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之說到這裏,我便插嘴道:"法堂上的親供,怎麽好攫取?這不成了兒戲麽。"繼之道:"他後來更兒戲呢!拿了這張親供去見製台,卻又不肯交過手,隻自己拿著張開了給製台看。嘴裏說道:'憑據有在這裏,請教大帥如何辦法?'製台見了,倒不能奈何他,隻得說道:'我辦給你看!'他道:'不知大帥幾時辦呢?'製台沒好氣的說道:'三天之內總辦了。'說罷不睬他,便進去了。他出來等了三天,不見動靜,又去上衙門,製台給他一個不見。他等到了衙門期那天,司道進見的時候,卻跟著司道掩了進去。人家正在拱揖行禮的時候,他突然走近製台跟前,把製台的衣裳一拉,說道:'喂!你說三天辦給我看啊,今天第幾天了?我看見那裁縫,又在那裏安安穩穩的做衣裳了!'此時他闖在前麵,藩台恰好在他後頭,看見這種情形,便輕輕的拉他一把。他回頭看時,藩台又輕輕的說道:'沒規矩!'他聽見藩台又說了這句話,便大聲道:'沒規矩!賣缺的便沒規矩!我不象一班奴顏婢膝的,隻知道巴結上司,自以為規矩的了不得。我明日京控起來,看誰沒規矩!'說罷,又把那裁縫的親供背誦了一遍,對臬台說道:'你是司刑名的,畫了這過付贓私的供,隻要這裏姨太太一句話便要了出來,是有規矩是沒規矩?'此時一眾官員,麵麵相覷,沒奈他何。製台是氣的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一迭連聲叫把裁縫鎖了,交首縣去,是誰叫他出來的!他卻冷笑道:'是七姨太太叫出來的。我也知道了,還裝湖塗呢!'說著,便揚長而出。嘴裏自言自語道:'擱不住我不幹了!甚麽叫個規矩!'走到了大堂以外,看見兩個戈什哈,正押著那裁縫要走。那裁縫道:'太爺,你何苦定要和我作對呢!'他笑道:'卻是難為了你,你再求七姨太太去罷。'戈什哈道:'好大的縣丞!'他道:'大也罷,小也罷,豁著我這縣丞和總督去碰,總碰得他過。'說著,自去了。到了下半天,忽然藩台傳他去見。對他說:'製軍也知道這回老兄受了委屈了,交代給你老兄一個缺。'他卻嗬嗬大笑起來道:'我若是要了缺,我便是為私不為公了。我一心要和他整頓整頓吏治,個把缺何足以動我心。他若不照例好好的辦,我便到京裏上控,方見得我始終是為公事。我此刻受了一個缺,一年半載之後,他何難把我奏參了。他雖然年紀大,須知我年紀雖不及他,然而也不是個小孩子,他不要想把這點小甜頭來哄我。我隻等三天不見明文,或者他的辦法不對,我便打算進京去上控,你叫他小心點就是!'說罷,竟就不別而行的去了。"我道:"這個人倒是有心要整頓的。"繼之道:"甚麽有心整頓!不過乘機訛詐,故為刁難罷了。你想這件事牽涉到上房姨太太、小姐,叫那製台怎樣辦法呢;那裁縫的親供,又落在他手裏。所以後來反是製台托人出來說話,同他講和。據說那侯官縣丞缺,一年有八千的好處,三年一任,共是二萬四千金,被他訛的一定要了一任好處才罷了手呢。"我笑道:"這倒是樁爽快事。假使候補官個個如此,那賣缺之風,可以絕了。"
繼之也笑道:"你這句話,隻好在這裏說;若到外麵說了,人家就要說此風不可長了。其實官場上麵的笑話,車載鬥量,也不知多少。前年和法蘭西打仗的時候,福建長門炮台,沒有人敢去守,隻有一個姓藍的都司肯去。"他叫做藍寶堂,得了劄子到差之後,便去見總督,回說向來當炮台統領的都是提督、總兵,此刻卑職還是個都司,鎮壓不住,求大帥想法子。總督說:'你本是個都司,有甚法子好想呢。'他說:'大帥不能想法子,卑職駕馭不來,隻好要辭差了。'製台一想,那法蘭西虎視眈眈的看著福建,這個差事大家都不肯當,若準他辭了,又委哪個呢。隻得答應他道:'你且退去,我這裏同你想法子便了。'他道:'頂色不紅,一天也駕馭不住。卑職隻得在這裏等著,等大帥想了法子之後,再回防次去的了。'製台被他嬲的沒了法,便發氣道:'那麽你去戴個紅頂子,暫算一個總兵罷。'他便打了個扡,說:'謝過大帥。'居然戴起紅頂子來。"我道:"這竟是無賴了。"
繼之道:"這個人聽說從小就無賴。他小時候和他娘住在娘舅家裏,大約是沒了老子的了。卻又不安分,一天偷了他娘舅四十元銀,沒處安放,怕人在身上搜出,卻拿到當鋪裏當了兩元。他娘舅疑心到他,卻又搜不出贓證。他娘等他睡著了,搜他衣袋,搜出當票來,便去贖了出來,正是四十元的原贓。他娘未免打了他一頓,他便逃走了,走到夾板船上去當水手,幾年沒有音信回去。過了三四年,他忽然托人帶了八十元銀送給他母親。他母親盤問來人,知道他在夾板船上,並且船也到了,便要見他一麵,叫來人去說。來人對他說了,他又打發人去說,說道:'我今生今世不回家的了!要見我,可到岸邊來見。'他娘念子情切,便飛奔岸邊來。他卻早已上岸,遠遠望見他母親來了,便爬上樹去。那棵樹又高又大,他一直爬到樹梢。他娘來了,他便問:'你要見我做甚麽?'他娘說:'你爬到樹上做甚麽,快下來相見。'他說:'我下來了,你要和我覙瑣。我是發過誓不回家的了。從前為了四十元銀,你已經和我絕了母子之情,我此刻加倍還了你,從此義絕恩絕了。你要見我,無非是要看看我的麵貌,此刻看見了,你可回去了。'他娘說:'我等在此處,你終要下來。'他說:'你再不走,我這裏一撒手,便跌下來死了,看你怎樣!'他娘沒了法,哀求他下來,他始終不下,哭哭啼啼的去了。他便笑嘻嘻的下來。對著娘,他還這等無賴呢。"我道:"這不獨無賴,竟是滅盡天性的了。"
繼之道:"他還有無賴的事呢。他管帶海航差船的時候,有一個福建船政局的提調,奉了船政大臣的委,到台灣去公幹,及至回福州時,坐了他的船。那提調也不好,好好的官艙他不坐,一定要坐管帶的房。若是別人,也沒有不將就的。誰知遇了他這個寶貨,一聽說提調要坐他的房,他馬上把一房被褥家夥都搬了出來,隻剩下一所空房,便請那提調去住。騙得提調進房,他卻把門鎖了,自己帶了鑰匙,然後把船駛到澎湖附近,浪頭最大的地方,顛播了一日一夜;又不開飯給他吃。那提調被他顛播得嘔吐狼籍,腹中又是饑餓不堪,房門又鎖著,叫人也沒得答應。同他在海上飄了三天,才駛進口。進口之後,還不肯便放,自己先去見船下政大臣,說'此番提調坐了船來,卑職伺候不到,被提調大人動了氣,在船上任情糟蹋,自己帶了爨具,便在官艙燒飯,卑職勸止,提調又要到卑職房裏去燒飯,卑職隻得把房讓了出來;下次遇了提調的差,請大人另派別人'雲雲。告訴了一遍,方才回船,把他放了。那提調狼狽不堪,到了岸上,見了欽差,回完了公事話,正要訴苦,才提到了'海航管帶'四個字,被欽差拍著桌子,狗血噴頭的一頓大罵。"我笑道:"雖然是無賴,卻倒也爽快。"
繼之道:"雖然是爽快,然而出來處世,究竟不宜如此。我還記得有一個也是差船管帶,卻忘記了他的姓名了,帶的是伏波輪船。他是廣東人,因為伏波輪常時駐紮福州,便回廣東去接取家眷,到福州居住。在廣東上輪船時,恰好閩浙總督何小宋的兒子中了舉,也帶著家眷到福州。海船的房艙本來甚少,都被那位何孝廉定去了。這位管帶也不管是誰,便硬占了人家定下的兩個房艙。那何孝廉打聽得他是伏波管帶,隻笑了一笑,不去和他理論。等到了福州,沒有幾天,那管帶的差事就撤掉了。你想取快一時的,有甚益處麽。不過這藍寶堂雖然無賴,卻有一回無賴得十分爽快的:是前年中法失和時,他守著長門炮台。忽然有一天來了一艘外國兵船。我忘了是那一國的了,總而言這之,不是法蘭西的。他見了,以為我們正在海疆戒嚴的時候,別國兵輪如何好到我海口裏來,便拉起了旗號,叫他停輪。那船上不理,仍舊前行。他又打起了旗號知照他,再不停輪,便開炮了。那船上仍舊不理。他便開了一炮,轟的一聲,把那船上的望台打毀了,吊橋打斷了,一個大副受了重傷,隻得停了輪。到了岸上來,驚動了他的本國領事打官司。一時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嚇得麵無人色,戰戰兢兢的出來會審。領事官也氣忿忿的來到。這藍寶堂卻從從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直談,據著公理爭辯,竟被他得了贏官司。豈不爭氣!誰知當時閩省大吏,非獨不獎他,反責備他,交代說這一回是僥幸的,下次無論何國船來,不準如此。後來法國船來了,他便不敢做主,打電報到裏麵去請示,回電來說不準開炮;等第二艘來了,再請示,仍舊不準;於是法蘭西陸續來了二十多號船,所以才有那馬江之敗呢。"
我道:"說起那馬江之敗,近來台灣改了行省,說的是要展拓生番的地方。頭回我在上海經過,聽得人說,這件事頗覺得有名無實。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繼之道:"便是我這回到省裏去,也聽得這樣說。有個朋友從那邊來,說非但地方弄不好,並且那一位劉省三大帥,自己害了自己。"我道:"這又為何?"繼之道:"那劉省帥向來最恨的是吃鴉片煙,這是那一班中興名將公共的脾氣,惟有他恨的最利害。凡是屬下的人,有煙癮的,被他知道了,立刻撤差驅逐,片刻不許停留。是他帳下的兵弁犯了這個,還要以軍法從事呢。到了台灣,瘴氣十分利害,凡是內地的人,大半都受不住,又都說是鴉片煙可以銷除瘴氣,不免要吃幾口,又恐怕被他知道,於是設出一法,要他自己先上了癮。"我道:"他不吃的,如何會上癮?"繼之道:"所以要設法呀。設法先通了他的家人,許下了重謝。省帥向來用長煙筒吃旱煙,叫他家人代他裝旱煙時,偷攙了一個鴉片煙泡在內,天天如是。約過了一個多月,忽然一天不攙煙泡了,老頭子便覺得難過,眼淚鼻涕,流個不止。那家人知道他癮來了,便乘機進言,說這裏瘴氣重得很,莫非是瘴氣作怪,何不吃兩口鴉片試試看。他哪裏肯吃,說既是瘴氣,自有瘴氣的方子,可請醫生來診治。那裏禁得醫生也是受了賄囑的,診過了脈,也說是瘴氣,非鴉片不能解。他還是不肯吃。熬了一天,到底熬不過,雖然吃了些藥,又不見功效,隻得拿鴉片煙來吃了幾口下肚,便見精神,從此竟是一天不能離的了。這不是害了自己麽?"
我道:"這種小人,真是防不勝防。然而也是吃旱煙之過,倘使連這旱煙都不吃,他又從何下手呢。"繼之道:"就是連旱煙不吃,也可以有法子的。我初到省那一年,便當了一個洋務局的差事。一個同寅是廣東人,他對我說:香港有一個外國人,用了一個廚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一向相安無事,忽然一天,把那廚子辭掉了,便覺得合家人都無精打彩起來,吃的東西,都十分無味。以為新來的廚子不好,再換一個,也是如此。沒了法,隻得再叫那舊廚子來,說也奇怪,他一回來,可合家都好了。"我道:"難道酒菜裏麵也可以下鴉片煙麽?"繼之道:"酒菜裏麵雖不能下,外國人飯後,必吃一杯咖啡,他煮咖啡之時,必用一個煙泡放在裏麵,等滾了兩滾,再撈起來。這咖啡本來是苦的,又攙上糖才吃,如何吃得出來。久而久之,就上了癮了。"我道:"鴉片煙本是他們那裏來的,就叫他們吃上了,不過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不知那劉省帥吃上了之後怎麽樣?"繼之道:
"已經吃上了,還怎麽樣呢。"
我道:"他說要開拓生番的地方,到底不知開拓了多少?"繼之道:"頭回看見京報有他的奏章,說是已經降了多少,每人給與剃刀一把,大約總有些降服的。然而究竟是未開化的人,縱然降服了,也不見得是靠得住。他那殺人不眨眼的野性,忽然高興,又殺個把人來頑頑,如何約束得住他呢。而且他殺人專殺的是我們這些人,自己卻不肯相殺的。他還有一層,絕不怕死,說出來還要令人可笑呢。那生番裏麵,也有個頭目,省帥因為生番每每出來殺人,便委員到裏麵去,和他的頭目立了一個約:如果我們這些人殺了生番,便是一人抵一命;若是生番殺了我們這些人,卻要他五個人抵一個命。這不過要嚇得他不敢再殺人的意思。他那頭目也應允了。誰知立了約不多幾天,就有了生番殺人的事。地方官便捉拿凶手。誰知這個生番,隻有夫妻兩個,父母、兄弟、子女都沒有的,雖捉了來,還不夠抵命。也打算將就了結了。誰知過得幾天,有三個生番自行投到,說是凶手的親戚薦他來抵命,以符五人之數的。你說奇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