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客路多愁,風景寒颼,怎禁那虎狼臨頭!漫相爭持,幸有英儔。掃蜉蝣,深款曲,意情留。襟期絕俗,奔走單駒,憤同盟去矣難求。誰將往事,肯付沙鷗?一朝聚樂,伊故事,要重修。
右調《行香子》話說趙匡胤在五索州城中,被解保領了民兵圍捉,幸而殺出重圍,欲要斬關而出。誰知那東南北三門,多有準備,不但不能出去,反受了三磚兩瓦炮石之危。隻得帶轉了赤兔馬,欲望西門出去。正走之間,隻見那路北裏有座廟宇,那廟內走出一個老者來,蒼顏白發,手執杖藜,望著匡胤將身跪倒,口稱:"小神本境土地,特來接駕。"匡胤見了,心甚驚疑:"這老者為什這般跪接於我,莫非其中有詐?諒要騙我下馬,就好擒住。我且混他一混,看是如何?"說道:"你這老者,既稱土地,為何不早來救護,尚是遲遲?與我把頭砍了!"匡胤本是戲言,欲要試他有計沒計,誰知真命帝皇,虛空自有神護,話才說完,早有值日功曹,聽了聖旨,就把土地登時砍了。匡胤見老者頭兒落地,心甚驚訝,定睛細看,乃是個泥塑的土地,方才信以為實,至今五索州古跡尚存。此時城中百姓,因見民兵沸亂,擒捉殺禦樂的欽犯,各家兒都是關門閉戶,路上通無行人,任從兵馬往來追捉。
當下匡胤看那廟宇,那門上邊有一匾額,寫著"城隍廟"三個金字。看罷,才要轉身,隻見廟內又跑出一個人來,襆頭象筒,圓領烏靴,走上前來,躬身下拜,道:"小神本州城隍接駕!"匡胤想道:"方才土地,此時城隍,我趙匡胤莫非日後果有帝王之分麽?"叫道:"城隍,我今誤入此城,陷遭困迫,你救護來遲,先貶你雲南駐足。我若出不得這五索州,還要問你一個重罪!"那匡胤金口玉言,非同小可,城隍不敢停留,連忙謝恩起來,就往雲南而走。心中想道:"我雖受貶,倘真主一時有失,我神性命亦難保矣!須尋一個救駕之人,方才好往雲南而去。"正是:
莫遭幽明多間隔,果然賞罰自相符。
不說城隍在空中尋人救駕。且說匡胤斬了土地,貶了城隍,才要轉身,隻聽得後麵喊聲大振,塵土飛揚,乃是解保帶了團練兵並四個徒弟,各執撓鉤套索、棍棒刀槍,一齊望西趕來。追至城隍廟前,又把匡胤圍住了。各人舉了兵器,亂戳亂砍。匡胤掄刀招架,往外衝突,不防背後伸出幾把撓鉤,連把匡胤的袍服搭住扯去了數綹。匡胤手中刀雖然前後遮護,怎當他兵馬眾多,難尋出路,心下甚是慌張。
且說城隍往南而走,尋訪救駕之人,一時難得,甚是著急。隻見前麵有座酒樓,忽然想起一人,按上界金甲神祗轉凡,姓史名魁,生來力大無窮,現在酒樓上走堂。此人前去救駕,方得成功。遂把神光一起,上了酒樓。正值無人飲酒,史魁悶坐無聊,在那裏打盹。城隍在夢中叫道:"史魁聽者!今有真命天子在城隍廟前有難,汝可快快前去救駕,日後不失封侯之位。須認赤麵紅駒,便是真主,汝可快快醒采,勿得怠慢!"那史魁猛然醒來,哪裏肯信,自言自語道:"俺真悔氣!正在好睡,沒要緊做這春夢!那真命天子飛也飛不到這五索州來,有什麽駕要我去救?封什麽公侯婆侯?不要管他,我自打我的睡。"朦朧說完,又是呼呼地睡了。那城隍好不著急,又把史魁叫醒。如是者三次,史魁驚覺,心內思量道:"我一連三次做了此夢,決有原故;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趁此空在這裏,且到城皇廟前看看,便知真假。"即忙站起身來,下了酒樓,隻推解手,跑到街中。複又想道:"既然要去救駕,必須有了一件軍器方好;若隻赤手空拳,幹得什事!"一麵兒走,一麵兒瞧,忽見路旁有一根幌竿,約有碗口大小,數長丈餘,覺得稱手可用。即時將竿扳倒,扯來掮在肩上,邁步望城隍廟來。果見有許多人馬,圍住在那裏廝殺。史魁暗暗稱奇,道:"我說是夢中的虛話,誰知果有其事!"即忙掄動幌竿,闖入重圍。正遇解保,史魁順手隻一竿,把解保打去了半個腦蓋,又是幾竿,一連打倒了數人。那四個徒弟與這些團練兵,見史魁來得凶狠,更兼解保已死,古雲:"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看這風色不好,心中俱各著慌,哪裏還敢廝殺?哄一聲,各望四野裏亂竄奔散。
匡胤正欲追趕,隻見那史魁認得是趙匡胤,即忙叫道:"趙公子,休得趕他,且請回來,別有相敘。"匡胤聽說,回頭觀看,卻原來就是枯井鋪相會之人,心中大喜。即便下馬,與史魁相見,說道:"自從分別以來,常懷渴想,不意今日又蒙相救,使弟感激不忘!"史魁道:"些須薄力,何足掛齒?但此城不可久居,小可自當相送出城,免得又生別議。"匡胤感謝,牽馬與史魁並步同行。又問史魁,因何在此重能相會?史魁道:"自與公子別後,無處存身,因而同了老母,來此五索州酒店中幫閑過日。所得微資,權為養母之計。小可本不知公子駕臨,因今日無事,打盹片時,夢見城隍命我救駕,不想正遇公子,誠大幸也!"匡胤見史魁孝義俱全,心下十分愛敬,因說道:"既史兄流落在此,尚無際會,何不與小弟同往禪州,尋些事業,便可榮身矣!"史魁道:"本欲與公子同行,奈因老母在堂,無人侍奉,不敢遠離。日後倘或重逢,願隨鞭鐙。"匡胤聽了,不勝感動,遂把杜二公送的兩封銀子,取來送與史魁,道:"這些須薄物,權為薪水之助,聊表趙某寸心!他日若得空閑,願期相會。"史魁義不容辭,隻得拜受。
兩個說話之間,不覺已出了西門,來至一高阜之處。史魁辭別道:"公子此去,路途保重!小可因有俗事纏身,不能遠送了。"匡胤聽言,心中不忍分別,隻得也說了一句"保重",依依不舍而別。後來直到太祖三下河東,方與史魁相會。有詩為證:
神助英雄救駕功,疆場威武孰能衝?
依回不忍分離別,中夜殷勤心際空。
不說史魁回城歸店。且說匡胤上馬提刀,望前行走,一路上不住地讚歎:"苗光義陰陽有準。他叫我五索州莫入,有三磚兩瓦炮石之災,今日果應其言,毫厘不爽。我此去務要訪他,問問後舉如何?"行路之間,天已傍晚下來。況此時正當隆冬之際,陣陣寒風透人肌膚。匡胤也覺身上寒冷起來,跳下馬將行李打開,取出那王員外所贈的綿衣穿在裏麵。又因日中廝殺了多時,口中煩渴,把摘來的兩個雪桃食了-個。打好包裹,拴在馬上,跨上雕鞍,策鞭而走。
原來此處乃是山僻幽徑,名叫"寂寞坡",人煙稀少,樹木參差,來往人疏,哪裏有得宿店?匡胤見是這等冷靜,無處安宿,心慌意悶。正走之間,隻見前麵山側裏,露出一間茅屋,那門首立著一個婆婆,手內抱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在那裏觀看。匡胤催馬上前,見了婆婆,下馬施禮。那婆婆慌忙還禮,問道:"客人何來?有何話說?"匡胤道:"小子乃東京人氏,欲往禪州公幹。因錯過了宿店,無處安身,欲求婆婆方便,借宿一宵,不知可否?"婆婆道:"原來客人要過宿的,這卻不妨;況此幽僻路途,怎好夜間行走?但是草舍不堪,恐有褻慢。"匡胤稱謝過了,把馬拴在屋旁樹上。取了行李,跟了婆婆至中堂裏坐定。那婆婆抱了孩兒,往內取了燈火出來,擺放桌上。複請匡胤把馬帶了進來,就係在天井之中。又將柴扉閉上,然後複到草堂,彼此問答了一回。匡胤又問:"府上還有何人?"婆婆答道:"老身所生一子,因出門生理,不在家中。娶過媳婦,生下這個孫兒,已是四歲,極是聰明,因此老身倒也歡喜。"正說之間,隻見那孩子曲過身來,望了匡胤要抱。那婆婆笑道:"你看這孩子好不作怪!方才說得聰明,他便真個裝這聰明出來,見了客人,就要累他抱了。"匡胤心中亦是喜歡,接將過來,坐在膝上。那婆婆回身往裏,便叫媳婦預備晚膳去了。匡胤獨坐草堂,細看這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相貌端方。想他村僻人家,生得這樣兒子,日後福分亦是不小。正在思想,忽聽得四下裏陰風颯颯,亂卷塵沙,險些把燈火亦多吹滅。這孩子卻也希奇,從那風起之時,他便伏在匡胤懷中,酣酣的睡了。匡胤見這風來得古怪,振起精神望外觀看,隻見那天井中隱隱的有幾個人兒,閃來閃去,卻不進來。耳邊又聽他唧唧咕咕在那裏說話。卻又聽不得仔細。但聽他說:"吾們奉命而來,又被這位皇帝做情抱了,叫吾們怎好下手?隻得回去便了。"後麵又有幾句,聽不出來。說完又是一陣旋風,卻已不見了。匡胤明知鬼祟,未曉緣由,隻驚得毛發聳然,不敢聲響。
看官們有所不知,蓋因這孩子本有根器,托生人間,他的命裏,該有這一場大難,所以閻君特差鬼卒,前來降禍。雖無性命之憂,終有淹染之苦。卻是這孩子天大福緣,命多厚祿,得遇匡胤暗中救護,免了災殃。閑話休提。
當時婆婆送將晚膳出來,卻好這孩子已醒,接過來抱了,便請匡胤用飯。須臾食畢,婆婆收了進去,請過匡胤安置,然後將中門閉了,往裏去了。匡胤鋪開行李,將身安睡一宵。晚景無詞。
次日起來,匡胤請出婆婆謝別,送上一錠銀子作為謝儀。婆婆哪裏肯受。正在推辭,隻見那孩兒慢慢地走將出來,見了匡胤嘻嘻地笑。匡胤大喜,把這銀子遞與他拿了,那婆婆推辭不得,隻得謝了。
當時匡胤別了婆婆,牽馬出門,將行李兵器一齊捎放好了,縱身上馬,望西而行。一路上又過了些山川原隰,城市村莊。那日正行之間,隻見正南上有座莊子,屋宇參差,人煙稠密。匡胤策馬進莊,見那北首有座酒店,即便下馬,提了行李物件,人到店來,揀副座頭坐下,便叫:"酒保!端上好熱酒三角,豬肉一盤。"酒保道:"敢告客人得知,熱酒豬肉都已無了,隻用些冷酒素菜罷!"匡胤發怒道:"你那鍋裏煮的不是肉?爐內燙的不是酒麽?怎麽如此欺負人?揀人做買賣,是何道理?"酒保道:"原來客人不知,這鍋裏的肉,爐裏的酒,卻不是賣的,乃是敬我們這興隆莊的黑吃大王財神爺,所以不敢便賣。"匡胤道:"怎麽叫做黑吃大王,如今卻在何處?"酒保道:"若說起了財神爺,客人也須敬重哩!我們這座莊子,向來稱為孟家莊。數年前出了一個妖怪,在這莊上作怪,每年一期,要童男童女祭祀,方保得合莊公然無事;若不祭祀,他便攪得逐家兒人丁離散。因此都奈何他不得,被迫把男女兒作為羹饌,其實可憐!卻在秋末間,來了這位財神爺,聽有此妖怪,他便立心要去拿捉,我們眾人隻得將他送到廟中。那財神爺真有通天的手段,徹地的才情,一夜之間,便把妖怪降服了——原來是個鹿精。故此我們眾人留他在廟裏住下,輪流供養,鎮壓邪魔。我們得這位財神爺在此,不但家家安靜,連帶這座莊子也興發起來,所以改做為興隆莊。今日該是我們供膳,財神爺現在店後歇息,所以不便把這酒肉貨賣,望客人莫怪!"匡胤道:"原來如此。既是這大王伏妖除害,安鎮村坊,便是有功於民,也算是個豪傑,俺便去會他一會何妨?"酒保道:"這卻使不得!那大王生性凶狠,-怒之間,不顧好歹,便要打人。勸客人莫去見他罷!"匡胤堅執要去,酒保再三阻擋,隻是不聽,立起身來往裏便走。
隻見裏麵有間潔淨書房,居中擺了一隻桌子。那桌上有一條大漢,滿身都是青衣,橫著身軀眠在桌上,臉兒朝著裏麵,口內唱著曲兒,說道:
"南來雁,北去雁,朝夜飛不厭。
日日醉呼呼,幾時得見我的二哥麵?"
當下匡胤見了大漢,聽了聲音,暗道:"這是我的兄弟鄭恩,為何獨自在此,卻不見有大哥?但方才聽他的言語,甚有顧戀之心。我且不與他相見,耍他一耍,看是如何?"遂輕輕挨到跟前,望著鄭恩後背就是一拳。
鄭恩大叫道:"那個驢球入的,和樂子頑耍?"說了一聲,翻轉身來望外一看,見是匡胤,即便滾下桌來,說道:"樂子醒著呢,還是做夢兒?"匡胤道:"兄弟!你方才尚是唱曲,明明醒在這裏,怎麽說起做夢來?"鄭恩聽了,跪了下去,道:"樂子的二哥,自從與你分手以來,沒有一日不想念著你。今日天賜相逢,樂子便歡喜殺了也!"匡胤連忙扶起,道:"兄弟休得如此!那大哥如何不見,你獨自一個怎能得到此地?你可說與我知。"
鄭恩道:"不要說起!樂子自從跟伴著他到得泌州,失去了褲兒裏的銀子,他又病倒在飯店中。卻又心地狹窄,日日的吃用又不稱樂子的心,故此拋了他,跑到這裏除了一個妖怪,眾人留我在此鎮壓,竟得了安身。隻是放不下你有仁有義的二哥。今日得見了你,樂子便已心滿意足。"匡胤聽了,傷心嗟歎道:"賢弟,愚兄孤身遠奔,也無日不念手足之情。今日相逢,實為天幸。但大哥乃是兄長,不該拋棄分離。他有什不足,須該忍耐三分才是正理,怎麽粗心忿氣,如此胡行,有傷情義。不知流落何方,愚兄委實放心不下。"鄭恩道:"二哥,你休要想他。樂子若再跟他幾日定要餓死,焉有今日這般好處?你看樂子,穿的這樣華俏,那吃的又是那般豐滿,這等奉養,樂子實是稱心,還要想他做什?"匡胤聽畢,仔細把鄭恩一看,見他自上至下,都是青色布衣。故意獎道:"好!好!果然華麗端嚴,愚兄萬難及一。"
鄭恩不覺大喜,忙叫店小二,快取酒食進來。那小二整齊了魚肉葷腥,上好熱酒,送將進來擺於桌上。弟兄二人對麵坐下,開懷暢飲。飲夠多時,鄭恩也問匡胤行藏。匡胤把分別以後事情,一端一端地細說。說到了桃園事情,鄭恩便接口道:"可惜這樣鮮桃,樂子沒分,也得一個嚐嚐便好。"匡胤道:"賢弟愛吃,愚兄尚有一個在此。"便叫店小二把行李取來,匡胤往包裹內取出剩下的這個雪桃,遞與鄭恩。鄭恩見了,先喜個不了,慌把這雪桃做幾口嚼下了去,口內隻叫:"妙!妙!"手內又拿了酒杯直吼。那匡胤又將以後事情一齊訴畢,鄭恩大喜。兩人又複歡飲,直至傍晚而撤。店小二進來收拾了,鄭恩便邀匡胤到廟中安住。叫店小二背了行李,出來拿了軍器,牽了馬匹,跟了兄弟二人,一齊來到廟裏。小二把什物交割了,告辭回去。
匡胤看那廟宇,雖然神像全無,倒也收拾得整潔。遂把行李打開,鋪設停當,那馬就拴在庭心內窗柱上,喂了些草料。當下點上燈火,弟兄二人又是談談說說,分外親密。那鄭恩叫道:"二哥,你如今也不要東奔西跑沒有著落,不如就在這裏住下。那些眾人聽是樂子的朋友,誰敢不來奉承?咱們二人在此,豈不快活!"匡胤道:"賢弟,愚兄有一言相告,願汝擇取。"那匡胤正氣嚴詞,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
閑人為數月之征人,遺像作萬年之寶像。正是:說開心事驚天地,提起行藏振古今。
畢竟匡胤說出什麽言語,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