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鮑自安將駱大爺送過船來,送入官艙,回手帶過艙門,以鎖鎖之不表。且說修氏懷抱其子,正在那裏悲淒,忽見駱大爺進艙,連忙站起身來,問道:“恩爺來此,有何話說?”駱大爺聽得修氏相問,滿麵通紅,無言可答,隻得實告道:“鮑老爺作媒,叫我收你為妾,我不肯應允;你又說既不肯收你為側室,叫你今日陪宿,以報我前日之恩,生生將我送進船來。”修氏聽得此言,雙膝跪下,唬得魂飛天外,二目垂淚,哀告道:“我梅氏乃良善之家,丈夫念書之子,永訣之時,執妾手相告道:‘婦人以貞節為重,如念我三年夫妻之情,我死之後,望賢妻撫養孤兒,我雖在九泉之下,感恩無盡矣。’言猶在耳,何曾刻忘。今爺有救命之恩,若不相從,又為忘德;背夫不仁,忘恩無義。此不仁不義,天地豈肯複載我乎?今在恩爺台前解下腰帶,自盡船中,使無愧婦德,敢見丈夫於泉下矣!”又抱過那兩周歲娃子,向駱大爺磕了一個頭,道:“妾死之後,望恩爺將此子帶至府中,以犬馬養之,妾夫妻銜結相報。”說罷站起,解下緊腰汗巾,正待尋死,駱宏勳急忙上前解救。修氏隻當駱大爺真有邪念,前來拉扯,大怒道:“方才叩謝,已算報過大恩,你尚不知止,還要前來相戲!”用手向駱大爺臉上一把,抓了四五個血口。
隻聽船外鮑自安稱讚道:“這才算得一個節婦!”遂開了艙門,同任正千走進,見駱宏勳麵帶血跡,說道:“得罪,得罪!”又向那修氏道:“駱大爺是個坐懷不亂的奇男子,花正芳將女兒登門三求,尚且不允,今日豈有邪念?是我料駱大爺青年俊雅,又兼有恩與你,故試你貞節爾!我同任大爺在外聽得明白:先以理善求之,後以手惡拒之,以死報夫,那有私情之理?
奈我等才疏學淺,不明此理。我今年近六旬,隻有小女一人,意欲認你為義女,同到我家過活,將你兒子撫養成人,再立事業,不知你意下如何?”修氏聞得此言,連忙叩謝,在艙中拜了四拜,認為義父。鮑自安吩咐眾人俱以大姑娘呼之,又吩咐將私娃桶存好。後來遇見那才高學廣、博古通令之士,方能明白此案,這且不表。
再說鮑自安吩咐開船,在路非止一日。那日到了龍潭,鮑自安同任、駱二位先至莊上,令人抬轎一乘,將修氏母子抬到家中,把前後事情告訴金花小姐一番。鮑金花見修氏生得聰俊,甚是可愛。因修氏小字素娘,家人奴婢皆以“素姑娘”呼之。鮑自安吩咐將老梅、梅滔,俱下在後園地窖之中,每日以稀粥與他倆度命,以待明公審問。
鮑自安走至大門,問門上人道:“家內可有甚人來否?”門上人稟道:“昨日山東花老爺從早過去,吩咐小的等老爺回來,避著任、駱二位,道知杭州之事已做過了,老爺自然明白。因老爺與任、駱二位爺同來,故未稟知。”
鮑自安想道:“杭州之事既做,這老兒必上揚州,也不過幾日就有信來生法。
即叫任正千回山東去才好。”臨晚吃酒之時,鮑自安道:“本意代任大爺捉奸雪恨,不料兩下嘉興,俱是勞而無功。我料今後嘉興防護更自加緊,一時不可再往,須待兩三月才可前去。”任正千道:“雖非成功,而老先圭之意已待晚生不淺矣。事原不可太急。前蒙花老先生所囑,晚生也要回山東通信,暫為告別。”鮑自安道:“既是如此說道,我也不敢諄留了。大駕在此不在此,得便我即將奸淫捉來,請大駕至此處治便了。”駱宏勳道:“晚生在府坐擾一月,明日亦要告辭,動身赴浙。”鮑自安道:“你也要赴浙?隻是二位一時都要起身,奈老拙寂寂寞寞。待任大爺先起行之後,稍遲駱大爺再定起行日期罷。”一夜題過不表。
次日清早,任正千告別起身,回山東;鮑自安留駱大爺再住三兩日,許他赴浙。駱宏勳亦不好諄諄別去,隻得又住了兩日。那日晚飯時候,那鮑自安陪著駱大爺正在用晚飯,門上人進來說道:“啟上老爺,門外來了一人,口稱道是駱大爺家人,名喚駱發,有緊急事要見駱大爺。小的不敢擅自叫他進來,特稟老爺知道。”鮑自安已明知是花振芳又做了那一件事,故此今駱府差人來通知,遂向駱宏勳問道:“君家府中,可有此人否?”駱大爺道:“原有這個小廝。”吩咐餘千:“你出去看來,果是駱發,令他進來見我。”
餘千領命,去不多時,同了駱發大哭而進。駱大爺急忙問道何事?駱發走向前來磕了一個頭,站立一傍說道:“昨日午時,接得杭州桂太太書信一封,雲於二十日之前半夜之間,來了一夥強盜,並無偷盜財帛,隻把小姐殺死,將頭割去。桂老爺見小姐被殺哀慟,過了五日桂老爺因思小姐,吐血身亡。我家太太聞知,悲痛不已,意欲今早著人來此,通知大爺。不料今夜太太所住堂樓,忽然火起,及救息火時,太太已焚為灰。”說完,將徐大爺書信一封,雙手遞過。駱宏勳先聞桂府父女相繼而亡,已傷慟難禁,及聽母親被火燒死,大叫一聲:“疼死我也!”向後邊便倒,昏迷不醒。走過餘千、駱發,連忙上前扶住,呼喚過了半日,醒轉過來,哭道:“養兒的親娘呀!
怎知你被火焚死!養我一場,受了千辛萬苦,臨終之時,未得見麵,要我這種不孝之人,有何用處!”哭了又哭。鮑自安勸道:“駱大爺莫要過哀,還當問老太太屍首現在何處。徐大爺既有字來,亦當拆看,隻是哭了也是無益。”
駱大爺收淚,又問駱發道:“太太屍首今現在何處?”駱發道:“太太屍首現在安好。”駱發又道:“火起未有多時,南門徐大爺前來相救。及見太太燒死,說大爺不在家,恐其火熄之後,有人來看太太骨灰臥地,不好意思。
徐大爺遂買了一個磁壇,將太太骨灰收起。我家堂樓已被燒去,無有住房去放,徐大爺自抱太太骨壇,送至平山堂觀音閣中安放。又不知大爺還在龍潭,還是赴浙去了,意欲回家速上修書,差人通稟。不料平山堂之下,欒家設了一個擂台,見徐大爺台邊走過,台上指名大罵。徐大爺大怒,縱上擂台比試,半日未見勝敗。誰知徐大爺一腳空蹬,自跌下來,將右腿跌折,昏迷在地,小的等同他家人,拿棕榻抬至家中。徐大爺不能修書,請了旁邊學堂中一個先生,才寫了這封字兒。中飯時小的在家中起身,故此刻才到。”駱宏勳將信拆開一看,與駱發所言無二。
這駱宏勳就要告別奔喪。鮑自安道:“老太太靈壇已有徐大爺安放廟中,大爺今日回府,也是明日做事;明日到家,也是明日做事。今日已晚,過江不是玩的,明日清早起身為是。”駱宏勳雖然奔喪急如火焚,怎奈天晚難於過江,也無奈何,隻得又住一晚。思想母親劬勞之恩,不住的哀哀慟哭。鮑自安也不回後安睡,在前相陪,解勸道:“駱大爺,你不必過哀。我有一個朋友,不久即來。他得異人傳授,炮製得好靈丹妙藥,就是老太太骨灰,桂小姐無頭,點上皆可還陽。若來時,我叫他搭救老太太、桂小姐便了。”駱大爺滿口稱謝。餘千在傍道:“他既有起死回生之術,何不連桂老爺一並救活?”鮑自安道:“他是吐血而死,血氣傷損,怎能搭救?”餘千暗道:“砍去頭者豈不傷血?燒成灰豈不損傷血?偏說可救;而吐血死者屍首又全,反說不能救,我真不解是何道理也?”又不好與他爭辯,隻自家狐疑罷了。鮑自安又對濮天鵬道:“你明日同駱大爺過江走走,親到老太太靈前哭奠一番,謝謝太太之恩。”濮天鵬道:“我正要前去。”
次日天明,鮑自安吩咐拿匙鑰開門,將駱大爺包袱行李一一交明,著人搬運上船。駱宏勳謝別,鮑自安送出大門,駱、濮等赴江邊去了。正走之間,隻見後邊一個人如飛跑來,大叫:“濮姑爺請慢行,老爺有話相商酌。”正是:
懼友傷情說假計,獨悲感懷道真情。
畢竟不知鮑自安有何後話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