吃酒,隨你上天下地,也就跟著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們過去了,竟往他園裏去。若要得意,待我灌得他爛醉,扶他睡在我家裏,憑相公玩耍一日。”

  景期道:“此計甚妙。”袖裏摸出五錢銀子付與馮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資。”馮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與他,馮元方才收了。景期說聲:“生受你。”

  出了門竟回寓所,閉上房門,取出那幅綾帕來細細吟玩。想道:“適才馮元這些話與我所見甚合,我看見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綾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詩想必是小姐題的了。他既失了綾帕,一定要差丫鬟出來尋覓,我方才計較已定,明日進他園中,自然有些好處。”

  又想道:“他若尋覓綾帕,我須將綾帕還他,才好挑逗幾句話兒。即將綾帕還他,何不將前詩和他一首。”

  想得有理,就將帕兒展放桌上,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向綾帕上一揮,步著前韻,和將出來:不許遊峰窺繡房,朱欄屈曲鎖春光。

  黃鸝久住不飛去,不愛嬌紅戀海棠。

  鍾景期奉和景期寫完了詩,吟哦了一遍,自覺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過了,生受——道謝語,猶言難為、有勞、對不住。

  除下舊巾幘,換套新衣裳。袖了綾帕兒,徑到蓮英兒巷馮元家裏。

  馮元接著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廂行事。相公隻看我與毛老兒走出了門,你竟到園裏去便了。隻是小人的門兒,須要鎖好。鑰匙我已帶在身邊,鎖在桌上,相公拿來鎖上便是。”

  景期道:“我曉得了,你快些去。”馮元應了,就出門去。景期在門首望了一會,見馮元挽著毛老兒的手,一徑去了。景期望他們出了巷,才把馮元的門鎖了,步入園來。

  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徑到錦香亭上。還未立定,隻聽得亭子後邊,唧唧噥噥似有女人說話。他便退出亭外,將身子躲過,聽他們說話。卻又湊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著紅於兩個,出來尋取綾帕。

  隻聽得紅於說道:“小姐,和你到錦香亭上尋一尋看。”明霞道:“紅於又來癡了,昨日又不曾到錦香亭上來,如何去尋?”

  紅於道:“天下事體盡有不可知,或者無意之中倒尋著了。”小姐道:“自是。”兩個同到亭子上來。

  明霞道:“這裏沒有,多應不見了。”紅於道:“園中又無閑雜人往來,如何便不見了。”明霞道:“丫鬟俱已尋過,通說不見。我恐他們不用心尋,故此親身同你出來,卻也無尋處,眼見得不可複得了。”

  紅於道:“若是真正尋不著,必是毛老兒拾去換酒吃了。”

  明霞笑道:“那老兒雖然貪酒,決不敢如此。況且這幅綾帕兒,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尋著者,皆因我題詩在上,又落了款。惟恐傳到外廂,那深閨字跡,女子名兒,倘落在輕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無形的話來。我故此著急。”

  紅於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說罷,明霞自坐在亭中,紅於就下到階前,低頭東尋西覓。

  走到側邊,抬頭看見了鍾景期,嚇了一跳,便道:“你是什麽人?輒敢潛入園中窺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回避。”

  景期迎著笑臉兒道:“小姐在前,理宜回避。隻是有句話要動問,小娘子可就是紅於姐麽?”

  紅於道:“這話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隨小姐,半步兒不離。雖是一個婢子,也從來未出戶庭,你這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勞動問,快些出去。再遲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拿住了,不肯幹休。”

  景期道:“小娘子不需發惱,小生就去便了。隻是我好意來奉還宅上一件東西,倒惹一場奚落,我來差矣。”說罷,向外竟走。紅於聽見說了“奉還什麽東西”這句話,便打著他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問你,你方才說要還我家什麽東西?”

  景期道:“適才你們尋的是那件,我就還你那件。”紅於就知那綾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與你說話。”景期道:“若是走遲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捉住,如何了得。”

  紅於道:“方才是我不是,衝撞了相公。萬望海涵。”

  景期滿臉堆下笑來,唱個絕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

  紅於回了萬福,道:“請問相公,你說還我家東西,可是一幅白綾帕兒?”幘(zé,音則)——古代的一種頭巾。

  肥喏(rě,音惹)——古代男子所行的一種禮節,給人作輯時出聲致敬。景期道:“然也。”紅於道:“你在何處拾的?”

  景期道:“昨日打從宅上後園門首經過,忽然一陣旋風,那帕兒從牆內飄將出來,被小生拾得。看見有明霞小姐題詩在上,知道是宅上的,因此特來奉還。”紅於道:“難得相公好意。如今綾帕在那裏?拿來還我就是了。”景期道:“綾帕就在這裏。隻是小生此來,欲將此綾帕親手奉還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望小娘子轉達。”

  紅於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於母腹,聆女範於嚴闈,舉動端莊,持身謹慎。雖三尺之童,非呼喚不許擅入,相公如何說這等輕薄話兒。”景期道:“小姐名門毓秀,淑德之聞,小生怎敢唐突。待我與小娘子細細說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鍾,名景期,字琴仙,就住在長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癡心要覓個傾國傾城之貌,方遂宜家宜室之願。因此虛度二十一歲,尚未娶妻。聞得你家小姐,待字遲歸,未偕佳配。我想如今紈絝叢中,不是讀死書的腐儒,定是賣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誇口,若要覓良偶,舍我誰歸?昨日天賜奇緣,將小姐貼身的綾帕被風攝來送到我處,豈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見,方好呈教。適才聽得小娘子說,或者無意之中尋著了東西,小生倒是無意之中尋著姻緣了。因此鬥膽前來,實為造次。”

  一席話說得紅於心服。便道:“拚我不著,把你話兒傳達與小姐,見與不見任他裁處。”

  便轉身到亭子上來說道:“小姐綾帕倒有著落了,隻是有一段好笑話兒。”明霞問他,他把鍾景期與自己一來一往問答的話兒盡行說出,一句也不遺漏。明霞聽罷,臉兒紅了一紅,眉頭蹙了一蹙,長籲一聲說道:“聽這些話,倒也說得那個。隻是他怎生一個人兒?你這丫鬟就呆呆的與他講起這等話來。”

  紅於道:“若說人品,真正儒雅溫存,風流俊俏。紅於說來,隻怕小姐也未必深信。如今現在這裏,拚得與他一見,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過小姐的冰鑒。況有帕上和的詩兒,看了又知他才思了。”

  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與他說,先將綾帕還我,待我看那和韻的詩,果然佳妙,方請相見。”

  紅於領了小姐言語,出來對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賜和的詩,如果佳妙,方肯相見。相公可將綾帕交我。”

  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綾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見過,望小娘子即便請他出來。”就袖中摸出帕來,雙手遞於紅於。

  紅於接了,走上亭來,將帕遞與明霞。明霞也不將帕兒展開看詩,竟藏在袖中,立起身來往內就走。說道:“紅於你去謝那還帕的一聲,叫他快出去吧。”說完,竟進去了。

  紅於又不好攔住他,呆呆的看他走了進去,轉身來見景期道:“小姐叫我謝相公一聲,他自進去了。叫你快出去吧。”

  景期道:“怎麽哄了綾帕兒去,又不與我相見,是怎麽說?也罷。既是如此,我硬著頭皮,竟闖進去,一定要見小姐一麵,死也甘心。”

  紅於忙攔住道:“這個如何使得?相公也不需著急,好歹在紅於身上與你計較一計較,倘得良緣成就,不可相忘。”

  景期聽了,不覺屈膝著地,輕輕說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後,當登壇拜將。”

  紅於笑著連忙扶起道:“相公何必這等,你且消停一會,待我悄地進去,潛窺小姐看了你的詩作何光景,便來回複你。”

  景期道:“小生專候好音便了。”不說景期在園等候。

  卻說紅於進去,不進房中,悄悄站在紗窗外邊。隻見明霞展開綾帕,把景期和的詩來再三玩味,讚道:“好詩好詩!果然清新俊逸。我想具此才情,必非俗子,紅於之言,信不誣矣。”

  想了一會,把帕兒卷起藏好。立起身來,在簡囊內又取出一幅綾帕來,攤在桌上,磨著墨,蘸著筆,又揮了一首詩在上麵。寫完,等墨跡幹了。就叫道:“紅於那裏?”

  紅於看得分明。聽得他叫,故意不應,後退了幾步。待明霞連叫了幾聲方應道:“來了。”

  明霞道:“方才那還帕的人,可曾去麽?”紅於道:“想還未去。”明霞道:“他還我那帕兒,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還了他,叫他快將原帕還我。”

  紅於已是看見他另題的一幅帕兒,假意不知,應聲“曉得”,接著帕兒出來,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

  景期忙問。紅於將潛窺小姐的光景,並吩咐他的說話,一一說了,將帕兒遞與景期收過。景期歡喜欲狂,便道:“如今計將安出?”

  紅於道:“小姐還要假意討原帕,我又隻做不知,你便將計就計,回去再和一首詩在上麵。那時送來,一定要親遞與小姐,待我攛掇小姐與你相見便了。隻是我家小姐,素性貞潔,你須莊重,不可輕佻。就是小姐適才的光景,也不過是憐才,並非慕色。你相見時,隻麵訂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說合,以成一番佳話。若是錯認了別的念頭,惹小姐發起怒來,那時我也做不得主,將好事反成害了。牢記牢記。”

  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進來,倘然小娘子不在園中,叫又不敢叫,傳又沒人傳,如何是好?”

  紅於道:“這個不妨,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來可擊一聲,我在裏邊聽見就出來便了。”

  景期道一聲“領教”。別了紅於,出得園門,來見馮元。馮元已在家裏,那毛老兒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景期與馮元打了一個照會,竟自回寓。

  取出帕來看時,那帕與前時一樣,隻是另換了一首詩兒,上麵寫道:瓊姿瑤質豈凡葩,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漁郎來問渡,休教輕折一枝花。

  鍾景期看了覺得寓意深長,比前詩更加嫵媚。也就提筆來,依他原韻又和一首道:碧雲縹緲護仙葩,誤入天台小徑斜。

  攛掇(cuānduō,音氽多)——慫恿,勸誘別人做某種事情。

  覓得瓊漿豈無意,藍田欲溉合歡花。

  和完了詩,捱到夜來睡了。次早披衣起身,方開房門,隻聽得外麵乒乒乓乓打將進來,一共有三四十人。問道:“那一位是鍾相公?”

  早有主人家,慌忙進來,指著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鍾爺了。”

  不等景期開言,紛紛的都跪將下去磕頭,取出報條子來說道:“小的們是報錄的,報鍾爺高中了第五名會魁。”

  景期分付主人家忙備酒食款待報人,寫了花紅賞賜。那些人一個個謝了,將雙紅報單貼在寓所,一麵又著人到鄉間墳堂屋裏,貼報單去了。

  景期去參拜了座師、房師。回寓接見了些賀客,忙了一日。

  次早就入朝廷試,對了一道策,作了四首應製律詩,交卷出朝回寓。

  時方晌午,吃了些點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該去的,卻因報中了,耽擱了一日。明日隻恐又被人纏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蒼頭吩咐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個所在,去了就來。”

  蒼頭道:“大爺如今中了進士,也該尋個馬兒騎了,待蒼頭跟了出去,才象禮麵。”

  景期道:“我去訪個故人,不用隨著人去,你休管我。”

  蒼頭道:“別人家新中了進士,作成家人跟了轎馬,穿了好衣帽,滿街搖擺點頭,那有自家不要冠冕的?”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綾帕,又到蓮英兒巷中。

  隻見馮元提著酒壺兒,走到麵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園中去了?那毛老兒,我已叫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與他吃哩。”

  景期道:“今日你須多與他吃一回,我好盡情玩耍。”馮元應著去了。

  景期走進園門,直到錦香亭上,四顧無人。見那廂一個朱紅架子上,高高掛著石磬,景期將槌兒輕輕敲了一下。果然聲音清亮,不比凡樂。

  話休絮繁,卻說那日紅於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與小姐議論道:“那鍾秀才一定要與小姐相見,不過要麵訂鸞鳳之約,並無別意。照紅於看來,那生恰好與小姐做一對佳偶,不要錯過良緣,料想紅於眼裏看得過的,決不誤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來時,小姐休吝一見。”

  小姐微笑不答。次日紅於靜靜聽那石磬不見動靜。又過一日,直到傍晚,忽聽得磬聲響。知是景期來了,連忙抽身出去。

  見了景期道:“為何昨日不來?”景期道:“不瞞小娘子說,小生因僥幸中了,昨日被報人纏了一日。今早入朝殿試過了,才得偷閑到此。”

  紅於聽見他說中了,喜出望外,叫聲“恭喜”。轉身進內,奔到明霞房裏道:“小姐,前日進來還帕的鍾秀才,已中進士了。紅於特來向小姐報喜。”明霞啐一聲道:“癡丫頭,他中了與我什麽相幹?卻來報喜。”紅於笑道:“小姐休說這話,今早我見錦香亭上玉蘭盛開,小姐同去看一看。”明霞道:“使得。”便起身與紅於走將出來,步入錦香亭上。

  隻見一個俊雅書生站在那邊,急急躲避不迭。便道:“紅於,那邊有人,我們快些進去。”

  紅於道:“小姐休驚,那生就是送還綾帕的人。”

  座師——也叫“座主”。唐代進士用稱主試官。

  房師——科舉製度中,舉人、貢士對薦舉本人試卷的同考官尊稱為房師。小姐未及開言,那鍾景期此時魂飛魄蕩,大著膽走上前來,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鍾景期拜揖。”

  明霞進退不得,紅了臉隻得還了萬福。嬌羞滿麵,背著身兒立定。

  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無緣得見。前日所拾綾帕,因見佳作,小生不恥效顰,續貂一首並呈在此。”說罷,將綾帕遞去。

  紅於接來,送與小姐。小姐展開看了和詩,暗暗稱讚,將綾帕袖了。

  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兒要說。我想小姐遲歸,小生正在覓配,恰好小姐的綾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緣,洵非人力。倘蒙不棄,願托絲蘿,伏祈小姐麵允。”

  明霞聽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無言見答,莫非嫌小生寒酸側陋,不堪附喬麽。”明霞低低道:“說哪裏話,盛蒙雅意,豈敢吝諾。君當速遣冰人便了。”

  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謝小姐。”隻這一個揖還未作完,忽聽得外麵廊下,一聲吆喝,許多人雜踏踏走將進來。嚇得小姐翠裙亂抖,蓮步忙移,急奔進去。

  紅於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爺進園來了。你可到假山背後躲一會兒,看光景溜出去吧。”說完也亂奔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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