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餘千將到曆城縣,後邊來了一騎牲口,人行得遲,馬行得快,趕過餘千。餘千見馬上坐著一個和尚,將餘千一望,轉過馬來叫道:“這不是餘千麽?”餘千聞叫,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駱宏勳之嫡堂兄名賓王,向年做過翰林院庶吉士。因則天娘娘淫亂,重用奸佞,他就棄職,隱在九華山,削發為僧。素與狄仁傑王爺甚是契厚。他今日五台山進香回來,因狄仁傑現任山東節度使,路過曆城縣,將欲一拜。遇見餘千,故呼名相問。餘千認得是賓王和尚,即雙膝跪下,口稱:“大老爺,不好了!大爺今在曆城縣被人誣良為盜。”駱賓王道:“何人相誣?”餘千將定興縣王倫、賀氏通奸,並花振芳盜老太太,路中刺死巴九之子,胡璉開路送行,昨晚進店,天雨阻隔,賀氏之兄賀世賴現為曆城縣主,看見我主仆在店,差人以強盜捉主,小的越牆而逃,已至三十裏之外,複轉自投,意欲同死,前後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駱賓王道:“餘千,你果有真心救我之弟,隨我同進狄千歲衙門,便急稟明,自然有救。”餘千滿心歡喜。駱賓王叫道:“須要改裝。”便將衣與餘千,扮做道人。包袱內現有於糧,餘千吃了些,跟了賓王進城。
賓王來至節度衙門,下了牲口,命外班通報,說九華山駱和尚稟見。外班稟了宅門,宅門又稟狄仁傑。狄仁傑聽說賓王和尚至此,連忙吩咐請見。
宅門上傳於外班,外班來至大門,說聲:“請進。”駱賓王在前,餘千在後,進了宅門。狄千歲早在堂上。二人相見禮畢,分賓主坐下,各敘寒溫。狄仁傑道:“一別日久,甚為渴想,今晤尊顏,大快愚懷。”駱賓王道:“貧僧隱居荒山,千歲位居三台,每欲進謁,未得其便。今五台山進香回來,聞得千歲榮任山東,特來叩賀。”仁傑道:“豈敢,豈敢!”談論一會,進內書房擺齋,狄仁傑相陪用齋,那跟來的道人亦有家人相邀,另有齋飯管待。吃飯之後,又安排夜宴。餘千門外等待。
狄公飲酒之間,向賓王道:“先生抱濟世之才,藏隱山林,真為可惜。
常聞治極生亂,亂極生治。當今之世,已亂極矣,而治將生焉。先生若肯離卻佛門,仍歸俗世,下官代為啟奏,同朝共扶社稷,以樂晚年何如?”賓王道:“千歲美意,已銘於心。但是貧僧已脫紅塵,久無心於富貴。”狄公又道:“素知先生道及尊府乃係獨門,而人丁甚少。先生今日出家,尊府又少一個,其子孫怎能昌盛也!”賓王聽說“人丁”二字,不覺眼中流出淚來。
狄公忙問道:“先生因何落淚?”賓王道:“適聞幹歲言及舍下人丁,貧僧發慘。舍下曆代單傳,惟先祖生先父、先叔二人。先父又生貧僧;先叔生一舍弟,名賓候。貧僧出家,所仗奉祀祖先者,惟有舍弟賓侯。不料今日途中相遇家人餘千,言及今日早飯後,被曆城縣縣官硬誣為盜,拿人縲絏。貧僧歎家門不幸,人口伶仃,何至於此也,是以墜淚。”狄公道:“曆城縣縣官前日已故,尚未題補,現今委主簿賀世賴代行,他怎無故硬誣平人為盜?”
賓王道:“今隨貧僧來者,即是舍弟家人餘千也。因主被誣,他無依無棲,走路痛哭,貧僧見之不忍,故帶他同行。前後之事,他盡知之。”又叫餘千過來,將大爺之事,細細稟上千歲。
餘千走進門來,雙膝跪下,慟哭不止。狄公道:“你莫哭,且起來,將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設庶常館,選新進士之優於文學書法者入館學習,稱為翰林院庶吉士。
節度使——官名。唐初於重要地區設的總管。
前後事情說我知道。”餘千磕了個頭,爬起身來,立在旁邊,將任正千留住,往桃花塢遊春,王倫與賀氏通奸,主人不辭回南,花振芳求親不諧,怒盜主母,鮑自安勸主避禍,山東招贅,路過巴家寨,刺傷巴九之子,夜宿黃花鋪,遇了賀賊誣良,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狄公道:“駱先生,莫怪我說,令弟既係宦門之子,應當習學正業,好求取功名,怎與這水旱二寇來往?我每欲捉拿這兩個強人,未曾有便。”餘千又跪下告道:“小的主人原是習文講武,求取功名,因父孝未滿,在家守製。與花、鮑二人相交,亦非奸意。”又說桃花塢遊春時相遇花振芳,始結王、賀之恨,捉刺客贈金之舉,方交鮑自安,故有哄堂之行,且花、鮑二人皆當世之英雄,非江湖之真強盜也,所劫者皆是奸佞,所敬者鹹係忠良,每恨於無道之秋,不能吐誌,常為之籲嗟長歎。
狄公聞餘千稱讚花、鮑有忠義之心,觸起迎王還朝之念,素知這二人手下有無數英雄,得他歸順,以作除奸斬佞之用,又向駱賓王道:“餘千適言嘉興哄堂案內,有梅修氏不夫而成胎之故,此何說也?”賓王道:“古亦有斯事也:或目觸形而成胎,或夢交而有孕。所生之子,非英才蓋世,即成佛作仙,名曰仙胎。雖然,古今不多有此事也,人見之不得不疑耳。”狄公道:“下官學淺,不知古來那個是不夫而孕者,望先生為有證之。”賓王道:“王禪鬼穀成孕,甘羅飲露成胎,皆其驗也。”狄公又道:“有夫無夫,何以別之?”
賓王道:“如真無夫之胎,其子生下,雖有筋骨,但軟而不硬,候五六歲時,方能行走。”狄公滿口稱讚道:“真可謂博古通令之士,不愧翰林之職也。
下官意欲叫餘千明日回江南,差一旗牌,持我令箭,隨他偕去,將水寇鮑福並私娃一案一並提來,下官麵審。令弟之事,叫餘千寫一伏子,我明日升堂放告,叫他喊叫,我準他狀子,自有道理。”餘千道:“小的回南,倘賀世賴謀害主人,如何是好?”狄公道:“我收你狀子,批準候鮑福一並訊究。
賀世賴誣良已為犯官,我亦差人管押。本藩親提之事,那個敢害你主人?”
餘千方才放心。天色已晚,狄公回後,駱賓王寫了一張狀子,交給餘千,叫他明日趕早出府,莫使他人知覺,衙外伺候。餘千一一領命,心中焦躁主人,一夜何曾合眼。
天明時,開了宅門,餘千走出,趕奔道人寓所,將衣帽換過,同至衙前,道人獨自報名進去了,餘千獨自在外伺候。隻聽得三聲炮響,鼓樂齊嗚,不多一時,那狄千歲升堂放告。餘千即大叫:“冤枉!求千歲爺作主!”話猶未了,隻聽得兩旁一聲吆喝,四個旗牌官如狼似虎跑至餘千跟前,一把抓住,提到堂上,繩捆索綁,要打一百例棒。才待舉棒,狄公將頭一搖,旁邊人道聲“免打”,下邊答應一聲,就不打了。狄公問道:“你是那方人氏?何不在地方官衙門伸告,反到本藩衙門亂喊,可有狀子麽?”餘千告道:“小的有狀在懷。”狄公吩咐放綁,下麵將餘千放了。餘千跪下,將懷中狀子取出,頂在頭上,堂吏接過,放在公案前。狄公舉目一看,其略曰:具告狀人餘千,年二十三歲,係江南揚州府江都縣人氏。為仗官誣民,借公報私,叩求憲提訊事:竊身主人駱宏勳,老主係原任定興縣遊擊之職,在任九年身故。在任之日,有一任正千從主習學多年,後因老主去世,任大爺因素有師生情誼,留主母與小主人在彼處居住,與伊妻兄賀世賴相認。恨伊人麵獸心,見財忘義,欲圖王姓之財帛,不顧兄妹之倫理,代妹牽馬,與王姓私通,被身主撞見,於是起隙。身主避嫌,告辭南歸。製滿贅親,路宿黃花鋪。不意賀世賴蒞任曆城主簿,代行縣事,仗倚目前威勢,以報他年私恨,協同鄰界恩縣唐建宗,率領虎狼之眾,捉拿離鄉之弱民,硬誣良民以反獄,搶去大盜之罪,嘉興劫庫、盜去私娃之愆。夫反獄事件,身主絲毫不知;私娃案件,頗曉其情。因路過嘉興,借宿普濟庵中,夜聞梅修氏喊叫救命,身主搭救情實,而盜私娃乃龍潭之鮑福,因狐疑不夫之胎,盜來以追其實。不意修氏真無夫而有孕,鮑福現今收為義女,養活在家,以待明公而為之剖斷焉!身主亦實未之同事奸惡。以實有之事,而硬罪未作之人,酷刑嚴拷。因係在離鄉弱民,怎抗邑嚴之勢?藩王畿內,又豈容奸惡橫行?情急冒死具稟,伏望藩王千歲駕前,恩準提訊,庶邪惡知警,而弱民超生矣。頂感上稟。
狄公看完了狀子,問了幾句口供,遂拔令箭一枝,命旗牌董超。董超聽見點差,答應一聲,當堂跪下。狄公道:“與你令箭一枝,速到鎮江府丹徒縣,提捉水寇鮑福,當堂回話;並提私娃家梅修氏、梅滔等人犯一同候訊。”
董超先隻當個美差,好不歡喜,及聽見叫他下江南提水寇鮑福,癡呆在地,半日不應,狄公道:“本藩差你,你怎半日不應,欲違本藩之差?”董超道:“旗牌怎敢違差?但那龍潭鮑福,乃多年有名水寇,屢次有官兵前去捉拿,隻見去而不見回來。旗牌無兄無弟,隻此一人,可憐現有八十二歲老母在堂,旗牌今日去了,何人侍奉晚年?望千歲爺施格外之恩,饒恕殘喘,合家頂感。”
狄公道:“你隻管放心前去。本藩將你交與一個人保護。”遂喚餘千。餘千朝上爬了幾步,狄公道:“你既要代主伸冤,必要鮑福到案,方能明白。今將董超交你同去,至龍潭將鮑福提來。董超好好回來,你主人的冤仇自伸;董超有傷,你也莫想得活。”餘千應道:“千歲,差官但放在小人身上,包管無事。”董超雖聞此言,終有些膽寒,但奉千歲差遣,怎敢推委,恐觸本官之怒,少不得領下令箭,即同餘千回家,收拾行李。狄公又拔令箭一枝,去把賀世賴拿下,亦交恩縣唐建宗管接,候本藩提審。吩咐已畢,退堂,乃與駱賓王相談不題。
單言那恩縣唐建宗,接了軍門令箭,連忙帶人役至賀世賴公館,將賀世賴拿下,亦看押在獄神堂中。又吩咐放了駱宏勳的刑具,不可缺了他的茶飯,恐誤大人提審。駱宏勳方知餘千告了軍門狀子,稍放心懷。
且說董超同餘千至家收拾,家中妻妾兒女並八旬老母,俱皆痛哭,同出來托餘千。餘千道:“請太太並大娘放心,包管無事,諸事總在我身上,不要擔心。”董超無奈,隻得收拾行李,辭別母、妻,同餘千奔江南而去。
未知此去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