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營日來得了河內土匪警報,經略調兵助剿,籌餉議防,雖荷生布置裕如,然足跡卻不能離大營一步。到得這日,正想往訪癡珠,同赴愉園,卻見青萍呈上一緘,說是韋師爺差人送來的。荷生拆開,是一幅長箋,斜斜草草,因念道:天上秋來,人間春小。歡陪燕語,每待坐於蓉城隊逐鬼趨,屢分餐乎麻飯。萍蹤交訂,棣萼情深,感激之私,隻有默祝佛天,早諧仙眷而已。秋痕命不如人,揶偏有鬼,執事以英雄眼,為慈悲心,撥諸九幽,登之上第,披雲見日,立地登天。旁觀喜尚可知,當局心如何快!然酒闌燈熾,秋痕宛轉悲歌,令人不忍卒聽。蓋狂且之肆毒,無複人理,非不律所能詳也。近以傾贐於我之故,怪遭毒棍,冤受剝膚。
便愕然道:“怎的”又念道:
嗟乎!一介弱女,落在駔儈之手,習與性成,恐已無可救藥。
乃身慚璧站,心比金堅,毅然以死自誓。其情可憫,其誌可嘉,便說道:“秋痕自然有此錚錚!”又念道:
而走也七尺之軀,不能庇一女子,胡顏之厚?無可解嘲,為詠“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之句,於我心有戚戚焉。或乃以《風雷集》見示,且作書規戒……便說道:“那個呢”又念道:
古道照人,落落天涯,似此良友,何可多得!第日來一腔恨血,無處可揮兼之鼠輩媒蘖,意中人咫尺天涯!
便說道:“竟散了麽?”又念道:
因思采秋福慧雙修,前身殆有來曆得足下寵之,愈增聲價從此春窺圓鏡,鍾聽一樓,無複有紅塵舊跡矣。苦我一領青衫,負已負人,且貽禍焉。時耶?命耶?尚複何言!咄咄書空,琅琅雪涕,直此生之 結局,匪好事之多磨。悵無複之,鬱將誰語?念春風之距植,久辱公門纈彭澤之孤芳,幸垂陪聽。某日某白。念畢,說道:“好尺牘!隻教我怎樣呢”因作個覆書,喚青萍交給來人去了。就吩咐套車,向愉園來。將這四日情事略說一遍,便從靴頁檢出癡珠的字,遞給采秋。采秋瞧著,自也驚訝歎息,因說道:“我原說要起風波。”荷生道:“這樣風波我也經過數處,實是難受。我的覆信,念給你聽。
來示讀悉,悲感交深。我輩浪跡天涯,無家寥落,偶得一解人,每為此事心酸腸斷。為才寄贈荔香仙院諸詩,早經披覽,此中之味,惟此中人知之,不足為外人道也。蒼蒼者天,帝不可見,閣不可登,合從上達綠章,為花請命?憶舊作有《浪淘沙》小詞一闋雲:“春夢正朦朧,人在香中。樹頭樹底覓殘紅。隻恐落花飛不起,辜負東風。”正謂此也。所幸秋痕鐵中崢崢,以死自誓。或者情天可補,恨海能填,解將鸚鵡之絛,放入鴛鴦之隊他日之完美,可償此日艱辛。有誌者好自為之而已。弟與采秋,情性相投,綢繆已久,雙棲之願,彼此同之。第恐後事難期,空花終附蘭因絮果,一切茫茫。況遠遊王粲,蹤跡如萍半老秋娘,光陰似水;伯勞飛燕,刻刻自危。所恃者區區寸心,足以對知己耳!不日采秋將歸鄉裏,弟滿腔離緒,無淚可揮正擬相邀前往春鏡樓一敘,乞即命駕。筆不盡意,容侯麵陳。
采秋不待聽完,早秋水盈盈,掉下淚來。末後荷生也覺得酸鼻,幾乎念不成字,便都默然。紅豆隻得含笑道“爺和娘替人煩惱,怎的自己先傷心呢?”荷生正要說話,小丫鬟傳報:“韋師爺來了!”便迎著上樓。
癡珠神氣,日來自然不好,瞧著荷生、采秋也不似往時神采,三人這會都像有萬千言語,不知從何說起。隻大家紅著眼眶讓坐。還是采秋忍著淚說道“四天沒見麵,兩家都有點煩惱”癡珠勉強作笑道:“此等煩惱,其實是意中事,並非意外。”荷生含淚道:“癡珠通極!天下之物,聚則生蠢,好則招魔,我們聰明,有什麽見不到的道理?隻是未免有情,一把亂絲,慧劍卻斬不斷哩!”采秋道:“這事我們總要替他圓成和好呢。”荷生道“大難,大難!采秋,你不看你嬤麽?”采秋以頤不語。停了一停,癡珠噙著淚說道:“‘人生豔福,春鏡無雙,你兩個終是好結局,不似我‘黃花欲落,一夕西風,!”荷生道:“你這四句是那裏得來?”癡珠就將華嚴庵的簽,蘊空的偈,也一一講給兩人聽了。兩人口裏詫異,心中卻著實喜歡,談笑便有些精神起來。
不一會,丫鬟掌上燈,擺出酒肴,三人小飲。到了二更,穆升帶車來接。癡珠正待要走,卻刮起大風,飛沙揚礫,吹得園中如萬馬左馳一般,荷生道:“該樣大風,怎樣走得?而且一人回去,秋華堂何等寂寞!我兩人情緒今日又是無聊,何不煮茗圍爐,清談一夜?”采秋道:“我教他們備下攢盒,將這些菜都給他們端去,我們慢慢作個長夜飲罷。”荷生、癡珠俱道:“好極!”
當下穆升回去。樓上約有一下多鍾,三人便淺斟細酌起來。大家參詳華天庵簽語,就說起《紅樓夢》散花寺鳳姐的簽。癡珠因向采秋道:“我聽見你有部批點《紅樓夢》,何不取出給我一瞧?”采秋道:“那是前年病中借此消遣,病好就也丟開,現在此本還擱在家裏。”癡珠道“《紅樓夢》沒有批本,我早年也曾批過。後來在杭州舟中見部批本,係新出的書,依文解義,沒甚好處。這兩部書如今都不曉得丟在那裏去了。你且說《紅樓夢》大旨是講什麽?”采秋道:“我是將個‘空’字立定全部主腦。”癡珠道:“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此也盡人知道。你怎樣說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將寶黛兩人看作整對,所以《後紅樓》一書,要替黛玉申出許多憤恨。至《紅樓補夢》、《綺樓複夢》,更說得荒謬,與原書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這書隻說個寶玉寶玉正對,反對是個妙玉。”癡珠不待說完,拍案道:“著!著!賈瑞的風月寶鑒,正照是鳳姐,反照是骷峻,此就粗淺處指出寶玉是正麵,妙玉是反麵。人人都看《紅樓夢》,難為你看得了這沒文學的書縫!好是我批的書沒刻出來,不然,竟與你雷同。”荷生笑道:“你兩人真個英雄所見略同了。隻是我沒見過你們批本,卻要請教:你們尋出幾多憑據?”采秋道:“我的憑據卻有幾條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攏翠庵,寶玉住的是怡紅院後來妙玉觀棋聽琴,走火入魔寶玉拋了通靈玉,著了紅袈裝,回頭是岸。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想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癡珠歎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隨說道:“你這憑據,我也曾尋出來。還有一條,是攏翠庵品茶說個‘海’字,也算書中關目。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寶玉二字,寶字上屬於釵,就是寶釵,玉字下係於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虛烏有,算不得什麽。倒是妙玉算是做寶玉的反麵鏡子,故名之為‘妙’。一怪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紅樓》,給你說成怪僧合傳,豈不可惜?說得癡珠、采秋通笑了。癡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桌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裏猜憐子,從桂開時又見君。何必扔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荷生不等癡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罷。”說笑一回,天就亮了。
癡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貼雲: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憐之至!弟再四解慰,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雲:
“好自養靜。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並呈小詩四章求和。詩是七絕四首,雲:
花到飄零惜已遲,嫣紅落盡最高枝。綠章不為春陰乞,原借東風著意吹。
茫茫情海總無邊,酒陣歌場已十年。剩得浪浪滿襟淚,看人離別與團圓。
四弦何用感秋深,淪落天涯共此心。我有押衙孤劍在,囊中夜夜作龍吟。
並蒂芙蕖無限好,出泥蓮葉本來清。春風明鏡花開日,僥幸儂家住青城。
癡珠閱畢,便次韻和雲:
無端花事太淩遲,殘蕊傷心乘折枝。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合欠。
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駱馬楊枝都去也……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癡珠驚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
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跌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癡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癡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哩”秋痕歎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後又是糾纏不清。”癡珠笑道:“往後再商量罷。”自此癡珠又照舊往來了。是夜癡珠續成和韻,末一章有們博得峨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人口。
且說荷生此時軍務稍空,緣劍秋家近大營,便約出來同訪癡珠,說是到縣前街去了。禿頭延入,荷生就坐在書案彌勒榻上,隨手將案上書一翻。見兩張素紙的詩,題寫《綺懷》,便取出和劍秋同看。荷生朗朗吟道:
等閑花事莫相輕,霧眼年來分外明。弱絮一生唯有恨,空桑三宿可勝情。漫言白傅風懷減,休管黃門雪鬢成。十二欄幹斜倚遍,捶琴試聽伊儂聲。
雙扉永怛閉青苔,小住汾堤養病來。幾日藥爐愁奉倩,一天梅雨惱方回。生無可戀甘為鬼,死倘能烯原作灰荷生皺著雙眉道:“非常沉痛!”又吟道:
不信羈魂偏化蝶,因風栩栩上當台。猶憶三秋識麵初,黃花開滿美人居。百雙冷蝶圍珊枕,廿四文鴛護寶書……劍秋笑道:“此福難銷。”荷生又吟道:
瑣悄香聞紅石竹,淤泥秀擢碧芙蕖。靈犀一點頻相印,笑問南方比目魚。
暮鴉殘柳亂斜陽,昆地胭脂總可傷!鳳跨空傳秦弄玉,蝶飛本傍楚蓮香。誰將青眼憐秋士?竟有丹心嘔女郎雲鬢蓬鬆梳洗瀨,為依花下試新妝。
果然悅已肯為容,珠箔搴來一笑濃。長袖透迤眉解語,弓鞋細碎步留蹤。雪兒板拍歌三疊,去母屏開廠一重。生死悠悠消息斷,清風仿佛古人逢。
綠采盈盈五日期,黃蜂紫燕莫相疑。香蘭緩緩雲停夜,街鼓冬冬月上時。情海生波拚死別,寒更割臂有燈知。憐才偏是平康女,懶向梁園去賦詩。
劍秋道:“巫峽哀猿,無此淒苦!”荷生道:“這是實事,你曉得麽?”劍秋道:“采秋早和我說了。”荷生道:“我舊句雲‘紅粉憐才亦感恩’,”也是這個意思。又吟道:
夜闌燈燦酒微醺,苦語傷心不可聞。塵夢迷離驚諜幻,水心清濁聽犀分。酬思空灑襟前淚,換恨頻看劍上紋。風伴鴉飛鴛逐鴨,豈徒鶴立在雞群。
北風瘋瘋緊譙樓,翠袖天寒倚竹愁。鸚鵡籠中言已拙,風凰巢裏夜驚秋。好如豆蔻開婪尾,妒絕芙蓉豔並頭。集要茹茶無限痛,蘼鞠采飛恨難休。
長生恨不補天公,手執紅梨夢也空。滾滾愛河沉習羽,茫茫孽海少長虹。琴心綿渺低回裏,笛語悠揚往複中。我亦一腔孤憤在,此生淪落與君同。
眉史年來費撫摩,雙修雙滴竟如何?玉台香屑都成恨,鐵甕金陵不忍過。紅粉人皆疑命薄,藍衫我自患情多。新愁舊怨渾難說,淚落尊前定子歌。
玉人咫尺竟迢迢,翻覺天涯不算遙。錦帳香篝頻入夢,枕屏轟鐵可憐宵。丁香舌底含紅豆,子夜心頭剝綠蕉。準備臨歧萬行淚,異時夠得旅魂銷。
說道:“地老天荒,何以遣此?”又吟道:
萍水遭逢露水緣,依依顧影兩堪憐。繭絲逐緒添煩惱,柳線隨風作起眠。雙淚聲銷《何滿子》,落花腸斷李龜年。早知如此相思苦,悔著當初北裏鞭。劍秋道:“親朋盡一哭矣!”荷生不語,磨墨蘸筆,就紙尾寫道:“情生文耶?文生情耶?似此等作,竟不可以詩論,即以詩論,亦當駕玉溪生而上之,遑間《疑雨集》耶?茶生拜服。”遞給劍秋,又取一幅素箋,題詩八絕雲:
鳳泊鶯飄事總非,新詩一讀一沾衣。如何情海茫茫裏,忽拍驚濤十丈飛?
生太飄零死亦難,早春花事便催殘。看花我亦傷心者,如此新詞不忍看。
西山木石海難填,彈指春光十八年。為囑來生修福慧,姓名先注有情天。
小別傷懷我亦癡,寒宵換病已多時。煩君再譜旗亭曲,付與《陽關》一笛吹。
芙蓉鏡裏影雙雙,芳訊朝朝問綺窗,輸我明年桃葉渡,春風低唱木蘭船。
灞陵橋畔柳絲絲,記別秦雲又幾時?銷盡豔情留盡恨,人天終古是相輒。
滄溟到眼屢成田,世事紛紛日變遷。但原早儲新步障,看君金屋貯嬋娟。
偶將筆墨寫溫柔,塗粉搓酥樂唱酬。畢竟佳人還有福,與君佳句共千秋。
末書“荷生信筆”。劍秋吟了一回,說道:“我也題兩絕罷”荷生道“好極!你來寫”便站起身,讓劍秋坐下,隻見劍秋提筆寫道:
花片無端墜劫塵,紅樓半現女郎身。夢中彩筆懷中錦,都作纏頭贈美人
煙月飄零未可知,開函紅豆子離離。書生合受花枝拜,憔悴蕭郎兩鬢絲
劍秋題畢,也遞給荷生瞧,笑道:“我沒有你們洋洋灑灑的筆才。”荷生道:“這兩首詩就好”於是坐一會,癡珠總不見來,兩人就走了。林喜開著屏門,見門上新貼一聯雲:
息影敢希高士傳;絕交畏得故人書。荷生笑道“癡珠總是這種脾氣”劍秋道:“不這樣也配不上秋痕。”兩人一笑,分路而去。正是:
紅樓原一夢,轉眼便成空。
隻有吟箋在,珍藏客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