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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鍾景期三場飛兔穎

  詞曰: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紛紛覓翠尋芳。畫橋煙柳,鶯與燕爭。

  一望桃紅李白,東風暖滿目韶光。秋千架,佳人笑語,隱隱出雕牆。

  王孫行樂處,金鞍銀勒,玉觴瑤觴。漸酒酣歌竟,重過橫塘。

  更有賞花品鳥,騷人輩仔細端詳。魂消處,樓頭月上,歸去馬蹄香。

  《滿庭芳》這首詞單道那長安富貴的光景。長安是曆來帝王建都之地,秦曰鹹陽,漢曰京兆。到三國六朝時節,東征西戰,把個天下四方五裂,長安宮闕俱成灰燼瓦礫。直至隋,煬帝無道,四海分崩,萬民嗟怨。

  生出一個真命天子,姓李名淵。他見煬帝這等荒淫,就起了個撥亂救民的念頭。在晉陽地方,招兵買馬,一時豪傑俱來歸附。

  那時有劉武周、蕭銑、薛舉、杜伏威、劉黑闥、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及各自分據地方,被李淵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統,建都長安,國號大唐。

  後來世民登極,就是太宗皇帝,建號貞觀。文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征、長孫無忌等;武有秦瓊、李靖、薛仁貴、尉遲敬德等,一班兒文臣武將濟濟蹌蹌。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寧靜。

  後來太宗晏駕,高宗登基,立了個宮人武曌為後。

  那武後才貌雙全,高宗極其寵愛。誰想他陰謀不軌,把那頂冠束帶撐天立地男子漢的勾當,竟要兜攬到身上擔任起來。他雖然久蓄異心,終因老公在前礙著眼,不敢就把偌大一個家計包攬在身。及至高宗亡後,傳位太子,年幼懦弱,武後便肆無忌憚,將太子貶在房州安置,自己臨朝聽政,改國號曰周,自稱則天皇帝。

  彼時文武臣僚無可奈何,隻得向個迸裂的雌貨叩頭稱臣。那武氏儼然一個不戴天平冠的天子了。

  卻又有怪,曆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宮中臨幸嬪妃。那則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臨幸起臣子來。始初還顧些廉恥,稍稍收斂。到後來習以為常,把臨幸臣子隻與做臨幸嬪妃,彰明較著,不瞞天地的做將去。內中有張昌宗、薛敖、曹懷義、張易之四人最為受寵。每逢則天退朝寂寞,就宣他們進去玩耍,或是輪流取樂,或是同榻尋歡。說不盡宮闈的穢德,朝野的醜聲。虧得個中流砥柱的君子,狄仁傑與張柬之盡心唐室,反周為唐,迎太子複位,是為中宗。

  卻又可笑,中宗的正後韋氏,才幹不及則天,那一種風流情性,甚是相。

  同,竟與武三思在宮任意作樂。隻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覺察他,甚至韋後與武三思對坐打雙陸,中宗還要在旁與他們點籌。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得中宗死了,三思便與韋氏密議,希圖篡位。朝臣沒一個不怕他,誰敢與他爭競?幸而唐祚不應滅絕,惹出一個英雄來。那英雄是誰?就是唐朝宗室,名喚隆基。他見三思與韋氏宣淫謀逆,就奮然而起,舉兵入宮,殺了三思、韋氏並一班助惡之徒,迎立睿宗。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為太子。後來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號開元,用著韓休、張九齡等為相,天下大治。

  不意到改元天寶年間,用了奸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貶的貶,死的死,朝廷正事盡歸李林甫掌管。他便將聲色貨利,迷惹明皇,把一個聰明仁智的聖天子,不消幾年,變做極無道的昏君。見了第三子壽王的正妃楊玉環標致異常,竟奪入宮中,賜號太真,冊為貴妃。

  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當,就是至窮至賤的小人做了,也無有不被人唾罵恥辱的,豈有治世天子,做出這等事來,天下如何不壞?還虧得全盛之後,元氣未喪,所以世界還太平。

  是年開科取士,各路貢士紛紛來到長安應舉。中間有一士子,姓鍾名景期,號琴仙,本貫武陵人氏。父親鍾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長安城內。止生景期一子,自幼聰明,讀書過目不忘,七歲就能做詩。到得長成,無書不覽,五經諸子百家,盡皆通透,閑時還要把些“六韜”“三略”來不時玩味。十六歲就補貢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像粉團成玉琢就一般。

  父親要與他選擇親事,他再三阻擋,自己時常想道:“天下有個才子,必要一個佳人作對。父母擇親,不是惑於媒妁,定是拘了門楣,那家女子的媸妍好歹哪能知道?倘然造次成了親事,娶來卻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這終身大事,如何了得?”

  執了這個念頭,決意不要父母替他擇婚,心裏隻想要自己去東尋西覓,·著天緣,遇著個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願。因此蹉跎數載,父母也不去強他。

  到了十八歲上,父母選擇了吉日,替他帶著儒巾,穿著圓領,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後出來相見賀客。那日賓朋滿堂,見了鍾景期這等一個美貌人品,無不極口稱讚,怎見他好處,但見:豐神綽約,態度風流。粉麵不須傅粉,朱唇何必塗朱。氣欲淩雲,疑是潘安複見;美如冠玉,宛同衛玠重生。雙眸炯炯似寒晶,十指纖纖若春筍。下筆成文,會曉胸藏錦繡;出言驚座,方知滿腹經綸。

  鍾景期與眾賓客一一敘禮已畢,擺了酒肴,大吹大擂,盡歡而別。鍾秀送了眾人出門,與景期進內,叫家人再擺出茶果來,與夫人袁氏飲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親身子不安,我們也不需再吃酒,父親與母親先睡了罷。”鍾秀道:“說得是。”叫丫鬟掌了燈,進去睡了。

  景期到書房中,坐了一會,覺得神思困倦,隻得解衣就寢。一夜夢境不寧,到了五更,翻來覆去,再睡不著。一等天明,就起來穿戴衣巾,到母親房裏去問安。

  走到房門首,隻見丫鬟已開著房門,鍾秀坐在床沿上,見了景期說道:“我兒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夢寐不寧,一夜睡不著,因此來問爹娘,身子可好些麽?”

  鍾秀道:“你母親昨夜發了一夜寒熱,今早痰塞起來。我故此叫丫鬟出去,吩咐燒些湯水進來。正要來叫你,你卻來了。”

  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請醫家來診視。待我梳洗了,快去卜問。”說罷,各去料理。

  那日,鍾景期延醫問卜,準準忙了一日,著實用心調護。不想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嗚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晌方醒。

  鍾秀再三勸慰,在家治喪殯殮。方到七終,鍾秀也染成一病,與袁氏一般兒症候,一般兒嗚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喪殯殮,那鍾秀遺命,因原籍路遠,不必扶柩歸家,就在長安城外擇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卻原來鍾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豐厚。景期連喪二親,衣衾棺槨,買地築墳,治喪使費,將家財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計起來,把家人盡行打發出去。有極得意自小在書房中服侍的馮元,不得已也打發去了。將城內房子也賣了,另築小房五六間,就在父母墳旁,止留一個蒼頭一個老嫗,在身邊度日。自己足不出戶,在家守製讀書,常到墳上呼號痛哭,把那功名婚姻兩項事體,都置之度外了。

  光陰荏苒,不覺三年服滿。正值天寶十三年,開科取士,有司將他名字已經申送。隻得喚蒼頭隨著收拾進城,尋個寓所歇下。到了場期,帶了文房四寶,進場應試。

  原來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論,也不用表判。第一場隻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場是古風,第三場是樂府。那鍾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場中,果然不假思索,揭開卷子,信筆而揮,真個是:字中蝌蚪落文河,筆下蛟龍投學海。

  眼見得三場已畢,寓中無事,那些候揭曉的貢士,聞得鍾景期在寓,也恁(nèn,音嫩)般。

  有向不識麵,慕他才名遠播,來請教的;也有舊日相知,因他久住鄉間來敘契闊的;紛紛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終日在古董鋪中、妓女人家,或書坊裏酒樓上及古刹道院裏邊,隨行逐隊的玩耍。

  鍾景期向住鄉村,潛心靜養,並無雜念。如今見了這些繁華氣概,略覺有些心動,那功名還看得容易,倒是婚姻一事甚是熱衷。思量:“如今應試,倘然中了,就要與朝廷出力做事,那裏還有功夫再去選擇佳人。不如趁這兩日,癡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緣湊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這念頭,明日就撇了眾人,連蒼頭也不帶,獨自一個,去城內城外,大街小巷,癡癡地想,呆呆的走。一連走了五六日,並沒個佳人的影兒。

  蒼頭見他回來,茶也不吃,飯也不吃,隻是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麽。

  便道:“相公一向老實的,如今想是眾位相公牽去結識了什麽婊子,故此這等模樣麽。我在下處寂寞不過,相公帶我去走走,總成吃些酒肉兒也好。相公又沒有娘娘,料想沒處搬是非,何須瞞著我?”

  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那裏知道。”

  蒼頭道:“莫非為著功名麽?我前日在門首,見有個蓍的走過,我叫他跌了一蓍。他說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需憂慮。”

  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胡語惹我的厭。”蒼頭沒頭沒腦,猜他不著,背地裏暗笑不題。

  到次日,景期絕早吃了飯出來,走了一會,到一條小胡同裏,隻見幾戶人家,一帶通是白石牆;沿牆走去,隻見一個人家,竹門裏邊冠冠冕冕,瀟瀟灑灑的可愛。景期想道:“看這個門徑,一定是人家園亭,不免進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見,也隻說是偶然閑步玩耍,難道我這個模樣,認做白日撞不成。”

  心裏想著,那雙腳兒早已步入第一重門了。回頭隻見·凳上有個老兒,酒氣直衝,齁齁的睡著。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闖將進去,又是一帶絕高的粉牆。

  轉入二重門內,隻見綠蔭參差,蒼苔密布,一條路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麵就是一個魚池,方圓約有二三畝大。隔岸種著楊柳桃花,枝枝可愛。那楊柳不黃不綠,撩著風兒搖擺;桃花半放半含臨著水兒掩映。還有那一雙雙的紫燕,在簾內穿來掠去的飛舞。

  池邊一個小門兒,進去是一帶長廊,通是朱紅漆的萬字欄杆。外邊通是鬆竹,長短大小不齊,時時有千餘枝,映得簷前裏翠。

  走盡了廊,轉進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錦香亭”三字,落著李白的款。中間掛著名人詩畫,古鼎商彝,說不盡擺設的精致。

  那亭四麵開窗,南麵有牡丹數墩與那海棠、玉蘭之類,後麵通是杏花,東邊通是玉蘭樹,兩邊通是桂樹。此時二月天時,眾花都是芯兒,唯有杏花向——從前,以前。

  開得爛漫。那梅樹上結滿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頭公、黃鶯兒,飛得好看,叫得好聽。

  景期觀之不足,再到後邊,有絕大的假山,通是玲瓏怪石,攢湊疊成。

  石縫裏有蘭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長鬆,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

  轉下山坡,有一個古洞。景期挨身走過洞去,見有高樓一座,繡幕珠簾,飛甍畫棟,極其華麗。

  正要定睛細看,忽然一陣香風在耳邊吹過,那樓旁一個小角門,呀的一聲開了,裏麵嘻嘻笑笑。隻聽得說:“小姐這裏來玩耍。”

  景期聽了,慌忙閃在太湖石畔芭蕉樹後,蹲著身子,偷眼細看。見有十數個丫鬟,擁著一位美人,走將出來。那美人怎生模樣,但見:眼橫秋水,眉掃春山。寶髻兒高綰綠雲,繡裙兒低飄翠帶。可憐楊柳腰,堪愛桃花麵。儀容明豔,果然金屋嬋娟;舉止端莊,洵是香閨處女。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美人輕移蓮步,走到畫欄邊的一個青瓷古礅兒上坐下。那些丫鬟們,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兒插戴;有的去撲蝴蝶兒耍子;有的在荼架邊撞亂了鬢絲,吃驚吃唬的將雙手來按;有的被薔薇刺兒掛住了裙衪,癡頭癡腦的把身子來扯;有的因領扣兒鬆了,仰著頭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褲帶散了,蹲著腰結了又結;有的要鬥百草;有的去看金魚;一時也觀看不盡。隻有一個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顏色略次一二分,在眾婢中昂昂如雞群之鶴,也不與他們玩耍,獨自一個在階前,摘了一朵蘭花,走到那美人身邊,與他插在頭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邊。

  那美人無言無語,倚著欄杆看了好一會,才吐出似鶯啼如燕語的一聲嬌語來,說道:“梅香們,隨我進去吧。”

  眾丫鬟聽得,都來隨著美人。這美人將袖兒一拂,立起身來,冉冉而行。眾婢擁著早進了一小角門兒,呀的一聲,就閉上了。

  鍾景期看了好一會,又驚又喜,驚的是恐怕梅香們看見,喜的是遇著絕世的佳人,還疑是夢魂兒錯走到月府天宮去了。不然,人世間那能有此女子?呆了半晌,如醉如癡,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停了一會,方才轉出太湖石來。

  東張西望,見已沒個人影兒,就大著膽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處,就嗅嗅他的餘香,偎偎他的遺影。正在憧憬思量,忽見地下掉著一件東西,連忙拾起,看時卻是異香撲鼻,光彩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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