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人卻是對著我走來,一個提著半明不滅的燈籠,那兩個每人扛著一根七八尺長的竹竿子。走到和我摩肩而過的時候,我舉起燈籠向他們一照,那提燈籠的是個駝子,那扛竹竿子的一個是一隻眼的,一個滿麵煙容,火光底下看他,竟是一張青灰顏色的臉兒,卻一律的都穿著殘缺不完全的號衣,方才想著是冬防查夜的,那兩根不是竹竿,是長矛。不覺歎一口氣,暗想這還成了個甚麽樣子。不覺站住了腳,回頭看他,慢慢的見他走遠了。
忽聽得那賣湯圓的高叫一聲:"賣圓子咧!"接著又咕噥道:"出來還沒做著二百錢的生意,卻碰了這幾個瘟神,去了二十多個圓子,湯瓢也打斷了一個!"一麵嘮叨,一麵洗碗。猛然又聽得一聲怪叫,卻是那幾個查夜的在那裏唱京調。我問那賣湯圓的道:"難道他們吃了不給錢的麽?怎麽說去了二十幾個?"賣湯圓的道:"給錢!不要說隻得兩隻手,就再多生兩隻手,也拿他不動。"我道:"這個何不同他理論?"賣湯圓的道:"哪裏鬧得他過!鬧起來,他一把辮子拉到局裏去,說你犯夜。"我道:"何不到局裏告他呢?"賣湯圓的道:"告他,以後還想做生意麽!"我一想,此說也不錯,歎道:"那隻得避他的了!"賣湯圓的道:"先生,你不曉得我們做小生意的難處,出來做生意要喊的,他們就聞聲而來了。"我聽了不覺歎氣,一路走回家去。
我再表明一遍,我的住家雖在繼之公館隔壁,然而已經開通了,我自己那邊大門是長關著的,總是走繼之公館大門出進的。我走進大門,繼之的家人迎著說道:"揚州文師爺來了,住在書房裏。"我聽了,便先到書房裏來,和述農相見,問幾時到的,為甚事上省。述農道:"下午傍晚到的,有點公事來。"又問我幾時到下江去。我道:"三五天裏麵,也打算動身了。我打算趕二月中旬到杭州逛一趟西湖,再到衙門裏去。"述農道:"你今年隻怕要出遠門呢。聽見繼之說,打算請你到廣東去。"我道:"也好。等我多走一處地方,也多開一個眼界。"說罷,我便先到兩邊上房裏都去走一次,然後再出來和述農談天。我說起方才遇見那冬防查夜兵的情形。述農道:"你上下江走了這兩年,見識應該增長得多了,怎麽還是這樣少見多怪的?他們穿了號衣出來,白吃兩個湯圓,又算得甚麽!你不知道這些營兵,有一個上好徽號,叫做當官強盜呢。近邊地方有了一個營盤,左右那一帶居民,就不要想得安逸。田裏種的菜,池裏養的魚,放出來的雞子鴨子,那一種不是任憑那些營兵隨意攜取,就同是營裏公用的東西一般。過往的鄉下婦女,任憑他調笑,誰敢和他較量一句半句。你要看見那種情形,還不知要怎樣大驚小怪呢。頭回繼之托你查訪那羅魏氏送羅榮統不孝的一節,你訪著了沒有?"我道:"我在揚州的時候很少,哪裏訪得著。"述農道:"倒被我查得清清楚楚的了。說起他這件事,倒可以做一部傳奇。"我道:"是怎樣訪著的?繼之可曾知道?"述農道:"我這回來在鎮江訪著的,繼之還不曾得知。"我道:"揚州的事何以倒到鎮江去訪得來,這也奇了!"述農道:"羅家那個廚子不在大觀樓了,到鎮江去開了個館子。這回到鎮江,遇了幾個朋友,盤桓了幾天,天天上他那館子,就被我問了個底細。原來這羅魏氏不是個東西!羅榮統是個過繼的兒子。他家本是個鹽商,自從廢了綱鹽,改了票鹽之後,他家也領了有二十多張鹽票,也是數一數二的富家。羅魏氏本來生過一個兒子,養到三歲上就死了。不久他的丈夫也死了。就在近支裏麵,抱了這個羅榮統來承嗣。羅魏氏自從丈夫死後,便把一切家政,都用自己娘家人管了。那一班人得到事權到手,便沒有一處不侵蝕,慢慢的就弄的不成樣子了。把那些鹽票,一張一張的都租給人家去辦,竟有一大半租出去的了。剩下的自己又無力去辦了,隻得棄置在一旁。那租出去的,慢慢把租費拖欠了,也沒有人去追取。大凡做鹽商的,向來是闊綽慣的了,吃酒唱戲,是他的家常事。那羅府上已經敗到這個樣子,那一位羅太太還是循著他的老例去鬧闊綽,隻要三天自己家裏沒請客,便鬧說饑荒了、寒塵了。
"當時羅榮統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懂得。及至那錦繡帷中,弦歌隊裏長大起來,仍然是不知稼穡艱難,混混沌沌的過日子。他家裏有個老家人,看不過了,便覷個便,勸羅榮統把家務整頓整頓,又把家裏的弊病,逐一說了出來。這羅榮統起初不以為意,禁不得這老家人屢次苦勸,羅榮統也慢慢留起心來,到帳房裏留意稽查。那老家人又從旁指點,竟查出好些花帳來。無奈管帳的、當事的,都是他的娘舅、姨夫、表兄之類,就有一兩個本族的人,也是仰承他母親鼻息的,哪裏敢拿他怎樣。隻好去給他母親商量,卻碰了他母親一個大釘子,說'我青年守節,苦苦的繃著這個家,撫養你成人,此刻你長大人,連我娘家人也不能容一個了!'羅榮統碰了這個釘子,嚇得不敢則聲,隻得仍舊去和那老家人商量。那老家人倒有主意,說道:'現在家裏雖然還有幾張鹽票,然而放著不用,也同沒有一般。此刻家裏鬧拮據了,外麵看著很好,不知內裏已經空得不象樣子了,哪裏還能辦鹽!隻好設法先把糜費省了,家裏現有的房產田產,或者可以典借幾萬銀子,逐漸把鹽辦起來,等辦有起色,再取贖回來,慢慢的整頓,還可以把租給人家的鹽票要回來,仍舊自己辦。趁著此時動手,還可望個挽回;再過幾年,便有辦法,也怕來不及了。然而要辦這件事,非得要先把幾個當權的去了不行;若要去了這幾個當權的,非下辣手不行。還有一層:去了這幾個,也要添進幾個辦事的,方才妥當。'主仆兩個,安排計策,先把那當權的曆年弊病,查了好幾件出來;又暗暗地約了幾個本族可靠的人,前來接事。一麵寫了一張呈子,告那當權的盤踞舞弊。約定了日子,往江都縣去告。連衙門上下人,都打點好了,隻等呈子進去,即刻傳人收押,一麵便好派人接管一切。也是合當有事,他主仆兩個商議這件事時,隻有一個小書僮在旁,也算是機密到極處的了。一天,書僮到帳房裏去領取工錢,不知怎樣,碰了個釘子。這書僮便咕噥起來,背轉身出去,一路自言自語道:'此刻便是你強,過兩天到了江都縣監裏,看你還強到那裏!'這句話卻被那帳房聽了一半,還有一半聽不清楚,便喝叫仆人,把書僮抓了回來,問他說甚麽。那帳房本來是羅魏氏的胞兄,合宅人都叫他舅太爺,平日仗著妹子信用,作威作福,連羅榮統都不放在眼裏,被那書僮咕噥了,如何不怒!況且又隱約聽得他說甚麽江都縣監裏的話,益發動了真火,抓了回來,便喝令打了一頓嘴巴,問他說甚麽。書僮嚇的不敢言語,隻哀哀的哭。舅太爺又很很的踢了兩腳,一定要追問他說甚麽江都縣監裏;再不說,便叫拿繩子捆了吊起來。
"這十來歲的小孩子,怎麽禁得起這般的嚇唬,隻得把羅榮統主仆兩個商量的話,說了一遍,卻又說不甚清楚。舅太爺聽了,暴跳如雷,喝叫捆了書僮,徑奔上房來,把書僮的話,一五一十對妹子說了。羅魏氏不聽猶可,一聽了這話,隻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一迭連聲,喝叫把畜生拿來。家人們便趕到書房去請羅榮統。榮統知道事情發覺,嚇得瑟瑟亂抖,一步一俄延的,到了上房。羅魏氏隻恨的咬牙跺腳,千畜生、萬畜生的罵個不了。又說:'我苦守了若幹年,守大了你,成了個人,連娘舅也要告起來了,眼睛裏想來連娘也沒有的了!你是個過繼的,要是我自己生的,我今天便剮了你!'羅榮統一個字也不敢回答。羅魏氏便帶了舅太爺,到書房裏去搜。把那呈子搜了出來,舅太爺念了一遍,把羅魏氏氣一個死!喝叫仆人把老家人捆了,先痛打了一頓;然後送到縣裏去,告他引誘少主人為非;又在禁卒處化上幾文,竟把那老家人的性命,不知怎樣送了,報了個病斃。那舅太爺還放心不下,恐怕羅榮統還要發作,叫羅魏氏把他送了不孝,先存下案,好叫他以後動不得手。然後弄兩個本族父老,做好做歹,保了出來,把他囚禁在家裏。從此遇了一個新官到任,便送他一回不孝。你說這件事冤枉不冤枉呢。"我道:"天下事真無奇不有!母子之間,何以鬧到如此呢?"
述農道:"近來江都又出了一個笑話,那才奇呢。有一天,縣裏接了一個呈子,是告一個鹽商的,說那鹽商從前當過長毛,某年陷某處,某年掠某處,都敘得原原本本。敘到後來,說是克複南京時,這鹽商乘亂混了出城,又到某處地方,劫了一筆巨贓,方才剃了頭發,改了名字,冒領了幾張鹽票,販運淮鹽。此時老而不死,猶複包藏禍心,若不盡法懲治,無以彰國法雲雲。繼之見他告得荒唐,並且說甚麽包藏禍心,又沒有指出證據,便沒有批出來。那些鹽商,時常也和官場往來,被告的這個,繼之也認得他,年紀已上七十歲的了。有一日,遇見了他,繼之同他談起,有人將他告了。他聽了很以為詫異。過一天,便到衙門裏來拜會,要那呈子來看。誰知他隻看得一行,便氣的昏迷過去,幾乎被他死在衙門裏麵。立刻傳了官醫,薑湯開水,一泡子亂救,才把他救醒過來。問他為甚麽這般氣惱?你猜他為甚麽來?"
我道:"我不知道,你快說罷。"述農站起來,雙手一拍道:"這具名告他的,是他的嫡嫡親親的兒子!你說奇不奇!"我聽了,不覺愕然道:"天底下那裏有這種兒子,莫不是瘋了!"述農道:"總而言之,姬妾眾多,也是一因。據那鹽商自己說,有五六房姬妾,兒子也七八個,告他的是嫡出。鹽商自己因為年紀大了,預先把家當分開,每個兒子若幹,都是很平均的。他卻又每一個妾,另外分他三千銀子,正室早亡故了,便沒有分著。這嫡出的兒子,不肯甘心,在家裏不知鬧成個甚麽樣的了。末末了,卻鬧出這個頑意來。"我道:"這種兒子,才應該送他不孝呢。"述農道:"何嚐不想送他!他遞了呈子之後,早跑的不知去向了。"當下夜色已深,各自歸寢。
過了兩天,述農的事勾當妥了,便趕著要回揚州,我便和他同行。到了鎮江,述農自過江去。我在鎮江料理了兩天,便到上海。管德泉、金子安等輩,都一一相見,自不必說。
一天沒事,在門口站著閑看,忽然一個人手裏拿著一紙冤單,前來訴冤告幫。抬頭看時,是一個鄉下老頭子,滿臉愁容,對著我連連作揖,嘴裏說話是紹興口氣。我略問他一句,他便嘮嘮叨叨的,述了一遍。我在衣袋裏隨意掏了幾角洋錢給他去了。據他說是紹興人,一向在紹興居住,不曾出過門。因為今年三月要嫁女兒,拿了一百多洋錢,到上海來要辦嫁裝,便有許多親戚、朋友、街鄰等人,順便托他在上海帶東西,這個十元,那個八元,統共也有一百多元,連自己的就有了三百外洋錢了。到了杭州住在客棧裏,和一個同棧的人相識起來。知道這個人從上海來的,就要回上海去,這老頭子便約他同行,又告訴他到上海買東西,求他指引。那人一口應允,便一同到了上海去,也同住在一個客棧裏,並且同住一個房間。那個人會作詩,在船上作了兩首詩,到了棧房時,便謄了出來,叫茶房送到報館裏去,明天報上,便同他登了出來。那老頭子便以為他是體麵的了不得的人。又帶著老頭子到綢緞店裏,剪了兩件衣料,到算帳時,洋錢又多用了一二分,譬如今天洋錢價應該是七錢三分的,他卻用了個七錢四五。老頭子更是歡喜感激,說是幸虧遇見了先生,不然,我們鄉下人哪裏懂得這些法門。過了一兩天,他寫了一封信,交給老頭子,叫他代送到徐家匯甚麽學堂裏一個朋友,說是要請這個朋友出來談談,商量做生意;又給了二百銅錢他坐車。
老頭子答應了,坐了車子,到了徐家匯,問那學堂時,卻是沒有人知道。人生路不熟的,打聽了半天,卻隻打聽不著。看看天色早晚下來了,這條路又遠,隻得回去。卻又想著,信沒有給他送到,怎好拿他的錢坐車,遂走了回去。好在走路是鄉人走慣的。然而徐家匯到西門是一條馬路,自然好走。及至到了租界外麵,便道路紛歧,他初到的人,如何認得!沿途問人,還走錯了不少路,竟到晚上八點多鍾,才回到客棧。走進自己住的房一看,哎呀!不好了!那個人不見了,便連自己的衣箱行李,也沒有了,竟是一間空房。連忙走到帳房問時,帳房道:"他動身到蘇州去了。"老頭子著了急,問他走他的,為甚麽連我的行李也搬了去。帳房道:"你們本是一起來的,我們哪裏管得許多。"老頭子急的哭了。帳房問了備細情由,知道他是遇了騙子,便教他到巡捕房裏去告。老頭子隻得去告了。巡捕頭雖然答應代他訪緝,無奈一時哪裏就緝得著。他在上海舉目無親,一時又不敢就走,要希冀拿著了騙子,還要領贓,隻得出來在外麵求乞告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