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西安王漱玉,做了四十餘年孝廉,進京候選,得了教官。歸路迂道太原,寓在菜市街至誠堂飯店。時值八月十五,飯店隔壁邵家扶乩,漱玉也來。隻見乩上斜斜的兩行,寫得甚草。邵家的人認得,謄了出來,是首詞號。漱玉念道:
爐香茗碗,消受閑庭院。鏡裏峨眉天樣遠,畫簾外雨絲風片。一聲落葉,莫問秋深淺。便何處,尋排遣?前塵後事思量遍。念畢跪下,欲有所問。隻見乩上運動,寫道:“起來。故人別來無恙?”隨又寫了兩三行。漱玉站在邵家的人背後,見謄出是兩首七絕,道:
鏡合釵分事有無,浮生蹤跡太模糊。黃塵白骨都成夢,回首全怦劫已枯。
海上鯨魚氣吐吞,蓬瀛深淺阻昆倉。誰知十斛蛟人淚,不化明珠化血痕。
又見謄出一首七律,道戰壘經春草又生,風煙慘澹古台城。故人麟閣千秋重,遺蛻蟬吟一殼輕。劫後山川秋有色,月高弦索夜無聲。荻花瑟瑟江天冷,縷縷詩魂結不成。
謄完,眾人正要觀看,忽見乩上又寫道:“吾韋癡珠也。奉救赴縹渺宮撰文,不能久留,去矣!”寫完,寂然不動。眾人一齊拜送,焚符鱺酒,隻不解詩意,也不識是何仙降壇。獨漱玉淒惶半晌,倚在那院子梧桐樹,呆呆的出神。
一會,大家都散了下來,漱玉便問這屋子來曆。邵家的人說道:“這是有名的秋心院,如今做我家別業。”漱玉道“秋心院,可是前二十年教坊劉梧仙住宅麽?”邵家的人道:“不錯。”漱玉道:“難怪癡珠降壇。”內中閃出一人,年紀約有七十餘歲,粗胖漢子,一簇胡須,問道:“你這位老哥,怎的認得癡珠?”漱玉道:“你不見乩上寫的‘故人別來無恙’?”那人道:‘我認不得字。”漱玉道:“老漢高姓?”那人道:“姓管。”原來漱玉住的至誠堂,就是聶雲住宅開拓出來。荷生抬舉士寬,管理柳巷宅裏田園樹木,曆有數年,便發起財,也娶了親,與禿頭做個兒女親家。後來禿頭夫婦跟小珠回南去了,他又管了韋公祠錢糧。這至誠堂就是他開的飯店,他隻叫他侄兒照管,長遠不到店中,故此漱玉不曾認得。秋心院是癡珠寄漱玉的書常常說及,故此知道。當下士寬就將癡珠、秋痕始末略述,漱玉歎息,說道:“他的柩就回去了,他的祠還在,明日你領我去拜一拜罷。”士寬欣然答應。
這一夜,士寬得了一夢,夢見一家園亭,皓月當空,人影燈光,清華無比,戲台上正演夜戲。隻聽手鑼一響—(旦淡妝上)〔一剪梅)秋來無事不傷情,花也飄零,葉也飄零。夜長無夢數殘更,風也淒清。雨也淒清。(坐介)萬點秋光上畫屏,隔花環佩響東丁,今生自有傷心事,漫道前身是小青。奴家姓劉,小字梧仙,本係河南人氏。隻因父母早亡,流落在煙花行院,歌衫舞扇,也學些嫋嫋婷婷,月夕花晨,總不免淒淒楚楚。今春韓參軍遍選名花,把奴家取了榜首。咳!奴家倒也不爭此虛名,隻要早離苦海。所幸七月,在秋華堂內,得遇東越韋郎,三月綢繆,十分憐惜。將來終身之托,就在此君了。今日重陽佳節,韋郎請了韓參軍並采秋姊姊在此賞菊,此時敢待來了。保兒!(雜應介)背生鱉甲,名喚狗頭。姑娘有何吩咐?(旦)今日賞菊筵席,可曾完備?(雜)完備多時。(旦)可將上品各色菊花搬過來。(雜)是。(場上設菊花八盆)(旦隨意指點介)(生巾服上)蕭疏雲樹接高城,滿院秋聲,滿地秋陰。閑尋秋色訪佳人,花好同心,酒好同斟。小生韋癡珠。今日重陽佳節,請了好友韓荷生,在秋心院賞菊,來此已是,不免竟入。(入介)(見旦介)(旦)韋老爺。(生)梧姬。(各揖福介)(生笑介)好呀,一院秋色,雅人深致,畢竟不同。梧姬呀!〔不是路〕看你嫋嫋婷婷,對著這露葉風枝更可人。真僥幸,偎香倚玉,得與相廝並。點綴秋光到十分,誰能稱?慵妝淡抹多風韻,好似桃花扇底人。(旦歎介)秋花蕭瑟,也似奴家薄命飄零!多謝郎君要外垂青了。無端恨佳人福薄花無命,隻恐催花信急,卸花風緊。(淚介)(生)呀!怎麽又觸起卿的心事來了?且在房中少坐,韓參軍就該到了。(同下)(小生攜小旦豔妝上)〔紅納襖合〕一步步下妝樓,拽羅裙,度過了小院門,蒼苔徑。握住你嫩春纖,緩緩行。我和你並香肩,蓮步穩。看疏疏紅葉滿楓林,染裙腰,才記得尋芳黃蝶雙雙也,又隻聽寒蟲兒悲又鳴。到了。(扣門介)(內應介)(開門相見介)(生、旦、小生、小旦各揖福介)(生)小酌不恭,有勞芳步。(小生)豈敢!佳辰雅集,得領清談,對此冷豔孤芳,正好領教梧卿一聲“曉風殘月”哩。(旦)采秋姊姊在此,奴家豈敢獻醜?隻好求姊姊指教罷。(小旦)妹妹過謙了。(坐介)(生)看酒來。(雜排桌幾。對坐介)(菊花橫列場前介)(生)你看幽從繞合,冷香襲人,何不浮一大白?請。(各飲介)(生)〔前腔〕這幾枝白冷冷玉無痕,那一絲黃澄澄金簇緊。這好似醉朱顏羞暈生,這好似褪紅妝殘夢醒。(小生歎介)歎光陰一瞬兒去不停,我與你舊日潘郎鬢已星。回念那家山萬裏遙遙也,到今朝插茱蓃少一人。(各歎介)(旦唱)〔前腔〕不多時,杏花天,豔陽辰。轉眼是,菊花秋,霜做冷。說什麽為重陽冒雨開,我隻怕送西風成斷梗。(小生)呀!梧卿,為什麽這般傷感?(小旦唱)莫怪他對華筵珠淚傾,觸動了老去秋娘無限情。我也是飛花落絮飄飄也,又誰知隨流水化浮萍。(同淚介)(生)言至於此,益複無聊,也無心再飲酒了。(撤席介)(揖介)(小生)小弟就此告辭。(小生、小旦各折菊替鬢介)(小生)人世難逢開口笑。(小旦)菊花須插滿頭歸。(攜手下)(生向旦介)梧姬,你看他二人密意纏綿,柔情宛轉,好不令人可羨!我與卿呀!〔尾聲〕今生今世花同命,漫隻說鴛鴦交頸,好與你割臂同盟一寸心。
(生)偶然相見便勾留。(旦)身世茫茫萬斛愁。
(生)同是飄零同是客,(旦)青衫紅袖兩分頭。(同下)醒來想道:“癡珠、秋痕,竟有人編出戲來。”又想道:“咳!我是做夢,如何認真?”因坐起來,隻見枕邊有部書,大書《花月痕》三字,傍題一聯雲:
豈為峨眉修豔史?
權將兔穎寫牢騷。便當作一件寶貝。他又認不得字,也不肯給人看。後來要死,便將書埋在地下。
不知今年今月,該是此書出世,所以遇見小說了出來。看官,你看這時候是什麽時候?宇宙清平,人民壽考,蠻夷歸化,五穀豐登,萬頃情波都成覺岸,千重苦海盡泛慈航。要知此事的真假是非,自然百年後有一個定論出來。正是:
身世茫茫,情懷渺渺。
若要空空,除非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