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繼之聽了我一席話,忽然覺悟了道:"一定是這個人了。好在他兩三天之內,就要走的,也不必追究了。"我忙問:"是甚麽人?"繼之道:"我也不過這麽想,還不知道是他不是。我此刻疑心的是畢鏡江。"我道:"這畢鏡江是個甚麽樣人?大哥不提起他,我也要問問。那天我在關上,看見他同一個挑水夫在那裏下象棋,怎麽這般不自重!"繼之說:"他的出身,本來也同挑水的差不多,這又何足為奇!他本來是鎮江的一個龜子,有兩個妹子在鎮江當娼,生得有幾分姿色,一班嫖客就同他取起渾名來:大的叫做大喬,小的叫做小喬。那大喬不知嫁到哪裏去了;這小喬,就是現在督署的文案委員汪子存賞識了,娶了回去作妾。這畢鏡江就跟了來做個妾舅。子存寵上了小老婆,未免'愛屋及烏',把他也看得同上客一般。爭奈他自己不爭氣,終日在公館裏,同那些底下人鬼混。子存要帶他在身邊教他,又沒有這個閑工夫;因此薦給我,說是不論薪水多少,隻要他在外麵見識見識。你想我那裏用得他著?並且派他上等的事,他也不會做;要是派個下等事給他,子存麵上又過不去。所以我隻好送他幾吊錢的幹脩,由他住在關上。誰料他又會偷東西呢!"
我道:"這麽說,我碰見的大約就是小喬了?"繼之道:"自然是的。這宗小人用心,實在可笑。我還料到他為甚麽要偷我這表呢。半個月以前,子存就得了消息,將近奉委做蕪湖電報局總辦。他恐怕子存丟下他在這裏,要叫他妹子去說,帶了他去。因為要求妹子,不能不巴結他,卻又無從巴結起,買點甚麽東西去送他,卻又沒有錢,所以隻好偷了。你想是不是呢?我道:"大哥怎麽又說他將近要走了呢?莫非汪子存真是委了蕪湖電報局了麽?"繼之道:"就是這話。聽說前兩天劄子已經到了。子存把這裏文案的公事交代過了,就要去接差。他前天喜孜孜的來對我說,說是子存要帶他去,給他好事辦呢。可不是幾天就要走了麽?"我道:"這個也何妨追究追究他?"繼之道:"這又何苦!這到底是名節攸關的。雖然這種人沒有甚麽名節,然而追究出來,究竟與子存臉上有礙。我那東西又不是很值錢的;就是那塊黑銅表墜,也是人家送我的。追究他做甚麽呢。"
正在說話之間,隻見門上來回說:"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子,都是穿重孝的,要來求見;說是姓陳,又沒有個片子。"繼之想了一想,歎一口氣道:"請進來罷,你們好好的招呼著。"門上答應去了。不一會,果然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都是渾身重孝的,走了進來。看他那形狀,愁眉苦目,好象就要哭出來的樣子。見了繼之,跪下來就叩頭;那小孩子跟在後麵,也跪著叩頭。我看了一點也不懂,恐怕他有甚麽礙著別人聽見的話,正想回避出去,誰知他站起了來,回過身子,對著我也叩下頭去;嚇得我左不是,右不是,不知怎樣才好。等他叩完了頭,我倒樂得不回避,聽聽他說話了。繼之讓他坐下。那婦人就坐下開言道:"本來在這熱喪裏麵,不應該到人家家裏來亂闖。但是出於無奈,求吳老爺見諒!"繼之道:"我們都是出門的人,不拘這個。這兩天喪事辦得怎樣了?此刻還是打算盤運回去呢,還是暫時在這裏呢?"那婦人道:"現在還打不定主意,萬事都要錢做主呀!此刻鬧到帶著這孩子,拋頭露麵的——"說到這裏,便咽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那眼淚便從眼睛裏直滾下來,連忙拿手帕去揩拭。繼之道:"本來怪不得陳太太悲痛。但是事已如此,哭也無益,總要早點定個主意才好。"那婦人道:"舍間的事,吳老爺盡知道的,先夫咽了氣下來,真是除了一個棕榻、一條草席,再無別物的了。前天有兩位朋友商量著,隻好在同寅裏麵告個幫,為此特來求吳老爺設個法。"說罷,在懷裏掏出一個梅紅全帖的知啟來,交給他的小孩,遞給繼之。
繼之看了,遞給我。又對那婦人說道:"這件事不是這樣辦法。照這個樣子,通南京城裏的同寅都求遍了,也不中用。我替陳太太打算,不但是盤運靈柩的一件事要用錢,就是孩子們這幾年的吃飯、穿衣、念書,都是要錢的。"那婦人道:"哪裏還打算得那麽長遠!吳老爺肯替設個法,那更是感激不盡了!繼之道:"待我把這知啟另外謄一份,明日我上衙門去,當麵求藩台佽助些。隻要藩台肯了,無論多少,隻要他寫上一個名字就好了。人情勢利,大抵如此,眾人看見藩台也解囊,自然也高興些,應該助一兩的,或者也肯助二兩、三兩了。這是我這麽一個想法,能夠如願不能,還不知道。藩台那裏,我是一定說得動的,不過多少說不定就是了。我這裏送一百兩銀子,不過不能寫在知啟上,不然,拿出去叫人家看見,不知說我發了多大的財呢。"那婦人聽了,連忙站起來,叩下頭去,嘴裏說道:"妾此刻說不出個謝字來,隻有代先夫感激涕零的了!"說著,聲嘶喉哽,又吊下淚來。又拉那孩子過來道:"還不叩謝吳老伯!"那孩子跪下去,他卻在孩子的腦後,使勁的按了三下,那孩子的頭便嘣嘣嘣的碰在地上,一連磕了三個響頭。繼之道:"陳太太,何苦呢!小孩子痛呀!陳太太有事請便,這知啟等我抄一份之後,就叫人送來罷。"那婦人便帶著孩子告辭道:"老太太、太太那裏,本來要進去請安,因為在這熱喪裏麵,不敢造次,請吳老爺轉致一聲罷。"
說著,辭了出去。
我在旁邊聽了這一問一答,雖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詳細,等他去了,方問繼之。繼之歎道:"他這件事鬧了出來,官場中更是一條危途了。剛才這個是陳仲眉的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個榜下的知縣,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卻是沒有路子,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說是補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當過幾個。近來這幾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過,足足七年沒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盡當光,窮的不得了!前幾天忽然起了個短見,居然吊死了!"這句話,把我嚇了一大跳道:"呀!怎麽吊死了!救得回來麽?"繼之道:"你不看見他麽?他這一來,明明是為的仲眉死了,出來告幫,哪裏還有救得活的話!"我道:"任是怎樣沒有路子,何至於七八年沒有差事,這也是一件奇事!"繼之歎道:"老弟,你未曾經曆過宦途,哪裏懂得這許多!大約一省裏麵的候補人員,可以分做四大宗:第一宗,是給督撫同鄉,或是世交,那不必說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宗,就是藩台的同鄉世好,自然也是有照應的;第三宗,是頂了大帽子,挾了八行書來的。有了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夠安插?除了這三宗之外,騰下那一宗,自然是絕不相幹的了,不要說是七八年,隻要他的命盡長著,候到七八百年,隻怕也沒有人想著他呢。這回鬧出仲眉這件事來,豈不是官場中的一個笑話!他死了的時候,地保因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寧縣裏一報,少不免要來相驗。可憐他的兒子又小,又沒有個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拋頭露麵的出來攔請免驗,把情節略略說了幾句。江寧縣已把這件事回了藩台,聞得藩台很歎了兩口氣,所以我想在藩台那裏同他設個法子。此刻請你把這知啟另寫一個,看看有不妥當的,同他刪改刪改,等我明天拿去。"
我聽了這番話,才曉得這宦海茫茫,竟與苦海無二的。翻開那知啟重新看了一遍,詞句尚還妥當,不必改削的了,就同他再謄出一份來。翻到末頁看時,已經有幾個寫上佽助的了,有助一千錢的,也有助一元的,甚至於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覺發了一聲歎。回頭來要交給繼之,誰知繼之已經出去了。我放下了知啟,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裏,隻見繼之拿著一張報紙,在那裏發棱。我道:"大哥看了甚麽好新聞,在這裏出神呢?"繼之把新聞紙遞給我,指著一條道:"你看我們的國事怎麽得了!"我接過來,依著繼之所指的那一條看下去,標題是"兵輪自沉"四個字,其文曰:
馭遠兵輪自某處開回上海,於某日道出石浦,遙見海平線上,一縷濃煙,疑為法兵艦。管帶大懼,開足機器,擬速逃竄。覺來船甚速,管帶益懼,遂自開放水門,將船沉下,率船上眾人,乘舢舨渡登彼岸,捏報倉卒遇敵,致被擊沉雲。刻聞上峰將徹底根究,並劄上海道,會商製造局,設法前往撈取矣。
我看了不覺咋舌道:"前兩天聽見濮固修說是打沉的,不料有這等事!"繼之歎道:"我們南洋的兵船,早就知道是沒用的了,然而也料想不到這麽一著。"我道:"南洋兵船不少,豈可一概抹煞?"繼之道:"你未從此中過來,也難怪你不懂得。南洋兵船雖然不少,叵奈管帶的一味知道營私舞弊,哪裏還有公事在他心上。你看他們帶上幾年兵船,就都一個個的席豐履厚起來,哪裏還肯去打仗!"我道:"帶一個兵船,哪裏有許多出息?"繼之道:"這也一言難盡。克扣一節,且不要說他;單隻領料一層,就是了不得的了。譬如他要領煤,這裏南京是沒有煤賣的,照例是到支應局去領價,到上海去買。他領了一百噸的煤價到上海去,上海是有一家專供應兵船物料的鋪家,彼此久已相熟的,他到那裏去,隻買上二三十噸。"我唶道:"那麽那七八十噸的價,他一齊吞沒了!"繼之道:"這又不能。他在這七八十噸價當中,提出二成賄了那鋪家,叫他帳上寫了一百噸;恐怕他與店裏的帳目不符,就教他另外立一個暗記號,開支了那七八十噸的價銀就是了。你想他們這樣辦法,就是吊了店家帳簿來查,也查不出他的弊病呢。有時他們在上海先向店家取了二三十噸煤,卻出他個百把噸的收條,叫店家自己到支應局來領價,也是這麽辦法。你說他們發財不發財呢!"
我道:"那許多兵船,難道個個管帶都是這麽著麽?而且每一號兵船,未必就是一個管帶到底。頭一個作弊罷了,難道接手的也一定是這樣的麽?"繼之道:"我說你到底沒有經練,所以這些人情世故一點也不懂。你說誰是見了錢不要的?而且大眾都是這樣,你一個人卻獨標高潔起來,那些人的弊端,豈不都叫你打破了?隻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呢!就如我現在辦的大關,內中我不願意要的錢,也不知多少,然而曆來相沿如此,我何犯著把他叫穿了,叫後來接手的人埋怨我;隻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來舞弊,就算是個好人了。"
我道:"曆來的督撫難道都是睡著的,何以不徹底根查一次?"繼之道:"你又來了!督撫何曾睡著,他比你我還醒呢。他要是將一省的弊竇都厘剔幹淨,他又從哪裏調劑私人呢?我且現身說法,說給你聽:我這大關的差事,明明是給藩台有了交情,他有心調劑我的,所以我並未求他,他出於本心委給了我;若是沒有交情的,求也求不著呢。其餘你就可以類推了。"正說話時,忽報藩台著人來請,繼之便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