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秋痕那日從柳溪回家,感激荷生一番賞識,又仇恨苟才那般糟蹋,想道:“這總是我前生作孽,沒爹沒媽,落在火坑,以致賞識的也是徒然,糟蹋的倍覺容易!”就酸酸楚楚的哭了一夜。嗣後荷生重訂的《芳譜》,喧傳遠近,便車馬盈門,歌采纏頭,頓增數倍。奈秋痕終是顧影自憐,甚至一屋子人酒酣燭燦,嘩笑雜遝,他忽然淌下淚來或好好的唱曲,突然咽住嬌喉,向隅拭淚。問他有甚心事,他又不肯向人說出。倒弄得坐客沒意思起來,都說他有些傻氣。
五月初五這一天,是馬鳴盛、苟才在芙蓉洲請客,看龍舟搶標。他所請的客是誰呢?一個錢同秀,一個施利仁,前文已表。餘外更有卜長俊,字天生,是個初出山的幕友;夏旒,字若水胡孝,字希仁,是一個未入流原士規,字望伯,是個黃河渡口小官,現被經略撤任。那苟才又請了梅小岑,小岑那裏肯和這一班人作隊?奈子慎是小岑隔鄰,自少同學,兩世交誼,麵上放不下來,也就依了。今年花選,是馬鳴盛頭家,因此傳了十妓,那十妓是不能一個不到的。隻可憐秋痕,賴於酬應,挨時挨刻,直到午後,才上車赴芙蓉洲來。遠遠聽得人語喧嘩,鼓聲填咽,正是龍舟奮勇競渡之時。岸上遊人,絡繹不絕。那時,水亭上早擺上三席中席是卜長俊、胡孝、夏旒,秋香、瑤華、掌珠伺候西席是錢同秀、施利仁、馬鳴盛,碧桃、玉壽、福奴伺候東一席是梅小岑、原士規、苟才、曼雲、寶書、丹翠伺候。
狗頭見趕不及上席,下車時將秋痕著實數說,硬著頭皮領著上去。果然苟才、馬鳴盛一臉怒氣,睜開圓眼,便要向秋痕發話。秋痕低著頭,也不言語。小岑早已走出位來,攜著秋痕的手,說道:“怎麽這幾日不見,更清瘦了?不是有病吧?”秋痕答應道:“是”馬鳴盛、苟才見小岑如此,也就不敢生氣,立刻轉過臉色來。這小岑即吩咐家人,在自己身邊排下一座,給秋痕坐了。狗頭便跟上來,教秋痕送酒,招呼大家。小岑笑道:“有我哩,你下去吧”狗頭諾諾連聲,不敢言語。倒是鳴盛前後過來應酬小岑,小岑丟將眼色,著秋痕向前。秋痕才勉勉強強的斟上酒,敬過鳴盛,又敬苟才,說道:“晚上感冒,發起寒熱,今日本不能來,緣老爺吩咐,不準告假,早上掙紮到這會,才能上車,求老爺們擔待罷”苟才趕著說道:“我說秋痕向來不是有脾氣的,幸虧沒有錯怪了你,大家都知道,這就罷了。”於是三席豁拳轟飲一會。秋痕默默坐在小岑身傍,見西席上碧桃把同秀短煙袋裝好了煙,點著了,送過來給同秀;卻把水汪汪的兩眼溜在利仁身上。利仁卻抱住福奴,要吃皮杯,鳴盛勸著福奴敬他。中一席卜長俊、夏旒、胡孝三個,每人身邊坐一個,毛手毛腳的,醜態百出,穢語難聞。這一邊席上,小岑是與丹翠一杯一杯的較量,苟才也隻好斯斯文文的說笑;隻有士規和寶書做了鬼臉。
一會,向小岑道:“聽說杜采秋來有一個多月,隻是總不見客哩”小岑道:“這卻怪不得,他媽現在病重得很呢。”又停了一會,鳴盛有些醉了,和苟才換過坐,卻不坐在苟才坐上,自己將椅子一挪,便擠在秋痕下手,迷著兩隻小眼,手裏理著自己幾莖鼠須,大有親近秋痕之間。急得秋痕眼波溶溶,隻往小岑這邊讓過來。小岑見那兩邊席上鬧得實在不像,又怕秋痕衝撞了人,恰好亭外一條青龍、一條白龍,轟天震地的搶標,便扯著秋痕道:“我和你看是那一條搶去標。”便立起身來,向後邊過路亭上看去。丹翠乖覺,也就跟著出來。乘著大家向前爭看搶標,他三人便悄悄分開蘆竹,尋出路徑,望秋華堂緩步而來到得秋華堂,不想心印為著這幾天閑雜人多,倒把秋華堂門窗拴得緊緊,中間的垂花門落了大鎖。三人隻得繞到堂後假山上亭子,就石墩上小憩一會。此時龍舟都散去歇息,看龍舟的人也都散去,各處閑步。這秋華堂就有三五成隊來了。小岑隻得領著丹翠、秋痕下來,從東廊出去。丹翠見壁間嵌著一塊六尺多高木刻,無心將手按,卻活動起來。丹翠驚愕,小岑道:“這是個門,通過那邊汾神廟,平素是關住的,不知開得開不得”把手用力一推,那門年代久了,裏頭關鍵久已朽壞,便“撲落”一聲吊了下來。第二重月亮門卻是開的,三人以次進去,見是個小院落,上麵新搭著涼棚,對麵一座小樓,靠南是正屋後身。就有人也跟進來,小岑說道“這是我的書屋,大家不得進來。”那幾個人才退出去了。小岑便把月亮門閉上拴好,笑道:“這都是你兩個累我。”說畢,領著兩人,由樓邊小徑繞到屋子前麵。見兩邊都是紗窗,靠西垂著湘簾,便說道:“這地方像有人住了。”秋痕先走向卷窗一瞧,說道:“沒個人影兒。”就掀開正屋簾子,讓丹翠進去,自己隨後跟來,見屋內十分雅潔,上麵擺一木炕,炕上橫幾擺滿了書籍。直幾上供一個磁瓶,插數枝水桅花,芬香撲鼻。中間掛一幅橫披,寫著“國破山河在,的杜詩一首,筆意十分古拙,款書“癡珠試筆”。旁掛的一聯集句,是:
豈有文章驚海內,莫拋心力作詞人。款書“癡珠瑩”三字,俱是新裱的。秋痕沉吟一會,向小岑道:“這癡珠是誰?你認得麽?”小岑道:“我不認得。隻此古拙書法,定是個潦倒名場的人了。”丹翠笑道:“我看起來,這癡珠兩字,好像是個和尚。”秋痕見東屋掛著香色布簾,中鑲一塊月白亮紗,就也掀開進去。窗下擺一長案,是雨過天青的桌罩。一座彌勒榻,是舊宋錦的坐褥,便坐下去。瞧那桌上擺著一個白玉水注,兩三個古硯,也有圓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筆和那十餘本書,都亂堆在靠窗這邊。隨手將書檢出一本,見隸書《西征吟草》上冊六字,翻開第一頁,題是《觀劇》,下注“碎琴”二字。詩是:
鍾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寫心。賞雅幾能還賞俗,絲桐悔作伯牙琴便點點頭,歎一口氣,就也不往下看了。這小岑坐在外間炕上,將幾上《藝海珠塵》隨便看了兩頁。丹翠陪著無味,便走進來,說道:“你看什麽?”秋痕未答,小岑也進來了。見上麵掛聯,是:
白發高堂遊子夢,青山老屋故園心。一邊傍書“張檢討句”,一邊末書“癡珠病中試筆。”中間直條款書“小金台舊作”五字,看詩是:
士為黃金來,士可醜!燕王招士以黃金,王之待士亦已苟。樂毅鄒衍之賢,乃以黃金相奔走。真士聞之將疾首!胡為乎,黃金台,且不配小金台,且繼有!便說道:“逼真鐵崖樂府。又是一枝好手筆,足與韓荷生旗鼓相當。隻是這人福澤不及荷生哩。”秋痕道:“他案上有詩稿,你看去吧。”丹翠瞧著東壁道:“你看這一幅小照,不就是癡珠麽?”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畫著道人,約有三十多歲,神清骨秀。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認此人,如今認著,日後就好相見”秋痕兩道眼波注在畫上,答道:“曉得是他不是他?”小岑、丹翠抿著嘴笑,秋痕也自不覺。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詩稿看,聽得外麵打門,便說道:“房主人來了”秋痕道:“他空空洞洞的一個屋子,我們不來,他叫什麽人開哩?”
正說著,隻聽西屋一人,從睡夢中應道“來了。”小岑搖手,叫兩個不要說話,偷向卷窗看打門是誰。一會,轉過屏門來,卻是心印。隻聽心印一路說進來道:“秋華堂那一座門,不知今天是誰推倒?幸你月亮門早是拴上,不然,怕沒有人跑來麽!”小岑掀開簾子笑道“卻早有人跑來了。”倒把心印和禿頭嚇了一跳。小岑接著說道:“你那板門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兩個侍兒來你這裏窩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爺真會耍人,卻不知你那管家和兩三個人到處找你哩。”小岑拉著心印進來裏間,見了丹翠、秋痕。這心印不認得誰,卻也曉得是教坊裏的人,便接口道:“真個王母兩個侍兒,被老爺拐來了。”
小岑指著上麵的聯道“這癡珠單名瑩,可就姓韋?可就是從前獻那《平倭十策》韋瑩麽?”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麽時候來你這裏住呢?”心印便將癡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細說一遍。小岑、丹翠也都為扼腕歎惜,隻秋痕脈脈不語。小岑又問心印道:“韋老爺怎的今日不在家養病呢?”心印道:“說來也奇,那一日搬進來,遇著老僧,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觀音閣燒香,又遇著十五年前受業女弟子,就是大營李鎮軍的夫人,你說奇不奇的?這李夫人卻認真愛敬先生,那日就來這屋子請安,見他行李蕭條,回去便送了許多衣服,以及書籍古玩。第二日,李鎮軍親自過來,要請他搬入衙署,他執意不肯。今日是端陽佳節,一早就轎過來接去了,回來大約要到二更多天。”丹翠道:“這真叫做人生何處不相逢呢!”秋痕道:“這夫人就難得”四人談了一會,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翠、秋痕跟人,都已找著,知道水閣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單說秋痕這一夕回來,想道“癡珠淪落天涯,怪可憐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經濟,卓絕一時,《平倭十策》雖不見用,也自轟轟烈烈,名聞海內。到如今棲棲此地,真是與我一樣,有話向誰說呢!我這會得個虛名,就有許多人瞧起我來,過了數年,自然要換一番局麵,我便是今日的癡珠了。那時候從何處找出一個舊交?咳!這不是我後來比他還不如麽?瞧那《觀劇》的詩,一腔子不合時宜,受盡俗人白眼,怎的與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時宜,便這般淪落我不合時宜,更不知要怎樣受人糟蹋。大器晚成,他後來或有出路?而且他就沒有出路,那菱堆案頭,後來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飛的煙、化的灰,再沒痕跡了!”因又轉一念道:“咳!我這種作孽的人,還要講什麽死後?這越發呆了!”又想道:“今日席間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獸,沒有半點羞恥!他們倘和我鬧起來,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這一夜淒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難受。次日便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