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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采蕭報憤泄讒言 宣喜抒情傳笑語

  深窗曲檻語喁喁,弱女居然至性鍾。

  欲識其人觀所使,大將風度自雍容。

  卻說李寡婦與紅雨所為早被采蕭看破,因為有關眾人顏麵,故不肯搬弄是非。誰知他兩轉懷忌在心,反將采蕭葬送。香兒且又護短,采蕭遂漸漸受起責辱來。氣悶於中,無所發泄。這日偶間穿過假山洞口,在竹林邊小步。

  見綠岸邊玉英重迭,雙雙螻蟻銜來。紫苔上銀畫縱橫,對對蝸牛篆就。正自徘徊,聽得有人聲喚,看時卻是喜兒、春畹在九畹軒間坐。於是亦到軒前對麵坐下。喜兒道:“鞋子曾繡完否?”采蕭道:“日日承應,這一晌何曾拈了針線?偷空兒且散散悶罷。”喜兒道:“你有甚事,又有甚悶處?且四娘房內,亦不止你一人。”采蕭道:“我們同伴空有五六個,除卻綠姐姐,都是混局。”喜兒道:“李嬸娘豈不管事?”采蕭道:“老奸巨滑,隻會在主人前討好,我還不知幾時要受他的大害。”一邊說著,兩淚交流。喜兒道:“誰與誰有仇,他必要害你。”采蕭道:“他合紅雨在背地裏對抱著,拿那長長的粗粗的黑黑的硬硬的東西往下身亂撞,又說是深咧淺咧,疼咧咧,肉麻不羞的。人家不去理他,他賊人心虛,反倒葬送旁人。四娘隻聽一麵之詞,單尋我的晦氣,豈不叫人心恨。”春畹聽了,微笑不語。喜兒道:“這是什麽物件,我們從無見過,何不稟知四娘,省得受他悶氣。”采蕭流淚道:“說亦無益,反添罪過。”喜兒道:“有甚不平隻管講講,省得悶在心裏。你看六娘亦不是傳舌之人。”春畹道:“好端端又說起瘋話來,聽蕭姐姐說正事罷。”采蕭道:“二娘待四娘若何?從無換得一個好字,長在爺的麵前弄些是非。春畹道:“四娘原愛說話,或者有嘴無心,亦未可知。”采蕭道:“若說四娘無心,天下人無一個是有心的了。我看二娘,言不輕發,都是大娘問道,方才開口,四娘隻說要占大娘的頭籌。我看二娘事不自專,必須大娘應允,方才敢行,四娘隻說要奪大娘的權柄。我看二娘在眾人身上真心真意,無一些虛假,四娘隻說三般兩樣,輕看了他。我看二娘在大爺跟前有剛有柔,無一些邪曲。四娘隻說狐眉詭計,壓量了人。總之,一時亦說不盡許多。”春畹道:“四娘為人不過忌人之長,都是量小所致,有甚大害?”采蕭冷笑道:“眼前雖小,日後便大。前者輕輕一事,說是二娘要換采艾,故買囑輕輕,行了苦肉計。近來渙渙一事,說是二娘要得人心,故勾引渙渙,用了連環法。”春畹道:“這卻屈死人。難道大爺便信?”采蕭道:“大爺耳根最輭,這些言語,無有不信,再不疑心。”喜兒道:“四娘說了,大爺也有話麽?”采蕭道:“爺說:我早想到,婦人最忌有才有名,我若不裁抑二三,恐將來與林宣任三人不能相下。誰知如今竟應了我的意見,作起大來。”四娘又說:“我從前也說過,大娘未必是他敵手,你還怪我。如今若何?”春畹聽了,半晌不作聲。采蕭又道:“爺又說,四爺手內的紙扇,象是二娘的筆跡。四娘因說,想必是二娘送給的。我想二娘斷不肯寫字送人。筆跡同的多有,如何任意賴得?諸如這些言語,豈不令人可氣?”春畹道:“這益發無有影響。況且閨門事體,不可附會。萬一認假作真,豈不有關名教?”喜兒道:“心正不怕影兒斜,他說自由他說,還殺了誰不成?”采蕭道:“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人家夫妻好端端,拆散了的是為甚麽來?”春畹聽到此句,蹙著眉頭兒歎口氣道:“古往今來,受這樣害的要有多少,真是屈死了還無處去伸冤。”一麵說著,眼圈兒都紅了。喜兒道:“你也太心窄,才聽見風兒就是雨兒。以我想,二娘那樣好人,斷不至被人欺侮。螞蟻咬大樹,也咬得倒麽?”春畹道:“你豈不知我家娘心思太細,若聽得這些話,必然千愁萬慮,無了無休的藏在腹裏。”喜兒道:“愁自然當愁,但在二娘,未必就似你說的這般厲害。他自有一番舉動,你亦不須過慮。”正說著,見采葑捧著一盤葡萄從北走來,因笑道:“正好,春大姐在這裏發悶,你何不唱個左手掐葡萄給他聽聽?”采葑道:“悶甚麽?”喜兒道:“愁的是將來作了……”才說了七個字,被春畹用手巾將嘴堵住。

  采葑道:“是了,春姐姐蕭姐姐眼圈兒都發紅,想都受了屈。好話不背人,背人無好話,堵了嘴作甚?”春畹道:“葑妹子,休信他胡謅。”喜兒道:“哎呀!這手巾上是甚麽氣味?還是十五夜裏的那個氣味。”春畹道:“那一條是綠色,已洗淨無有酒氣。這一條是紫色,才使了幾日,有甚麽氣味?”喜兒道:“卻又來,若是綠的,你再不肯用了。惟其是紫的,那一種腥臭氣所以太重。”春畹趕著打道:“好不知羞!滿嘴亂說。”喜兒道:“好妹妹!我的不是,煩葑妹子唱個曲兒,陪禮何如?”采葑道:“我不唱。”喜兒道:“六娘不得與你我照常耍笑,故在此愁悶,你還是唱的好。”春畹道:“好無涵養,不教亂說,又亂說了。”喜兒道:“我本不要說,無奈這嘴不由人,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喝慣了的水,說慣了的嘴,教我亦無法。”采葑道:“我不唱了,給四娘送葡萄去來。”於是采蕭亦一同往假山洞口而去。喜兒又拉了春畹在九皋亭對坐,因正色道:“我看你這般一個人材,看上下待你的光景,將來跳不出耿家的門。女隨夫貴,弄假成真,切不可學那小家樣子,鼠肚雞腸,狼心狗肺,招人怨恨。”春畹道:“既已為奴作婢,有甚妄想?看我家姑娘的小心謹慎,那偏房側室不作也罷。隻求我家姑娘留一條血脈,不枉受一生辛苦,我替他保養成人,以完我主奴一場恩義足矣。至於三娘戲耍之言,姐姐從今後再不可提起。好說不好聽,越發招人家忌恨。

  春畹的名字無改,卻聽了多少閑話。我誠不解大娘、三娘是何意見?”喜兒道:“既不得那樣,又不肯這樣,不如出了家好。”春畹道:“這副麵孔亦不象個出家人。

  哭本傷心,人必說“聲如鶯,淚如珠,引人魂”了。笑本無意,人必說“惑陽城,迷下蔡,動人情”了。分明有誌節,亦說到無誌節為止。況心非木石,豈真寂然不動?正恐蓮性雖胎而荷絲難斷也。”喜兒道:“你既無妄想,在姑爺身上,為何又費那一番心機?”春畹道:“既受主人之命,若不用心,便是辜負了主人。萬一受他責辱,不但自己無顏,就是本主人亦不好看。”喜兒笑道:“你居心也似二娘,行事也似二娘,將來品級安知亦不似二娘?光棍不怕出身低,按級皗轉,又安知不作到大娘?那期間,好歹不要忘卻舊日同寅。”春畹道:“行說好話,又瘋上來。”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走至欄前看水。忽從半空中飛來一枚林禽,落在水中。千條練影齊搖,萬顆珠光亂迸。兩人著一大驚,濺得滿身滿臉。采蕭走來笑道:“你兩特愛水了,若非這一嚇,隻怕要鑽入水去。”喜兒道:“好無長進的人!從前鼻涕眼淚,如今又臉笑眉歡。你看這滿身滿臉的稱心稱願了。”采蕭又笑道:“又不是唾沫,怕生雀斑。適才若是大爺,粘痰也是好的。”喜兒趕著打道:“短命鬼!大概是你李祖宗赦了死罪,又來鬼混別人。”采蕭低低的道:“因為李婆子葬送我,反得了福也。適才聽得四娘向五娘說,過幾日任親家太太那裏,送兩個丫頭來。人已足使,將采蕭送給二娘,省得領他給貝錦的情。此非我的福來了麽?從此後,我看他們偷了東兩,又去賴誰?”喜兒道:“前日采艾生了孩子,便送給二娘。如今采蕭作了賊,又要送給二娘。二娘房裏,豈不成了個雜貨店?我亦勸你們,從今後煉鐵為金,化石成玉。養也養真孩子,偷也偷真物件罷。”春畹聽了由又不得好笑。喜兒道:“前者兩個對哭,次後一個哭一個笑,如今兩個又對笑。哭亦由你們,笑亦由你們。真象一家人,不消說得。”春畹道:“你們五人,原是老夫人分派,就如采菽、采艾,彼此對換,還覺得與理不合,四娘如何肯將你給人?二娘換艾妹子之時,是因五娘不喜歡他,才合大娘商定,稟過夫人換的。

  如何自家主得?”采蕭道:“四娘行事,專要自主。仗那一片好嘴,有天大不是,會說得一些全無。”喜兒道:“這卻是口才,隻可惜錯用了。”當下三個人下了九皋亭,又在九回廊散步。但見萬絲楊柳,染得瓦縫綠鮮鮮。

  一帶海棠,映入欄杆紅麗麗。喜兒道:“這真海棠比你那鞋上繡的何如?”采蕭道:“繡作如何比得上真的?”喜兒道:“春大姐是咱家繡花的國手,你若跟他學了,包管就比得。若如四娘念書,始勤終怠,濟得甚事?”三人正說,索媽媽在東角門叫道:“春姑娘喜姑娘,大爺回來了。”於是三人方散。畢竟這一來有分教:萍飛茅樹,群爭溪澗之滋。艾密蕭深,漸減芝蘭之色。

  散人曰:以春畹為主者,蓋以此等言語不欲使夢卿聞之也。又以為春畹之聞之,即如夢卿之聞之也。

  乃春畹聞之,曾無一謗訁山之語者,所以見春畹之過於任平也,又以見夢卿之大過於任平也。中間用采葑者,以采葑乃喜兒一流人也。采葑欲去,采蕭同去,既複再來。又抒情一段之精細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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