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柵欄的同仁堂,本來是幾百年的老鋪,從來沒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時看見報上的告白,明明說是京都同仁堂分設上海大馬路,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專打發了一個能幹的夥計,帶了使費出京,到上海來,和他會官司。這夥計既到上海之後,心想不要把他冒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別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事,我就明告訴了他要告,他也沒奈我何,我何不先去見見這個人呢。想罷,就找到他那同仁堂裏去。他一見了之後,問起知道真正同仁堂來的,早已猜到了幾分。又連用說話去套那夥計。那夥計是北邊人,直爽脾氣,便直告訴了他。他聽了要告,倒連忙堆下笑來,和那夥計拉交情。又說:'我也是個夥計當日曾經勸過東家,說寶號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寶號出來告了。好在吃官司不關夥計的事。'又拉了許多不相幹的話,和那夥計纏著談天。把他耽擱到吃晚飯時候,便留著吃飯,又另外叫了幾樣菜,打了酒,把那夥計灌得爛醉如泥,便扶他到床上睡下。"
子安說到這裏,兩手一拍道:"你們試猜他這是甚麽主意?那時候,他鋪子裏隻有門外一個橫招牌,還是寫在紙上,糊在板上的;其餘豎招牌,一個沒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後,便連夜把那招牌取下來,連塗帶改的,把當中一個'仁'字另外改了一個別的字。等到明日,那夥計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談了一會,方才送他出門。等那夥計出了門時,回身向他點頭,他才說道:'閣下這回到上海來打官司,必要認清楚了招牌方才可告。'那夥計聽說,抬頭一看,隻見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氣的目定口呆。可笑他火熱般出京,準備打官司,隻因貪了兩杯,便鬧得冰清水冷的回去。從此他便自以為足智多謀,了無忌憚起來。上海是個花天酒地的地方,跟著人家出來逛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樣逛的窮了,沒處想法子,卻走到妓館裏打茶圍,把人家的一支銀水煙袋偷了。人家報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著了,捉到巡捕房,解到公堂懲辦。那丫頭急了,走到胡繪聲那裏,長跪不起的哀求。胡繪聲卻不過情麵,便連夜寫一封信到新衙門裏,保了出來。他因為輯五兩個字的號,已在公堂存了竊案,所以才改了個經武,混到此刻,聽說生意還過得去呢。這個人的花樣也真多,倘使常在上海,不知還要鬧多少新聞呢。"德泉道:"看著罷,好得我們總在上海。"我笑道:"單為看他留在上海,也無謂了。"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
自此每日無事便對帳。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頭逛一回。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來,不知可還在上海,遂走到謙益棧去望望。隻見他原住的房門鎖了,因到帳房去打聽,乙庚說:"他今年開河頭班船就走了,說是進京去的,直到此時,沒有來過。"我便辭了出來。正走出大門,迎頭遇見了伯父!伯父道:"你到上海作甚麽?"我道:"代繼之買東西。那天看了轅門抄,知道伯父到蘇州,趕著到公館裏去送行,誰知伯父已動身了。"伯父道:"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擱住了,還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裏去一趟。"我就跟著進來。到了房裏,伯父道:"你到這裏找誰?"我道:"去年住在這裏,遇見了王伯述姻伯,今晚沒事,來看看他,誰知早就動身了。"伯父道:"我們雖是親戚,然而這個人尖酸刻薄,你可少親近他。你想,放著現成的官不做,卻跑來販書,成了個甚麽樣了!"我道:"這是撫台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伯父道:"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誰叫他批評上司!我問你,我們家裏有一個小名叫土兒的,你記得這個人麽?"我道:"記得。年紀小,卻同伯父一輩的,我們都叫他小七叔。"伯父道:"是哪一房的?"我道:"是老十房的,到了侄兒這一輩,剛剛出服。我父親才出門的那一年,伯父回家鄉去,還逗他頑呢。"伯父道:"他不知怎麽,也跑到上海來了,在某洋行裏。那洋行的買辦是我認得的,告訴了我,我沒有去看他。我不過這麽告訴你一聲罷了,不必去找他。家裏出來的人,是惹不得的。"正說話時,隻見一個人,拿進一張條子來,卻是把字寫在紅紙背麵的。伯父看了,便對那人道:"知道了。"又對我道:"你先去罷,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號裏,隻見德泉也才回來。我問道:"今天有半天沒見呢,有甚麽貴事?"德泉歎口氣道:"送我一個舍親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吳淞。"我道:"出洋麽?"德泉道:"正是,出洋讀書呢。"我道:"出洋讀書是一件好事,又何必歎氣呢?"德泉道:"小孩子不長進,真是沒法,這送他出洋讀書,也是無可奈何的。"我道:"這也奇了!這有甚麽無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長進,也就不必送他去讀書了。"德泉道:"這件事說出來,真是出人意外。舍親是在上海做買辦的,多了幾個錢,多討了幾房姬妾,生的兒子有七八個,從小都是驕縱的,所以沒有一個好好的學得成人。單是這一個最壞,才上了十三四歲,便學的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了,在家裏還時時闖禍。他老子惱了,把他鎖起來。鎖了幾個月,他的娘代他討情放了。他得放之後,就一去不回。他老子倒也罷了,說隻當沒有生這個孽障。有一夜,無端被強盜明火執仗的搶了進來,一個個都是塗了麵的,搶了好幾千銀子的東西。臨走還放了一把火,虧得救得快,沒有燒著。事後開了失單,報了官,不久就捉住了兩個強盜,當堂供出那為首的來。你道是誰?就是他這個兒子!他老子知道了,氣得一個要死,自己當官銷了案,把他找了回去,要親手殺他。被多少人勸住了,又把他鎖起來。然而終久不是可以長監不放的,於是想出法子來,送他出洋去。"我道:"這種人,隻怕就是出洋,也學不好的了。"德泉道:"誰還承望他學好,隻當把他攆走了罷。"
子安道:"方才我有個敝友,從貴州回來的,我談起買如意的事,他說有一支很別致的,隻怕大江南北的玉器店,找不出一個來。除非是人家家藏的,可以有一兩個。"我問是甚麽的。子安道:"東西已經送來了,不妨拿來大家看看,猜是甚麽東西。"於是取出一個紙匣來,打開一看,這東西顏色很紅,內中有幾條冰裂紋,不是珊瑚,也不是瑪瑙,拿起來一照,卻是透明的。這東西好象常常看見,卻一時說不出他的名來。子安笑道:"這是雄精雕的。"這才大家明白了。我問價錢。子安道:"便宜得很!隻怕東家嫌他太賤了。"我道:"隻要東西人家沒有的,這倒不妨。"子安道:"要不是透明的,隻要幾吊錢;他這是透明的,來價是三十吊錢光景。不過貴州那邊錢貴,一吊錢差不多一兩銀子,就合到三十兩銀子了。"我道:"你的貴友還要賺呢。"子安道:"我們買,他不要賺。倘是看對了,就照價給他就是了。"我道:"這可不好。人家老遠帶來的,多少總要叫他賺點,就同我們做生意一般,哪裏有照本買的道理。"子安道:"不妨,他不是做生意的。況且他說是原價三十吊,焉知他不是二十吊呢。"我道:"此刻燈底,怕顏色看不真,等明天看了再說罷。"於是大家安歇。
次日,再看那如意,顏色甚好,就買定了,另外去配紫檀玻璃匣子。隻是那小輪船,一時沒處買。德泉道:"且等後天禮拜,我有個朋友說有這個東西,要送來看,或者也可以同那如意一般,撈一個便宜貨。"我問是哪裏的朋友。德泉道:"是一個製造局畫圖的學生,他自己畫了圖,便到機器廠裏,叫那些工匠代他做起來的。"我道:"工匠們都有正經公事的,怎麽肯代他做這頑意東西?"德泉道:"他並不是一口氣做成功的,今天做一件,明天做一件,都做了來,他自己裝配上的。"
這天我就到某洋行去,見那遠房叔叔,談起了家裏一切事情,方知道自我動身之後,非但沒有修理祠堂,並把祠內的東西,都拿出去賣。起先還是偷著做,後來竟是彰明昭著的了。我不覺歎了口氣道:"倒是我們出門的,眼底裏幹淨!"叔叔道:"可不是麽!我母親因為你去年回去,辦事很有點見地,說是到底出門曆練的好。姑娘們一個人,出了一次門,就把誌氣練出來了。恰好這裏買辦,我們沾點親,寫信問了他,得他允了就來,也是回避那班人的意思。此刻不過在這裏閑住著,隻當學生意,看將來罷了。"我道:"可有錢用麽?"叔叔道:"才到了幾天,還不曾知道。"談了一會,方才別去。我心中暗想,我伯父是甚麽意思,家裏的人,一概不招接,真是莫明其用心之所在;還要叫我不要理他,這才奇怪呢!
過了兩天,果然有個人拿了個小輪船來。這個人叫趙小雲,就是那畫圖學生。看他那小輪船時,卻是油漆的嶄新,是長江船的式子。船裏的機器,都被上麵裝的房艙、望台等件蓋住。這房艙、望台,又都是活動的,可以拿起來,就是這船的一個蓋就是了,做得十分靈巧。又點火試過,機器也極靈動。德泉問他價錢。小雲道:"外頭做起來,隻怕不便宜,我這個隻要一百兩。"德泉笑道:"這不過一個頑意罷了,誰拿成百銀子去買他!"小雲道:"這也難說。你肯出多少呢?"德泉道:"我不過偶然高興,要買一個頑頑,要是二三十塊錢,我就買了他,多可出不起,也犯不著。"我見德泉這般說,便知道他不曾說是我買的,索性走開了,等他去說。等了一會,那趙小雲走了。我問德泉說的怎麽。德泉道:"他減定了一百元,我沒有還他實價,由他擺在這裏罷。他說去去就來。"我道:"發昌那個舊的不堪,並且機器一切都露在外麵的,也還要一百元呢。"德泉道:"這個不同。人家的是下了本錢做的;他這個是拿了皇上家的錢,吃了皇上家的飯,教會了他本事,他卻用了皇上家的工料,做了這個私貨來換錢,不應該殺他點價麽!"
我道:"照這樣做起私貨來,還了得!"德泉道:"豈但這個!去年外國新到了一種紙卷煙的機器,小巧得很,賣兩塊錢一個。他們局裏的人,買了一個回去。後來局裏做出來的,總有二三千個呢,拿著到處去送人。卻也做得好,同外國來的一樣,不過就是殼子上不曾鍍鎳。"我問甚麽叫鍍鎳。德泉道:"據說鎳是中國沒有的,外國名字叫NICKEL,中國譯化學書的時候,便譯成一個'鎳'字。所有小自鳴鍾、洋燈等件,都是鍍上這個東西。中國人不知,一切都說他是鍍銀的,哪裏有許多銀子去鍍呢。其實我看雲南白銅,就是這個東西;不然,廣東瓊州巁峒的銅,一定是的。"我道:"銅隻怕沒有那麽亮。"德泉笑道:"那是鍍了之後擦亮的;你看元寶,又何嚐是亮的呢。"我道:"做了三千個私貨,照市價算,就是六千洋錢,還了得麽!"德泉道:"豈隻這個!有一回局裏的總辦,想了一件東西,照插鑾駕的架子樣縮小了,做一個銅架子插筆。不到幾時,合局一百多委員、司事的公事桌上,沒有一個沒有這個東西的。已經一百多了,還有他們家裏呢,還有做了送人的呢。後來鬧到外麵銅匠店,仿著樣子也做出來了,要買四五百錢一個呢。其餘切菜刀、劈柴刀、杓子,總而言之,是銅鐵東西,是局裏人用的,沒有一件不是私貨。其實一個人做一把刀,一個杓子,是有限得很。然而積少成多,這筆帳就難算了,何況更是曆年如此呢。私貨之外,還有一個偷——"
說到這裏,隻見趙小雲又匆匆走來道:"你到底出甚麽價錢呀?"德泉道:"你到底再減多少呢?"小雲道:"罷,罷!八十元罷。"德泉道:"不必多說了,你要肯賣時,拿四十元去。"小雲道:"我已經減了個對成,你還要折半,好狠呀!"德泉道:"其實多了我買不起。"小雲道:"其實講交情呢,應該送給你,隻是我今天等著用。這樣罷,你給我六十元,這二十元算我借的,將來還你。"德泉道:"借是借,買價是買價,不能混的,你要拿五十元去罷,恰好有一張現成的票子。"說罷,到裏間拿了一張莊票給他。小雲道:"何苦又要我走一趟錢莊,你就給我洋錢罷。"德泉叫子安點洋錢給他,他又嫌重,換了鈔票才去。臨走對德泉道:"今日晚上請你吃酒,去麽?"德泉道:"哪裏?"小雲道:"不是沈月卿,便是黃銀寶。"說著,一徑去了。德泉道:"你看!賣了錢,又這樣化法。"
我道:"你方才說那偷的,又是甚麽?"德泉道:"隻要是用得著的,無一不偷。他那外場麵做得實在好看,大門外麵,設了個稽查處,不準拿一點東西出去呢。誰知局裏有一種燒不透的煤,還可以再燒小爐子的,照例是當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準局裏人拿到家裏去燒,這名目叫做'二煤',他們整籮的抬出去。試問那煤籮裏要藏多少東西!"我道:"照這樣說起來,還不把一個製造局偷完了麽!"說話時,我又把那輪船揭開細看。德泉道:"今日禮拜,我們寫個條子請佚廬來,估估這個價,到底值得了多少。"我道:"好極,好極!"於是寫了條子去請,一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