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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還玉佩憨書生受賺 討藤鐲戇太歲招災

  話說十一月起,癡珠依了秋痕的話,十日一來,來亦不久。牛氏就也明白癡珠意思了。這日,癡珠去後,牛氏便跑入秋心院和秋痕大吵。秋痕道“他走了,教我怎樣?”牛氏不待說完,便搶過來,右一巴掌,左一巴掌,秋痕隻低頭不語。牛氏沒奈何,住了手,氣憤憤的出去。那狗頭雖攆出中門,牛氏屋裏他還出入,便慢慢的獻勤討好,如今又乘間想出一個妙計來,這且不表。

  卻說愉園日來賈氏早走,荷生是上半日進營辦事,下半日到愉園和采秋作伴。此時紫滄回家了。小岑、劍秋俱係告假在藉,現在假期已滿,摒擋出山。癡珠日來足不出戶,著了《捫虱》《談虎》兩編雜錄。月杪鶴仙回任,癡珠送行回寓,是夜擁爐危坐一會,喚禿頭剪了燭花,向書案上檢紙斷箋,題詩雲:

  情到能癡天或悔,愁如可懺地長埋。徐陵鏡裏人何處,細檢盟心舊斷釵寫成鴛牒轉低徊,如此閑情撥不開。盡說千金能買笑,我偏買得淚痕來!

  次日,折成方勝,著禿頭送去秋心院。癡珠睡了一覺,禿頭才回,呈上雙魚的一個繡口袋。隨手拽開,內藏紅箋,楷書兩首步韻的詩。癡珠瞧了,複念道:

  再無古井波能起,隻有寒山骨可埋。鏡匣社今塵已滿,蓬飛誓不上金釵無寒無語自徘徊,見說梅花落又開。為語東群莫吹澈,留些餘豔待君來念畢,收入枕函。自此隔一日一到縣前街,餘外編書,或訪心印談禪。

  心印道:“癡珠,你口頭爭相空空,奈心頭牢鎖不開,恁你舌本翻蓮,歸根是個不幹淨”癡珠道:“浮生蕩泊,吾道艱難,不足為外人道也。”心印道:“這是世情,你不懂麽?佛便是幹古第一個情處!你們儒教說個仁,又說個義,便有做不得情的時候;我們佛教無人不可用情,恁你什麽情天情海,無一不是我佛國版圖。隻菩薩閑情,卻是拈花微笑,再不為情字去苦惱,你怎不想想?”癡珠正要回答,忽見侍者報道:“苟老爺、錢老爺來訪。”說話時候,兩人已經轉進門,癡珠回避不及,隻得見禮。苟才與癡珠是個初見,那錢同秀係癡珠舊相識,拉著癡珠說長說短,後來心印讓坐,同秀就和癡珠一塊坐下。也是秋痕該有一場是非,同秀喝茶,無心中將皮袍袖一展,卻露出一支風藤鐲,癡珠認是自己給秋痕的,怎的落在同秀手裏?心上便十分驚愕起來,說道“七哥這支鐲,借我一瞧”同秀陡然發覺,急得滿臉通紅,趕將手袖放下遲疑半晌,硬著頭皮卸下,遞給癡珠,說道:“這是一個人才拿來賣呢。”癡珠接過手道“這就是我的,我在四川好費事尋出一對,你不信,看我這一支。”說著,就從袖裏取下一支,大家同看。半邊包的金色,兩頭雕的花樣,粗大徑圍,兩枝一模一樣,苟才道:“這樣粗大風藤,委實難得。這黑溜溜的顏色,總帶得有幾十年工夫。”同秀道:“你什麽時候丟了一支?”癡珠道:“我不是丟,我是給個人。你從什麽人買來?”同秀道:“前天有我一個舊相識拿來,要賣二十吊錢,後來我給他十幹錢,他也就肯賣了”口裏這樣說,臉上卻十分慚沮。心印因向癡珠道:“這也難說就是你的。我在南邊有把玉如意,竟與許太史家花樣大小也是一樣,後來我發誓朝山,就送他做個對兒去。”苟才道:“癡珠,你給了什麽人?何不問這個人有賣沒有?還是他給人偷出來賣,也不可知”癡珠勉強回答數語,帶上自己一支藤鐲,就先回西院去了。

  這裏同秀見這支藤鐲已給癡珠看見,想道“他們問出來就曉得是我偷了,我也難再見兩人,倒不如編個謊話,教他們鬧一鬧罷。”便含笑向苟才道“你道我這支鐲,真是買來麽?這是他給了秋痕,秋痕新給了我。我在他跟前不便說出”苟才道“好呀,你就和秋痕有交情麽?”同秀一笑,苟才接著道“你竟巴結得上這個有脾氣的姑娘,這也難得。”心印聽著這些話,隻微微的笑,通不言語。那侍者背地便一一和禿頭說了。

  禿頭聽得這話,氣憤憤的跑到癡珠跟前,將待者的話告訴一遍,且絮聒癡珠,無非是講白疼了他。癡珠聽了,半晌才說道:“你不用多話,算我這回明白就是了。”禿頭退出,癡珠便向裏間躺下。一時懵懂,全不想前前後後,竟然解下九龍佩,又向枕函中檢出秋痕的東西,立刻喚禿頭送還秋痕,也沒一句話說。

  可憐秋痕這兩日正為癡珠和他媽力爭上流時候,那裏曉得半天打下這個霹靂!當下禿頭將拜盒打開,一件件交代明白,氣得秋痕手足冰冷,呆呆的瞧著東西,半晌才問道:“爺怎樣說?”禿頭道“爺沒說什麽,隻問姑娘將那一支風藤鐲給了什麽人?”秋痕聰明,見禿頭說起風藤鐲,便知癡珠受了人家的賺,氣轉平了,說道“你回去對你爺說,爺給的東西,我一時也檢不清,我就沒良心,也不敢將爺留的東西,這會兒給了人。那風藤鐲一節故事,你爺將來自然明白。我的東西,教你爺仍舊收入。對你爺說,我總是一條心,再沒兩條心。教你爺不要上人家的當,徒自氣苦。這時候還早,就請你爺來,我有話說。”禿頭先前一臉怒氣,這會見秋痕說得娓娓可聽,就說道“我將這些帶回去請爺來吧。隻是那一支風藤鐲,怎的落在錢老爺手裏?我也氣不過。”秋痕道:“是他偷著走了,我為什麽給他?”禿頭道“這錢老爺就可惡得很,他偷了人家東西,還要說幾多閑話哩!”遂將日間的話,告訴一遍。

  看官,你道錢同秀是什麽時候來呢?原來初十那一夜,狗頭向牛氏保起錢同秀,說他怎樣有錢,怎樣好騙,又怎樣給青桃母子論詐,說得牛氏心花怒開,自悔以前輕易答應了癡珠,總恨那幾天的雨誤人。次日,就打發狗頭去同秀公館請安,探聽口氣,還想送些東西,不料失望而歸,說是同秀七月間就走了。這十天以內,狗頭四處拉攏,無奈太原城裏將韋韓稱做海內二龍,就把劉杜稱做並州雙鳳,愉園、秋心院再也沒人敢於造次。所以癡珠來往,牛氏一時也不敢拒絕。到了二十四日,狗頭出門,瞥見同秀衣冠楚楚坐在車裏,就如拾著寶貝一般歡喜,忙跟同秀的車跑到一家門首,跟班投貼進去,狗頭就在車邊請安。恰好主人不在家。同秀回車,便叫停住,向狗頭問道“你姑娘都好?”狗頭答應,即說道:“老爺,怎的從七月就不來了?”同秀道:“咳,不要說起。我就是那一夜接著蒲關的信,鬧個鹽務命案,次日冒雨起身,如今才能脫身”狗頭道:“這裏到小的家甚近,老爺順路進去喝一杯茶好麽?”同秀做人見人家會巴結,再不肯拂他意思,便道:“也好,隻是我聽得人說,你姑娘和我的朋友韋老爺好得很”狗頭笑道:“他是老爺同鄉,小的原不敢混說,其實姑娘近來厭棄他了不得,都是你老爺那夜不來,害我媽上了他的當。如今老爺來了,便是我家造化”同秀道:“往後再看”兩人說說,早到門首。

  狗頭打門,便一疊連聲嚷道:“錢老爺過來!”喜得牛氏、李裁縫忙迎出來,又怕秋痕不答應,牛氏自己跟進來,瞧著秋痕款待。—不想同秀這回是他女人和他同來,為著他娶妝,家裏好不吵鬧,如今是押他搬取回去,你道同秀這回還能夠在外頭胡鬧麽?—當下秋痕在牛氏跟前,不能不招呼,到得牛氏去後,便低著頭,恁同秀怎樣問話,隻是不答應。一會,秋痕走入南屋,同秀一人坐在炕邊方椅,見枕邊黃澄澄的一支風藤鐲,想道:“秋痕這般可惡,我悄悄的帶上,你總要捱一頓打。”其實同秀當時作惡把秋痕教訓幾句,秋痕打定了。這風藤鐲是癡珠的,就丟了十個,他媽也不管,秋痕如何會打?

  當下同秀走了,秋痕也送到月亮門,他媽雖十分不快,卻不得說秋痕有錯。隻十一月起,癡珠不來,好容易盼得同秀來了,言語又十分支吾。次日,辦點果品,教狗頭送去,才曉得同秀這一回有人管了。家人們將狗頭送的果品,一人嚐一個,卻沒一個替他端上去回。等至下午,同秀影兒都沒見。兩盒果品,早給家人們白吃了,隻得端回空盒。牛氏聽了,委實生氣,數說狗頭一頓,就懊悔不該冷落癡珠,要秋痕寫字去請。秋痕道“這話難說。他見你們待他不好,叫你們自己打算。你如今要和他說話,你叫人請他去,我不敢管。”牛氏聽了,自然又和秋痕淘氣,卻不敢再打。挨到二十八,一月待要完了,又是逼年,牛氏沒法,靠晚跑到北屋,將好話和秋痕來說,秋痕隻得答應。牛氏剛才出去,禿頭就來了。

  這秋痕真與癡珠是個夙緣,別人委屈他一點兒,不曉得要哭到怎樣,癡珠這樣丟他的臉,他還替癡珠體諒,是受人家的賺且料定禿頭回去,癡珠必來,吩咐廚房預備點心,教小丫頭向火爐添上炭,做下開水,教跛腳打疊屋裏,自己捧著一盒香篆。不一會,癡珠早來了,秋痕照常迎出來,癡珠雖然有氣,也不說什麽,仍是攜手坐下,說道:“我再不想今晚又來這屋。”秋痕一言不發,含笑向跛腳道:“你叫老爺跟人和車都回去。”癡珠道:“怎的?……”正待往下說,牛氏進來招呼道:“我早打發走了。老爺這一個月為什麽和我們淡起來?我多病,家裏的人都靠不住,一向委屈老爺,我通知道了。”癡珠見牛氏陡然恭順,倒詫異起來,就也說了幾句應酬話。秋痕倚在方桌,手撥香篆,隻抿著嘴笑。牛氏吩咐秋痕道:“爺要酒要點心,就叫,我都預備現成。”秋痕答應,牛氏就去了,小丫鬟遞上茶,跛腳端上臉水,向秋痕道“娘擰”秋痕道:“今天一家的人,伺候他同祖宗一般,還要我擰?”跛腳笑道:“爺平日要娘擰,還是娘替爺擰罷。”癡珠道:“你擱著,我自己洗。”秋痕含笑向癡珠道:“擰一過給我拭手。”癡珠道“你不替我擰,還使喚我?”秋痕瞧癡珠一眼道“我不使喚你,卻使誰?”癡珠笑將手上擰的,遞給秋痕。秋痕拭完手,向跛腳道:“你把爺茶碗端給我喝。”跛腳道:“爺還沒有喝哩。”秋痕笑道:“我不給他喝,你待怎麽樣呢?”跛腳隻得含笑端上。秋痕喝了兩口,方才遞給癡珠道“賞你喝罷”癡珠道:“怎的你今天這般樂?”秋痕眼眶一紅道:“我挨了一個月苦,才有這一天樂,你還不情願麽?”說著,就拉著癡珠一塊坐下,將牛氏的話一一告訴,說道:“但願往後不再起風波,我挨那老貨兩頓打,就打值了。”癡珠道:“你什麽時候又打一次?”秋痕就將初十的事說了一遍。癡珠道:“你怎的不給我知道?”秋痕道“給你知道,也是枉然!”癡珠道:“隻因替我省兩個錢,你整整受一個月的罪。”跛腳在桌邊裝水煙,接口說道:“爺不曉得,娘前月還上吊來!”秋痕瞅著跛腳一眼。跛腳道:“也要給爺曉得娘的苦。”就低聲將那一夜的事,說給癡珠聽。癡珠聽了,起來向跛腳揖了一揖,慌得跛腳笑嬉嬉走開不迭。秋痕噙著淚,將癡珠拉開坐下,道“做什麽呢?”癡珠慘然道“我竟不曉跛腳這回變了一個人,有些見識覃然你拚個死,不害我受累麽?隻是我今天聽人謊話,那般決襲,不特對不住你,也對不過跛腳。”秋痕忍著淚說道:“你怎樣淩辱我,我也不怨。是我家裏人坑害我,我怪不得你,更見你的真心待我。隻你氣苦這半天,真個冤枉!”癡珠道:“這錢同秀怎的跑來?”跛腳就將狗頭怎樣去請,怎樣和同秀來,同秀怎樣偷了風藤鐲,通告知癡珠。秋痕道:“他們還送果品去,同秀沒有收,這才望絕,回心轉意來求你了。”癡珠笑道“同秀這一來,還算我們功臣。”於是軟語纏綿,跛腳伺候消夜,先自睡了。兩人這一夜心滿意足。但見六曲屏邊,九枝燈下,構嫋乍展,衣扣半鬆。郎癡若雲,儂柔似水。流輝婀娜,接影跌峰。菱支不弱於風波,菡萏自苞於雨露。冬山如睡,玉豔臨醒。街鼓冬冬,夜光澆澆。刻鴛鴦翅,成峽蝶圖。春滲枯心,歡銷愁髓。研丹擎石,冤魄願鎖於天牢;沁露蜜脾,華曼遊於刃。此夜銷除百慮,有如點雪紅爐從今暗數千春,原去閏年小月。

  且說禿頭次日見天陰欲雪,便早些帶車來接。到了李家門口,覺得一路朔風吹得打戰,因向酒鬼店裏喝杯酒,恰好戇太歲拿盤鹵肝也來了。這兩人和禿頭近來都講相好,便倒酒的倒酒,切肉的切肉,呼兄呼弟,一塊喝酒。喝到高興,禿頭說起狗頭情狀可惡,戇太歲道:“你老爺既和他姑娘好,怎的不教姑娘出來喊冤?譬如再有風波,教姑娘盡管喊出街坊,你老爺不方出頭替他說話,我們左鄰右舍都幫得他去見官理論。買良為娟,已經有罪,何況是拐來呢”禿頭道:“說起姑娘也可憐,昨日我也怪他,後來他說得有理,是我老爺給人賺了,倒教我不過意起來。”酒鬼道:“什麽事呢?”禿頭便將錢同秀偷鐲,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戇太歲道:“是他麽?你帶我和他要去。我聽得留大老爺公館的人說,他怕老婆,這回他老婆來了,管住他,不給他走一步。你帶我去,你但說‘老爺問過李有,說這支鐲是錢老爺帶來了,叫我帶李家的人來要。’以後你做個好人,看我發作便了。我總要教他拿出藤鐲,還教那老婆和他鬧一場”禿頭哈哈大笑道:“妙,妙!看人手段。我喝過這杯酒,就同你去”酒鬼道“討得來,也好替劉姑娘明明心跡,給錢同秀臊臊脾”不言二人酒氣衝衝的去了。

  卻說癡珠、秋痕起來,差不多八下鍾了。癡珠便問:“禿頭來未?”外麵人回道:“車到了,二爺沒有來。”癡珠道“今天怎的竟不來了?”不一會,禿頭笑嬉嬉的徑跑入秋心院,恰好癡珠、秋痕都在南屋。禿頭將藤鐲遞上道“討回來了。”秋痕了不得喜歡。癡珠接過手,說道:“你怎的去討?”禿頭便說出戇太歲如何打算,如何上門吵鬧,錢太太如何大嚷出來,將鐲子擲在地下。就說道:“那太太好不利害,罵得錢老爺啞口無言,怕真要打哩。”癡珠微笑不語。秋痕將鐲帶上,說道:“天理昭彰,他要害我們鬧出一場故事,不想他自己卻北京市出一場笑話了。”因向癡珠道:“我一個多月通是打辮,今天我卻要重上妝台,你待我梳完頭走罷。”癡珠就吩咐禿頭:“外邊伺候”禿頭退出。

  自此禿頭逢人就說“錢同秀怕老婆”,就把這六個字做個並州土語。那同秀氣憤不過,無法和癡珠、秋痕作對,也難和禿頭報仇,卻買個營兵,借著買肉,和戇太歲廝打一場,進官究治,要想借此將他出氣。無奈鎖到衙門,禿頭早知道了,告訴癡珠,立地叫武營釋放,把那一名兵也革了糧。癡珠又給了戇太歲三十吊錢,再做生理。後來慈太歲感思報思舍命保護秋痕,也是為此。正是

  公子終歸魏,邯鄲識買漿。

  英雄淪市井,淒絕老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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