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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離恨羈愁詩成本事 閑情逸趣貼作宜春

  話說癡珠二十三靠晚,偕秋痕到愉園送行。見驪駒在門,荷生、采秋依依惜別,兩人槍然,不能久坐,便自告歸。

  是夕人家祀灶,遠近爆竹之聲,斷續不已。癡珠倚枕思家,憑秋痕怎樣呼觴勸酹,終是悶悶不樂。秋痕因說道:“你前說要作《鴉片歎》樂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說著,便向這案上檢出一紙,遞給癡珠。癡珠接著,念道:

  聞諸父老二十年前,人說鴉片,即嘩然詫異。邇來食者漸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處,求之即得。敗俗傾家,喪身惟法,其弊至於不忍言。而昏昏者習以為常,可為悼歎!尤異者,香閨少婦,繡閣雛姬,或亦間染此習。至青樓中人,則什有八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髏,香花別成臭味。覺岸回頭,懸崖勒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孽海茫茫,安得十萬恒河沙為若輩湔腸滌胃耶?作《鴉片歎》。

  念畢,說道:“很講得痛切,筆墨亦簡淨,你何不就作一篇樂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說這個,還有幾多時事,通要編成樂府哩。頭一題是《黃霧漫》,第二題是《官兵來》,第三題是《青吏尊》,第四題是《鈔幣弊》,第五題是《銅錢荒》,第六題是《羊頭爛》,第七題是《鴉片歎》,第八題是《賣女衰》。”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遞給癡珠道:“樂府我沒有做過。”癡珠喝了酒,說道“你沒有做過樂府,那白香山《新樂府》三十章,你不讀過麽?香山的詩,老嫗能解,所以別的詩不好,樂府最妙。學他那樣做去,便是正體。”秋痕又斟一杯酒,給癡珠喝一半,將剩的自己喝了,說道:“這個你也和我講過,隻我總不敢輕易下筆。你隨便起兩句,我接下去學學,好麽?”癡珠道:“我念你寫。”便隨口念道:“外洋瘠中土,製作鴉片煙”秋痕端過筆硯,寫著。癡珠道“你五字的做兩句罷。”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說個不條暢的句,惹著癡珠笑了,又分喝了幾杯酒,讓癡珠幾著菜,才說道“我做一聯對偶,你看好不好。”就寫起來。癡珠瞧是“媚骨勝鶯膠,流毒如蛇涎”,說道:“這就好,音節也諧。”秋痕擎著酒杯,笑道“我又不曉得怎樣接了,你提一句罷。”癡珠便道:“如今要轉仄韻才好呢。”念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寫著,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簫品玉竹’”癡珠笑道:“這不是給人笑說?”秋痕道:“我和你講,怕你笑話麽?其實我是這一句,你憔罷。”癡珠瞧著,是“短榻燒燈槍裂竹”,便笑說道:“好好的句,卻故意要那般說。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秋痕剪著燭花,笑道“我不,我要和你聯下去。”癡珠道:“我酒也不喝,詩也不能做,躺一會罷”秋痕不依,癡珠隻得又念道:“生涯萬事付一槍,”秋痕寫著,接著“萬事如煙過癮忙。朝過癮,暮過癮……”癡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來,跟到床前,伏在癡珠身上,說道:“怎的?”癡珠道:“你要替我解悶,卻叫我做詩,不更添悶麽?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釵記·閨謔》給我聽,我便不悶了。”秋痕笑道:“你又來歪纏人家我和你說,今天是霞飛鳥道,月滿鴻溝,行不得也哥哥!”癡珠將手攬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頭向癡珠臉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記今天是祭灶日子麽?”癡珠黯然道:“我在客邊,我沒灶祭。”秋痕笑道:“我沒爹沒媽,那裏還有個灶?”癡珠道:“我有媽也似沒媽,有灶也似沒灶。”因吟道:“永痛長病母,五年轉溝壑;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一麵吟,一麵傷心起來。秋痕慘然,將癡珠的手掌著自己的嘴,道:“這是我不好,惹你傷心。我還唱那兩支《玉交枝》罷。”癡珠淚眼盈盈道:“我這會曲也不能聽了。”接道高吟道“當歌欲一哭,淚下恐莫收濁醒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便說道:“我還喝酒罷。”於是秋痕斟了熱酒送給癡珠。癡珠又高吟道:“少年努力縱談笑,看我形容已枯搞。喜君頗盡新禮樂,萬事終傷不自保!”就將酒喝幹。秋痕珠淚雙重道:“這樣傷心,何苦呢?尤蟄三冬,鶴心萬裏,願群善保千金軀哩!”癡珠微笑一笑,說道:“喚他們收拾睡罷。”晚夕無話。

  次日,下了一天雪,癡珠並沒出門。

  第三日清早,外麵傳進一柬,說是韓師爺差人送來的。癡珠拆開,隻見一張小箋,上寫的是:

  采秋歸矣!孤燈獨剪,藥裹自拈,居者之景難堪衝寒冒雪,單車獨往,行者之情尤可念也。疊梅花詩原韻,得春鏡樓本事詩八首,錄請吟壇評閱。知大才如海,必更有以和我。癡珠我師。荷生白。

  秋痕笑道:“詩債又來了。”癡珠念道:

  斷紅雙臉暈朝霞,乍入天台客興賒。青鳥偶傳書鄭重,朱樓遙指路敬斜可能偎倚銷愁思,便為飄零惜歲華。自笑無緣賞桃李,獨尋幽徑訪秋花。

  似曾相見在前生,玉樣溫柔水樣清月下並肩疑是夢,鏡中窺麵兩含情。隨風柳絮迷香國。初日蓮花配豔名最是四弦聽不得,搏前偏作斷腸聲!

  歎道:“三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又念道:

  同巢香夢梅遲遲,惆悵情懷隻自知。卿許東風為管領,儂家南國慣相思。針能寄恨絲千縷,格仿插花筆一枝。莫把妝梳比濃淡,蘆簾紙閣也應宜。

  如墨同雲幕遠村,朔風吹淚對離搏。雪飛驛路留鴻爪,柳帶春愁到雁門。姑射露光凝鬢色,閼氏山月想眉痕。多情不為蠶絲繭。

  又念道:

  箜候朱字有前緣,小別匆匆竟隔年。束指玉環應有約,淩波羅襪總疑仙。淒其風雪真無賴,況瘁輪蹄劇可憐!畢竟天涯同咫尺,一枝春信為君傳。

  小院紅闌記舊蹤,便如蓬島隔千重!雲移寶扇風前立,珠綴華燈月下逢。碧玉年光悲逝水,洛妃顏色比春鬆。

  秋痕道:“這鬆字押得恰好!”癡珠點頭,又念道:

  久拚結習銷除盡,袖底脂痕染又濃。

  孤衣且自耐更殘,錦瑟弦新待對彈塵海知音今日少,情場豔概來難!誰憐絕塞春衫薄?卻念深閨翠袖寒。願祝人間歡喜事,團圓鏡影好同看。

  桃花萬樹柳千枝,春到何曾造物私。恰恰新聲鶯對語,翩翩芳訊蝶先知。團香製字都成錦,列炬催妝好賦詩。絮果蘭因齊悟澈,綠陰結子在斯時。

  念畢,又歎道:“天涯多少如花女,頭白溪頭尚浣紗。采秋就算福慧雙修了。”因提筆批道:“繭絲自理,淚燭又垂惜別懷人,情真語摯。然茶熟頭綱,花開指顧,來歲月圓之夜,即高樓鏡合之時。從此綠鬟視草,紅袖添香眷屬疑仙,文章華國。是鄉極樂,今生合老溫柔相得甚歡,我輩皆輸豔福。何必紫螺之腸九回,紅蛛之絲百結也?癡珠謹識。”批畢,隨手作一複函,交來人去了。

  跛腳端上飯,兩人用過。正苦岑寂,恰好禿頭送來縣前街十數幅春聯,癡珠因喚禿頭照樣買了好幾張朱紅箋紙,就在東屋大大小小裁起來。秋痕一邊磨墨,癡珠一邊寫。一會,將縣前街的春聯寫完了就寫著秋華堂大門的聯句,是:

  別夢梅花縈故國迎年爆竹動邊城。秋華堂一付長聯,是:

  七十二侯,陸劍南釀酒盈瓶。

  三百六旬,賈浪仙祭詩成軸。西院門聯:

  自作宜春之貼。

  請回趕熱之車。西院客廳楹聯,是:

  結念茫茫,未免青春負我。

  為此寂寂,徒令自日笑人。西院書室的聯,是:

  思親旦暮如年永;作客光陰似指彈。臥室的聯,是“歲幸雲暮夜如何其。”廚房的聯,是“為此春酒;祭及先炊”秋華堂月亮門的聯,是:“坡翁守歲唐祀迎宵。”秋痕道“你如今替我也寫了罷,卻都要這樣不俗的才好。”癡珠笑道:“我寫的就怎樣俗,也比你那門首的什麽‘燕語,‘鶯聲’語強。”秋痕道:“那是他們鬧的。”癡珠笑道“你就憑他們鬧去吧,何苦教我寫?”秋痕道:“你不住在這裏,我也不管。如今倘是不好,人家卻笑首你。”癡珠笑道:“你替我裝袋水煙,做個筆資罷。”就取一幅長箋,作個八字的聯去。

  領袖群仙,名題蕊榜

  山河生色,頌獻椒花。秋痕道:“不好。出句是個實事,對句我不配,要讓采秋,他有篇《大閱賦》,才替山河生色哩!”癡珠道:“我要這般持論,就這樣寫出來。所謂揚之可使上天,抑之可使入地,何必是實,也何必不是實?難道將此地下六字榜著你的大門,就有人家出說話麽?”秋痕道:“人家那裏來管許多閑事?隻是我自己問心有愧,便覺得不好。”秋痕取過一對紙,癡珠道“這一付給你正屋貼上罷”秋痕見寫的是:“富可求乎無我相人盡夫也奈苦何!”秋痕道“你怎的寫出這些話來?就是罵那老東西,也怕他們懂得。”癡珠笑道“你要不俗,又句句要我說實事,我如今掃盡春聯習氣,實實在在說出十四字來,你又怕了。我將對句四字改個‘母也天隻’何如?”秋痕道:“也不好,你這一付,隻胡弄局,備個成數罷”癡珠隻得換一付,寫道:

  消來風月呼如願;賣盡癡呆換一年。秋痕道:“似此便好。我房門的聯,你先寫罷。”癡珠道“你房門我隻八個字‘有如皎日,共抱冬心。’”秋痕道“好極!寫罷。”癡珠寫畢,說道“西屋是這兩句:

  繡成古佛春長在;

  嫁得詩人福不慳。”秋痕道:“也好。月亮門呢?”癡珠道‘要冠冕些,是八個字:‘浴寒枸杞迎歲梅花’這裏是你梳妝地方,我有了這兩句:

  春風又影圓窺鏡;良夜三生澈聽鍾。”秋痕喜歡,一一看癡珠寫了,說道:“廚房還要一付哩。”癡珠道:“也有。”便檢紙寫道:

  司命有靈,犬聲不作,長春無恙,雞骨頻敲。秋痕笑道:“關合得妙!必須如此,他們才不曉得。”

  當下雪霽,癡珠吩咐套車,到了縣前街,然後回寓,複由寓到了大營,拉荷生同到秋心院。秋痕早把春帖子換得裏外耳目一新。荷生一一瞧過,微微而笑。秋痕將那付“富可求乎”一聯,告訴荷生。荷生說道:“尖薄,何苦呢?”癡珠便留下荷生小炊,至二更多天,始叫車送回大營。短景催年,轉瞬就是除夕了。正是:

  熱夢茫茫,年華草草,

  獨客無卿,文章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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