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酒鬼姓聶名雲,戇太歲姓管名士寬,這二人自三月初二日起,竟沒消息,就禿頭也自渺然。
一日留、晏二人同來,子秀向靴頁中取出兩張舊詩箋遞給癡珠道“你瞧。”癡珠接過,展開,見是秋心院本事詩,向日粘在秋痕屋裏,便慘然說道“這兩紙怎的落你手裏?”子善道:“今天聽說園裏有新戲開台,我拉子秀去看,不想走到菜市街,恰遇著秋痕住宅開著大門,說是王福奴要移入居住。我兩人同進去,前後走一遭。見月亮左側,你鐫的菊花詩賦石刻還有,秋心院中,床榻幾案,也照舊排著,我同子秀,相顧惘然。見案下掉落詩箋二紙,子秀檢起,是你舊作,竟把我看戲的心腸都沒了。”癡珠聽了,十分難受。詩是七律二道,七絕二道。七律雲:
無端鴻爪到花前,正是西風黯黯天。放浪開骸容我輩,平章風月亦神仙。空餘紅粉稱知己,長向青娥證夙緣。早歲綺懷銷欲盡,為君又惹恨綿綿。
黯絕並門一葉秋,桐陰小語便勾留。聘錢有恨銜牛女,藍縷何人識馬周?青鳥回翔難得路,綠珠憔悴怕登樓。昨宵珍重登車去,知汝晨妝懶上頭。
七絕雲:
罡風吹不斷情絲,死死生生總一癡!忍凍中宵扶病起,剔燈苦誦定情詩。
強將紅燭夜高燒,鬢影撕磨此福銷。歡喜場成煩惱恨,青衫紅袖兩無聊。
常說“日之所思,夜之所夢。”這夜,癡珠夢中大哭而醒,見殘燈一穗,斜月上窗,回憶夢境,曆曆在目,十分淒楚。
次早,心印來看,癡珠因說道:“我昨宵卻記得兩個夢。前一夢,是到了秋心院,見一個女人,年紀約有二十餘歲,身子既高,臉兒又瘦,就如枯竹一般,自說姓王,小字惺娘。後一夢,大是不好!夢見秋痕扶著病,和我攜手在陰濕地上走。兩人腳上都沾是泥,走有幾裏路,覺得黑乎乎的,上不見天日,下麵又盡是滑滑沒脛的泥。秋痕兩手按在我肩上,說道:‘我走不得,鞋底全裂,怎好哩?,我便扶他坐在石板上。隨後重走一箭多路,便是一道河,攔住去路。沿河走有一裏,兩人的足都軟了,才見有個孤木板橋。秋痕先走上去,撲落一聲,秋痕竟跌下去!我眼撐撐的看他沉到沒影去,一麵哭,一麵叫救,卻沒個答應,我便號啕大哭,醒了。你想這夢凶不凶?”
心印道:“夢要反解,夢吉是凶,夢凶或反是吉。大凡有眼界遂有意識,有意識即有窒礙,恐怖變幻顛倒夢想,相因而至。你要先把情魔洗除幹淨,那夢魔便不相擾。咳!你萬裏一身,關係甚重,南邊家裏……”
癡珠不待說完,便說道:“親在不許友以死,何況秋痕原是兒女之情,不過如風水相值,過時也就完了,那裏有天長地久,盡在一塊兒的?就算今生完全美滿,聚首百年,到得來世,我還認得秋痕,秋痕還信得我麽?而且他又是走了,明知無益事,翻作有情癡,我便不這般呆!我此刻打算,病愈立即回麵,以後再不孟浪出門了。”心印道:“這一節再作商量。凡事有個定數,該是什麽時候回去,該是什麽時候又出來,你也不能自主。”癡珠不語,心印坐了一會,就走了。
是日,天陰得黑沉沉的,夜來冷雨敲窗,癡珠輾轉床頭,因起來挑燈搦管,作了懷人詩八首。次日,作一柬,將詩封上,差李福送給荷生。
恰好荷生正在奉雲樓和采秋看花,青萍呈上癡珠的緘。荷生與采秋同看了信,采秋將詩念道:
斷雨零風黯黯天,客心憔悴落花前。算來緣要今番盡,過此情真兩地牽。銀漢似牆高幾許,滄波成陸淺何年?除非化作頗伽去,破鏡無端得再圓
采秋眼眶一紅道:“這一首就如此沉痛!我念不下,你念罷。”荷生接著念道:
一春愁病苦中過,肯信風波起愛河?鳥鳥幾聲花事謝,杜鵑永夜淚痕多!能營三窟工讒兔,推拔明燈救火蛾?從此相思不相見,拔山力盡奈虞何!
疇昔頻頻問起居,每逢晨盥晚妝初。藥爐熏骨眉偏嫵,鏡檻留春夢不虛。坐共揮毫忘示疾,笑看潑敬賭搜書。紅窗韻事流連慣,分袂將行又攬裾
而今紅袖忽天涯,消息沉沉風女家。十日紀綱遲報竹,幾回鸚鵡罷呼茶……
就歎道:“秋心院的鸚鵡,這回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又念道:
燕尋梁壘穿空幕,犬擁金鈴臥落花。翻似閉關長謝客,不堪室邇是人遐。
采秋道:“我去年回家時候,偷園不也是這樣麽?隻你沒有他這般苦惱。”荷生道:“冤人不冤?我去代州那幾天,苦惱差不多就同癡珠。”采秋道:“你苦惱處便是熱鬧處,難為癡珠這一個月顛沛流離!”荷生笑一笑,又念道:
一樹垂垂翠掩門,判年春夢了無痕。娥眉自古偏多嫉,鶴鳥為媒竟有言!山借愚公空立誌,海填少婦總埋冤。昨宵月下亭亭影,可是歸來倩女魂?
今生此事已難諧,噩夢分明是玉鞋。苓術縱教延旦夕,蒿砧無計為安排。魂銷夜月鞭蓉帳,恨結春風翡翠釵。半幅羅巾紅淚漬,一回。
檢點一傷懷!荷生慘然說道:“淚痕滿紙。”瞧著采秋,已經是滴下淚來,見荷生瞧他,便強顏笑道:“替人垂淚也漣漣。”荷生往下念道:
並門春色本淒涼,況複愁人日斷腸!月滿清光容易缺,花開香豔總難長。劇憐夜氣沉河鼓,莫乞春明阻護海棠。拚把青衫輕一殉,孤墳誰與築鴛鴦?
五夜迢迢睡不成,燈昏被冷若為情!名花證果知何日?蔓草埋香有舊盟。地老天荒如此恨,海枯石爛可憐生!胭脂狼藉無人管,淒絕天邊火鳳聲。
兩人默然半晌,荷生才說道“癡珠就是這樣埋沒,真可惜!”采秋道:“南邊道路實不好走。不然,差個幹弁,送他回去也是好呢”荷生道:“無論南邊滿地黃巾,萬萬走不得,就令上路,迢迢兩個多月路程,誰護持他哩?”采秋道:“孤客本來可憐,何況是病?病裏又有許多煩惱,就是鐵漢也要磨壞!”兩人言下都覺得十分難受。過一會,采秋向荷生道:“我想癡珠平日很是喜歡紅豆,我想送給他,病中既有服侍,就是異日旋南,也不寂寞,你意下中何?”荷生笑道“這是你一番美意,隻怕癡珠不答應哩”采秋笑道:“你且與子善言之。”
以後子善將采秋的意思告訴癡珠,癡珠微笑,吟道:“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便手載一柬,寄與荷生,荷生與采秋同看,柬雲:
承采秋雅意,欲以紅豆慰我寂寥,令人街結。然仆賦性雖喜治遊歌風,未流狄濫。此次花叢回顧,原為有托而逃可憐芳草傷心,尚迷途未遠。病非銷渴,遠山底事重描?人已中年,逝水難尋故步。大福自知不再,良緣或訂來生。為我善辭采秋,為我善撫紅豆。
荷生笑道:“何如?我說過癡珠不答應哩。咳!癡珠做人,我是曉得。”采秋歎口氣道:“這教我也沒得用情了。”
光陰迅速,早是三月二十二日。癡珠正將一碗蓮心茶細啜,忽見李福、林喜狂奔進來,喊道:“禿頭回頭了!”癡珠就出來問道:“在那哩?”隻見禿頭身上隻穿件藍布棉短襖,由屏門飛路上前,眼淚紛紛,磕下頭去。癡珠兩眶中也淚出如流,扶起道:“你見過劉姑娘?”禿頭扶著淚道:“見過。可憐得很,現在病在正定府保興館飯店裏。”癡珠聽了說道:“他二月間本來有點痢疾,這會自然更是不好。”禿頭道:“姑娘從上車後,點米不曾沾牙,下的全是血,兩腳不能踏地,人極消瘦,麵目腫得一個有兩個大。病到這樣,一天還要受他們的絮聒。癡珠黯然道“你怎樣見得姑娘哩?”禿頭道:“小的那一天心上恨著姑娘,就氣糊塗了,一口氣去找管士寬。走至大街,逢著聶雲,才曉得姑娘被他嬤騙了出城。管士寬天亮知道,帶了盤纏,便趕出城,跟尋下落。聶雲都曉得他們去向,小的一時氣憤,拉著聶雲就走。原想一兩站就趕得著,豈料一天趕不上一天,直到十二這天,到了正定府,方才見著管士寬,知道牛氏和姑娘是初二日下午出城,坐的是短雇的車李裁縫父子和跛腳、玉環,是初三日五更走,天亮出城;才是長雇的一輛大車,一輛轎車。將屋子交給他的同鄉顧歸班。因姑娘下了紅痢,一天有數十次,路上不便,才延擱在這店中。管士寬一路跟著姑娘坐的轎車路,姑娘住也住,姑娘走也走,天天都得與姑娘見麵,卻不能說得話,隻跛腳通得信兒。到了正定府,姑娘取出一條金耳扒,送給管士寬,教士寬換作盤纏,一路跟去,好傳個信給老爺。當下士寬與小的見麵,才得跛腳傳與姑娘,知道姑娘約小的十四日天亮,店後空地裏相見。姑娘問知老爺病中光景,一慟幾絕,教小的快回。”
癡珠遲疑半晌,說道:“這樣看來,你也是空跑一遭。”禿頭道“姑娘有信給爺哩”便在懷裏探出一個小小油紙包,展開油紙,將個藍布包遞上。癡珠瞧那藍布包,縫得有幾千針。林喜送過剪子,癡珠一麵絞,禿頭一央回道:“姑娘說沒有筆硯,也沒有地方寫個字兒,裏頭幾個字,是咬破指頭寫的。”
癡珠不聽猶可,聽了禿頭這般說,那一股酸楚直從腳跟湧上心坎,從心坎透到鼻尖,一言不發,把布包紋開。內裏是癡珠原給的一支風藤鐲,一塊秋痕常用的藍綢手絹,一塊汗衫前襟,上麵血跡模糊。癡珠略認一認,便覺萬箭鑽心,不知不覺眼淚索索落落的滴滿藍布包。一會,穆升遞上熱手巾試過臉,重把那血書反複審視,噙著淚,一字字辨清,是:
釵斷今生,琴焚此夕。身雖北去,魂實南歸。裂襟作紙,齒指成。
書。萬裏長途,伏維自愛。凡三十二字,癡珠默念一遍,停了一停,向禿頭道“你路上辛苦,且歇息去”禿頭答應:
癡珠攜了血書、手絹、風藤鐲並那塊藍布,到臥室躺下。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這一夜,別淚銅壺共滴,愁腸蘭焰同煎,不待說了。
禿頭和聶雲跑了這一遭,空自辛苦。去的時候,兩人都是空手出城,禿頭將皮袍脫下,當了作路費,用盡了。聶雲的皮馬褂,也脫下當了。幸是正定府遇著管士寬,將秋痕金耳扒換了十餘串錢,付給兩人作個回費。禿頭是自己多事,也還罷了。可憐聶雲,路上受了風霜,到家又被渾家楊氏唾罵,受一場氣,次日便病,病了幾天就死。後來癡珠聞知,大不過意,曉得聶雲女兒潤兒,是嫁給子秀的跟班李升,就賞了潤兒四十吊錢。那楊氏係隨著女兒過活,就也十分感激。管士寬無家無室,隻有屠鋪一間,係他侄兒照管,他竟隨秋痕住在正定府了。正是:
娟家而死節,名教毋乃褻!
人生死知己,此意早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