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餘千遠遠相隨,暗地保護主人,方才放心。算計已定,打發了茶錢,隨後麵行。凡到集鎮吃飯時節,他們在大店吃,餘千在小館吃。臨晚宿店時,餘千不歇在對門,即在左右。囚車早走,他亦早走;囚車晚住,他亦晚住。
隻因人多行遲,一日隻得走四五十裏,在路行了兩日。
那一日晚飯時候,到了一個敗落集鎮,名為雙官鎮,人家雖有許多,而開張飯店者甚少,隻有一個飯店。解差人等並押官唐老爺,俱住下用飯。餘千躲在莊外坐候,候眾人吃飯起身之後,餘千也走進店來坐下,叫店家隨便取點東西來吃。店家滿口答應:“有,有,有!”餘千坐下一會,催道:“快拿來我吃,還要趕路呢。”店家又應道:“曉得。”又停一時,餘千焦躁道:“怎麽滿口應有,不見拿來,卻是為何?”店家笑道:“實不相瞞,我們這塊是條僻路,不敢多做茶飯。先來了五六十個解差之人,將已做成茶飯盡皆吃去,尚在不足。如今又重下米,飯將熟了,我故應有。”餘千想道:“不吃飯罷,此路卻生,不知前邊還有飯店否?他說就熟,少不得候著點,腳要放快些趕他便了。”又停了半刻,店家方捧饅首、包子、飯菜來,餘千連忙吃點,開過飯錢,走出店門,邁開大步,如飛趕上。
趕了四五裏路途,總看不見前邊之人。餘千疑惑道:“難道趕錯了路子,不然怎看不見人行?”又走了有半裏之地,有一鬆林阻隔,轉過鬆林,見大路上屍橫臥倒,囚車兩開。餘千道:“不好了,此是巴九聞知解京之信,趕來相害。”又轉想道:“巴九趕未,也隻傷害主人,不肯連官府一並殺害。”
遂大哭道:“大爺,你好時衰運醜,無故被誣,受了多少的棍棒,待斃囹圄;小人舍死告狀,稍有生機,不料今日又被人殺害。而小人往返千裏之苦,又置於無益之地,死的不明不白,為人所傷,叫小的尋誰報仇!”哭了一場,說道:“我搭包中二十兩銀子做盤費,多少且將主人屍首扛回雙官鎮,買口棺木盛殮起來,葬埋此地,再回去迎見他們商議。”遂在屍首中找尋半日,並無主人屍首,又細細查點一遍,仍是沒有,連賀世賴亦不在內。“五六十人怎麽獨少他們兩個,真令我不解。”心中又喜又疑:喜的主人不在,猶可有望;想這個賀世賴亦不在內,又恐被仇人所劫。並無一個行人相問,天又日落,好不焦躁。抬頭往正北一望,看見一個大莊村,有許多人家,相離此地有二裏之遙,不免到莊上打探一番。
邁步離莊一箭之地,有一小小草庵,餘千道:“待我進庵,訪問此地是甚麽地名。”走至庵門,見門外放了一張兩隻腿的破桌子,半邊倚在牆上。
桌上擱了一個粗瓦缸,缸內盛了滿滿的一缸涼茶;缸旁有三個黑粗碗,碗內盛著三碗涼茶。餘千看光景是個施茶庵子。才待進門,裏麵走出一個和尚來。
那個和尚將餘千上下看了一看,也不言語,走至破桌邊,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將三碗涼茶吃在腹中,一手托著桌麵,一手提著茶缸,輕輕走進庵門,仍倚在牆上放下。餘千暗驚道:“此一缸茶何止數百斤,他絲毫不費氣力,單手提進,其力可知。”又見那和尚轉身出來,問道:“天已將黑,居士還不趕路,在此何為?此處非好落地也。”餘千道:“在下遠方路過,不知此地何名,特來拜問,望乞指示。”和尚道:“此山東有名之地,四傑村也。”
餘千聽說“四傑村”三字,真魂從頂門上冒出,大哭一聲道:“主人又落在仇人之手了,萬不能活。”和尚道:“令主人是誰?與誰為仇,尊駕如此哭泣?”餘千將四望亭捉猴,與欒賊結恨:“伊請四傑村朱氏弟兄設立擂台,怎樣打敗伊;又請伊師雷勝遠複擂,龍潭鮑自安正與他比較,幸虧五台山肖安師徒解圍。我主人駱宏勳避惡,上山東曆城,遭誣良之害,軍門提解赴京。
今日路過此地,官役盡被殺死,賀、駱俱不見,特來問訪詳細。今落賊人之手,料主人之命必亡。蒙主恩大德,故而落淚淒惶。”和尚聽了這些言語,讚道:“此人倒是一個義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弟子今日要開殺戒了!”餘千聞言,縱了數步之遠,掣出雙斧相待。和尚大笑:“餘千,你莫要驚慌!你方才說擂台解圍之肖安,乃貧僧之師兄。師兄既與賢主相交,今日遭難,豈有知而不救之理?”餘千方才放心,向前施禮道:“還是二師父,還是三師父?”和尚道:“貧僧法名肖計。三師弟肖月,潼關遊方去了。”
餘千素知他之英勇,聞他願救主人,即改憂作喜道:“但不知此刻主人性命何如?既蒙慈悲,當速為妙,遲則主人無望矣!”肖計道:“那個自然。”
二人同進庵門,肖計脫去直裰,換了一件千針衲襖,就持了兩口戒刀,將自己的衣缽行囊埋房後,恐被竊盜。餘千想起濮天雕盜肖安衣缽,深服肖計之細,隻不肯說出。
二人出了庵門,回手帶鎖,徑步奔四傑村而來。入村之時,肖計道:“他村中有埋伏,有樹之路隻管走,無樹之路不可行。讓俺在前引路,你可記著路徑要緊。”餘千應聲:“曉得。”肖計在前,餘千在後。不多一時,來到護莊橋,橋板已抽。肖計道:“你躲在橋孔內,待俺自去打探一回,再來叫你。”餘千遵命。肖計一縱,過了吊橋,將橋板推上,以預備回來之便。走至莊上,看了看房屋甚高,躥縱不上,甚為發躁。隻見靠東牆有一株大柳樹,肖計扒在樹上,複一縱,方上了群房。肖計是往他家來過的,曉得客廳。自房上行至書房,將身伏下,看了一看:客廳中一桌坐了五個人,朱家兄弟盡都認得,那一個料是賀世賴了;又聽得廂房廊下有一人哼噯,不知是誰。忽聽朱龍問道:“廚房中油鍋滾了否?”旁邊一個答應道:“才燒哩,還未滾。”
朱龍道:“待燒滾時來稟我,我好動手,取出心來,就人油內炸酥,方才有味;若取早了,停了時刻,則不鮮了。”那人答道:“曉得。”往後看油去了。肖計聽得此言,知駱宏勳尚在未死,但已饒油鍋,豈能久待?料想下邊哼噯之人,定是宏勳了。欲下去解救,又恐驚動他弟兄,反送駱宏勳性命,須調開他們,方保萬全。回首往那邊一看,有三間大大的馬棚,槽頭上掛扣了十幾匹馬。又見那個牆壁上掛了一個竹燈,掛燈尚點在那裏。棚旁堆著三大堆草料,四下卻無一個人在內。肖計一見,心內大喜道:“不免下去,用燈上之火點著草堆,他們弟兄見了火起,自然來此救火,我好趁此下去搭救駱宏勳,豈不為妙?”想定主意,遂悄悄跳下了房子來,走至馬棚內,將燈取下,拿到了草堆,把草點著。肖計心中想:“恐一處火起,不紅不旺。”
遂將那三個大草料堆子,四圍盡皆點著,又兼不大不小的東南風,正所謂古雲的好:風仗火勢,火仗風威。祝融施猛,傾刻為灰。霎時間,火光衝天,隻聽得一派人聲吆喝,喊道:“馬棚內火起!”合家慌慌張張的忙亂。肖計複又縱上了房屋,恐其火光明亮,被人看見,他即便將身伏在這邊,看了看,客廳中還坐著兩個人,心中著急道:“這便怎了?”
不知肖計果敢下來相救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