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午後,方佚廬果然打發人送來一部《四裔編年表》。我這兩天帳也對好了,東西也買齊備了,隻等那如意的裝璜匣子做好了,就可以動身。左右閑著,便翻開來看。見書眉上果然批了許多小字,原書中國曆數,是從少昊四十年起的,卻又注上"壬子"兩個字。我便向德泉借了一部《綱鑒易知錄》,去對那年幹。從唐堯元年甲辰起,逆推上去,帝摯在位九年,帝嚳在位七十年,顓頊氏在位七十八年,少昊氏在位八十四年。從堯元年扣至少昊四十年,共二百零一年。照著甲辰幹支逆推上去,至二百零一年應該是癸未,斷不會變成壬子之理。這是開篇第一年的中國幹支已經錯了。他底下又注著西曆前二千三百四十九年。我又檢查一檢查,耶穌降生,應該在漢哀帝元壽二年。逆推至漢高祖乙未元年,是二百零六年。又加上秦四十二年,周八百七十二年,商六百四十四年,夏四百三十九年,舜五十年,堯一百年,帝摯九年,帝嚳七十年,顓頊氏七十八年,少昊共在位八十四年。扣至四十年時,西曆應該是耶穌降生前二千五百五十五年。其中或者有兩回改換朝代的時候,參差了三兩年,也說不定的,然而照他那書上,已經差了二百年了。開卷第一年,就中西都錯,真是奇事。又翻到第三頁上,見佚廬書眉上的批寫著:"夏帝啟在位九年,太康二十九年,帝相二十八年。自帝啟五年至帝相六年,中間相距五十一年。今以帝啟五年作一千九百七十四年,帝相六年作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中間相距才三十七年耳,此處即舛誤十四年之多矣"雲雲。以後逐篇翻去,都有好些批,無非是指斥編輯的,算去卻都批的不錯。
金子安跑過來對我一看道:"呀!你莫非在這裏打鐵算盤?"我此時看他錯誤的太多,也就無心去看。想來他把中西的年歲,做一個對表,尚且如此錯誤,中間的事跡,我更無可稽考的,看他做甚麽呢。正在這麽想著,聽得金子安這話,我便笑問道:"怎麽叫個鐵算盤?我還不懂呢。"金子安道:"這裏又擺著曆本,又擺著算盤,又堆了那些書,不是打鐵算盤麽。"我問到底甚麽叫鐵算盤。子安道:"不是拿算盤算八字麽?"我笑道:"我不會這個,我是在這裏算上古的年數。"子安道:"上古的年數還算他做甚麽?"我問道:"那鐵算盤到底是甚麽?"子安道:"是算命的一個名色。大概算命的都是排定八字,以五行生克推算,那批出來的詞句,都是隨他意寫出來的;惟有這鐵算盤的詞句,都在書上刻著。排八字又不講五行,隻講數目,把八個字的數目疊起來,往書上去查,不知他怎樣的加法,加了又查,每查著的,隻有一個字,慢慢加上,自然成文,判斷的很有靈驗呢。"我道:"此刻可有懂這個的,何妨去算算?"
說話間,管德泉走過來說道:"江湖上的事,哪裏好去信他!從前有一個甚麽吳少瀾,說算命算得很準,一時哄動了多少人。這裏道台馮竹儒也相信了,叫他到衙門裏去算,把合家男女的八字,都叫他算起來。他的兄弟吉雲有意要試那吳少瀾靈不靈,便把他家一個底下人和一個老媽子的八字,也寫了攙在一起。及至他批了出來,底下人的命,也是甚麽正途出身,封疆開府。那老媽子的命,也是甚麽恭人、淑人,夫榮子貴的。你說可笑不可笑呢!"子安道:"這鐵算盤不是這樣的。拿八字給他看了,他先要算父母在不在,全不全,兄弟幾人;父母不全的,是哪一年丁的憂,或喪父或喪母。先把這幾樣算的都對了,才往下算;倘有一樣不對,便是時辰錯了,他就不算了。"德泉道:"你還說這個呢!你可知前年京裏,有一個算隔夜數的。他說今日有幾個人來算命,他昨夜已經先知道的,預先算下。要算命的人,到他那裏,先告訴了他八字;又要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和他說知,如父母全不全,兄弟幾個,那一年有甚麽大事之類,都要直說出來。他聽了,說是對的,就在抽屜裏取出一張批就的八字來,上麵批的詞句,以前之事,無一不應;以後的事,也批好了,應不應,靈不靈,是不可知的了。"我道:"這豈不是神奇之極了麽?"德泉笑道:"誰知後來卻被人家算去了!他的生意非常之好,就有人算計要拜他為師,他隻不肯教人。後來來了一個人,天天請他吃館子。起先還不在意,後來看看,每吃過了之後,到櫃上去結帳,這個人取出一包碎銀子給掌櫃的,總是不多不少,恰恰如數。這算命的就起了疑心,怎麽他能預先知道吃多少的呢?忍不住就問他。他道:'我天天該用多少銀子,都是隔夜預先算定的,該在那裏用多少,那裏用多少,一一算好、秤好、包好了,不過是省得臨時秤算的意思。'算命的道:'那裏有這個術數?'他道:'豈不聞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既是前定,自然有術數可以算得出了。'算命的求他教這法子。他道:'你算命都會隔夜算定,難道這個小小術數都不會麽?'算命的求之不已,他總是拿這句話回他。算命的沒法,隻得直說道:'我這個法子是假的。我的住房,同隔壁的房,隻隔得一層板壁,在板壁上挖了一個小小的洞。我坐位的那個抽屜桌子,便把那小洞堵住,堵小洞的那橫頭桌子上的板,也挖去了,我那抽屜,便可以通到隔壁房裏。有人來算命時,他一一告訴我的話,隔壁預先埋伏了人,聽他說一句,便寫一句。這個人筆下飛快,一麵說完了,一麵也寫完了。至於那以後的批評,是糊裏糊塗預寫下的,靈不靈那個去管他呢。寫完了,就從那小洞口遞到抽屜裏,我取了出來給人,從來不曾被人窺破。這便是我的法子了。'那人大笑道:'你既然懂得這個,又何必再問我的法子呢。我也不過預先算定,明日請你吃飯,吃些甚麽菜,應該用多少銀子,預先秤下罷了。'算命的還不信,說道:'吃的菜也有我點的,你怎麽知道我點的是甚麽菜、多少價呢?'那人笑道:'我是本京人,各館子的情形爛熟。比方我打算定請你吃四個菜,每個一錢銀子:你點了一個錢二的,我就點一個八分的來就你;你點了個六分的,我也會點一個錢四的來湊數。這有甚麽難處呢。'算命的呆了一呆道:"然則你何必一定請我?'那人笑道:"我何嚐要請你,不過拿我這個法子,騙出你那個法子來罷了。'說罷一場幹笑。那算命的被他識穿了,就連忙收拾出京去了。你道這些江湖上的人,可以信得麽!"一席話說得大家一笑。
德泉道:"我今年活了五十多歲,這些江湖上的事情,見得多了。起先我本來是極迷信的,後來聽見一班讀書人,都斥為異端邪術,我反起了疑心。這等神奇之事,都有人不信的,我倒怪那些讀書人的不是呢。後來慢慢的聽得多了,方才疑心到那江湖上的事情,不能盡信,卻被我設法查出了他許多作假的法子。從此以後,我的不信,是有憑據可指的。那一班讀書先生,倒成了徒托空言了。我說一件事給你兩位聽:當日我有一位舍親,五十多歲,隻有一個兒子,才十一二歲,得了個痢症,請了許多醫生,都醫不好。後來請了幾個茅山道士來打醮禳災,那為頭的道士說他也懂得醫道,舍親就請他看了脈。他說這病是因驚而起,必要吃金銀湯才鎮壓得住。問他甚麽叫金銀湯,可是拿金子、銀子煎湯?他說:'煎湯吃沒有功效,必要拿出金銀來,待他作了法事,請了上界真神,把金銀化成仙丹,用開水衝服,才能見效。'舍親信了,就拿出一枝金簪、兩元洋錢,請他作法。他道:'現在打醮,不能做這個;要等完了醮,另作法事,方能辦到。'舍親也依了。等完了醮,就請他做起法事來。他又說:'洋錢不能用,因為是外國東西,菩薩不鑒的,必要錠子上剪下來的碎銀。'舍親又叫人拿洋錢去換了碎銀來交與他。他卻不用手接,先念了半天的經,又是甚麽通誠。通過了誠,才用一個金漆盤子,托了一方黃緞,緞上麵畫了一道符,叫舍親把金簪、碎銀放在上麵。他捧到壇上去,又念了一回經卷,才把他包起來放在桌子上,撤去金漆盤子,道眾大吹大擂起來。一麵取二升米,撒在緞包上麵;二升米撒完了,那緞包也蓋沒了。他又戟指在米上畫了一道符,又拜了許久,念了半天經咒,方才拿他那牙笏把米掃開,現出緞包。他卷起衣袖,把緞包取來,放在金漆盤子裏,輕輕打開。說也奇怪,那金簪、銀子都不見了,緞子上的一道符還是照舊,卻多了一個小小的黃紙包兒。拿下來打開看時,是一包雪白的末子。他說:'這就是那金銀化的,是請了上界真神,才化得出來,把開水衝來服了,包管就好。'此時親眷朋友,在座觀看的人,總有二三十,就是我也在場同看,明明看著他手腳極幹淨,不由得不信。然而吃了下去,也不見好,後來還是請了醫生看好的。在當時人人都疑是真有神仙,便是我也還在迷信時候上。多少讀書人,卻一口咬定是假的,他一定掉了包去。然而幾人虎視眈眈的看著他,拿緞包時,總是卷起袖子;如果掉包,豈沒有一個人看穿的道理。後來卻被我考了出來,明明是假的,他仗著這個法子去拐騙金銀,又樂得人人甘心被他拐騙,這才是神乎其技呢!"我連忙問:"是怎麽假法?"德泉取一張紙,裁了兩方,折了兩個包,給我們看。
——看官,當日管德泉是當麵做給我看的,所以我一看就明白。此刻我是筆述這件事,不能做了紙包,夾在書裏麵,給看官們看。隻能畫個圖出來,讓看官們好按圖去演做出來,方知這騙法神妙。圖見下頁。
德泉折了這一式的兩個紙包道:"你們看這兩個紙包,是一式無異的了。他把兩個包的反麵對著反麵,用膠水粘連起來,不成了兩麵都是正麵,都有了包口的了麽?他在那一麵先藏了別的東西,卻拿這一麵包你的金銀。縱使看的人疑心他做手腳,也不過留神在他身上袖子裏,那知道他在金漆盤裏拿到桌子上,或在桌子上拿回金漆盤裏時,輕輕翻一個身,已經掉去了呢。"我道:"這個法子,說穿了也不算什麽希奇。"德泉道:"說穿了,自然不希奇,然而不說穿是再沒有人看得出的。我初考得這個法子時,便小試其技,拿紙來做了一個小包,預包了一角小洋錢在裏麵。卻叫人家給一個銅錢,我包在這一麵。攢在手裏,假意叫他吹一口氣,把紙包翻過來,就變了個小洋錢。有一個年輕朋友看了,當以為真,一定要我教他。我要他請我吃了好幾回小館子,才教了他。他懊悔的了不得。"我道:"教會了他,為甚倒懊悔起來呢?"德泉道:"他以為果然一個銅錢,能變做一角小洋錢,他想學會了,就可以發財,所以才破費了請我吃那許多回館子。誰知說穿了是假的,他那得不懊悔!"子安和我,不覺一齊笑起來。我又問道:"還有甚麽作假的呢?"德泉道:"不必說起,沒有一件不是作假的,不過一時考不出來。我隻說一兩件,就可以概其餘了。那'祝由科'代人治病,不用吃藥,隻畫兩道符就好了。最驚人的,用小刀割破舌頭取血畫符,看他割得血淋淋的,又行所無事,人人都以為神奇。其實不相幹,你試叫他拿刀來把舌頭橫割一下,他就不能。原來這舌頭豎割是不傷的,隨割隨就長合,並且不甚痛,常常割他,割慣了竟是毫無痛苦的。若是橫割了,就流血不止,極難收口的。隻要大著膽,人人都可以做得來。不信,你試細細的一想,有時吃東西,偶然大牙咬了舌邊,雖有點微痛,卻不十分難受;倘是門牙咬了舌尖,就痛的了不得。論理大牙的咬勁,比門牙大得多,何以反為不甚痛?這就是一橫一豎的道理了。又有那茅山道士探油鍋的法子,看看他作起法來,燒了一鍋油,沸騰騰的滾著,放了多少銅錢下去,再伸手去一個一個的撈起來,他那隻手隻當不知。看了他,豈不是仙人了麽?豈知他把些硼砂,暗暗的放在油鍋裏,隻要得了些須暖氣,硼砂在油裏麵要化水,化不開,便變了白沫,浮到油麵,人家看了,就猶如那油滾了一般,其實還沒有大熱呢。"
說話之間,已到了晚飯時候。這一天格外炎熱,晚飯過後,便和德泉到黃浦灘邊,草皮地上乘了一回涼,方才回來安歇。這一夜,熱的睡不著,直到三點多鍾,方才退盡了暑氣,朦朧睡去。忽然有人叫醒,說是有個朋友來訪我。連忙起來,到堂屋一看,見了這個人,不覺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