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駱宏勳同徐鬆朋二人在廳上飲酒,正淡著,餘千吃了酒回來,就醉得恁般光景。正說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喊叫,是餘千的聲音,因此二人即忙起身,一同走進二門內。隻見餘千已撩起衣卷起袖,正要上房。駱宏勳大喝一聲:“匹夫!做甚麽?”餘千道:“適才有一妖精從房上去了,小的欲上房去拿他。”駱宏勳道:“那裏這些鬼話胡說?平地下都難立住,還想登高,是不要性命了?還不速速睡了。”餘千無奈,隻得把衣袖放下,進房睡了。
徐、駱二人回轉席上,談笑餘千見鬼。駱宏勳道:“酒不可不吃,亦不可多吃,多吃作事到底不得清白。弟因在定興縣時大醉一次,被人相欺,至今刻刻在念,不敢複蹈前轍。”徐鬆朋道:“誰敢相欺?”駱大爺將桃花塢相會花振芳,次日回拜,路遇王家解圍,與之結議,王、賀通奸,賀氏當房調戲,任世兄醉後仗劍相刺,自己跪門,不辭回南,路宿苦水鋪,又遇花振芳,責弟不通知世兄,世弟反害了他,我意欲複返定興縣,花振芳他代我去救世兄,重新擺祭柩前,又差人送柩至黃河渡口,以防不測並管盤費,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又道:“至今半載有餘,毫無音信,不知世兄近來作何光景。此皆因一醉之過也。”徐鬆朋道:“還有這些情由!”
正談論間,聽得外邊有人聲暄嚷,徐、駱同至大門問道:“外邊因何喧嚷?”門上人回道:“欒禦史家的馬猴掙斷了繩索,在屋上亂跑,適才在對過房上過去,眾人跟著的,因此喧嚷。”駱大爺道:“原來如此。”向徐大爺道:“餘千所說,大約也就是這孽畜了。我們還去吃酒,管他則甚。”二人又回到席上,飲了片時,徐鬆朋走進門,告別了太太,又辭了駱宏勳回家。
次日早晨,駱宏勳起身吃了早飯,家中無事,正欲赴徐鬆朋處閑談,猛見徐鬆朋走進門來,笑嘻嘻的道:“聞得平山堂觀音閣洋菊茂盛,賞玩之人甚多。我已備下酒飯,先著人擔赴平山堂等候,特來邀表弟前去閑散閑散。”
駱大爺應道:“正欲到表兄處閑遊,如此甚好。我們也不騎牲口,步行去罷。”
徐大爺道:“餘千在家麽?也叫他去走走。”駱宏勳道:“他終日絕早就出去了,此時那還在家?”徐大爺道:“他既然不在家中就罷了,我二人早些去罷。”於是二人出了大門,竟往那四望亭大路,奔西門而來。
離四望亭半裏多地,人已塞滿街道,不知何事。隻聽人都言:“若非是他,那個能登高履險?”一個道:“他乃有名的多胳膊,武藝其實了不得。”
又一個道:“惜乎人太多了些,不能上前看得清切。”又一個道:“莫說十兩銀子叫我去拿他,就先兌一百兩銀子,我也不能在那高處行走。”徐、駱二人聽得“多胳膊”三字,暗暗想道:“又是餘千在那塊逞能了。”分路前走,將至四望亭不遠,隻見一個大馬猴從街南房上跳過四望亭來。眾人吆喝道:“餘大叔,猴子上了四望亭了!”話猶未了,隻見餘千上衣盡皆脫去,赤露身體亦從街南房上跳過四望亭來。駱宏勳一見餘千似凶神一般,在那裏捉猴,說道:“表兄在此小停,待弟過去,將那匹夫叫他下來,把他呼喝一番,打他兩個掌嘴,因何在此現醜。”徐大爺連忙攔阻道:“使不得。人人有麵,樹樹有皮。他必眾人前誇口,方才上去捉拿。若今在眾人麵前打他,叫他以後怎麽做人?愚兄素亦聞他之名,馬上馬下都好,隻是未曾親見。”
用手拉著駱宏勳,叫聲:“表弟,你過來,我尋個相熟人家,借塊落地略站一站,讓愚兄先看他的縱跳何如。”遂過四望亭,略有一箭之地,尋個相熟的酒店,二人站在店門張看。
隻見餘千在四望亭頭層上捉拿。餘千走至南邊,猴子跑到西南上了。餘千正在尋找,眾人大叫道:“餘大叔,猴子在西南上了!”餘千又走向西南,將轉過樹角,猴子看見,喇一聲,早到北邊角上了,餘千又看不見他在何處。
話不可重敘。未有三五個回轉,把個餘千弄得麵紅眼圓,滿身是汗。那猴子乃天生野物,登高履險,本其質也。餘千不過是練就的氣力,縱跳怎能如那猴子容易?三五個盤轉,不覺喘籲起來,遍體生津。早間在眾人前已誇下口,勢必要捉這孽畜,怎好空空的下來?心中焦躁,所以二目圓睜,滿麵通紅,還在那裏勉強追趕。徐、駱二人看見餘千此等光景,代他發躁。忽聽得後邊一派鑾鈴響亮,二人回頭一望,乃是五男六女,騎十一匹騾子,吆喝喊叫前來。高酒店不遠,被看捉猴子之人擠滿街道,不能前進。駱大爺仔細一看,連忙往店內一縮。徐大爺問道:“因何躲避?”駱宏勳道:“這個十一位之中,我認得七個。”徐大爺道:“那是何人?”駱大爺道:“那五個男子,年老者,即我所言花振芳,其餘四位是他舅子巴龍、巴虎、巴彪、巴豹;六個女子,那個年老的是花振芳的妻子,年少的是花振芳的女兒,四位中年的卻認他不得。”徐大爺聞聽得是花振芳,遂正色說道:“你真無禮!聞你時常說舅舅靈柩回南之時,路宿此人店中,重辦祭禮,柩前奠祭,不惟本店房飯錢不收,且黃河路費盡是此人管待,你受他之情不為薄矣!今日至此,就該迎上前去,你又不是管待不起之家,如何躲避起來?幸而我與你是姑表兄弟,不生異想;倘若朋友之交,見你如此情薄,豈肯與你為友也!”駱大爺道:“非是這樣講,其中有一隱情,表兄不知。”徐大爺道:“且說與我聽聽。”駱宏勳道,“向在任正千處議親,弟言已曾聘過。他說既已聘過,情願將女兒與弟作側室。弟言孝服在身,不敢言及婚姻,他方停議。今日同來,又必議親無疑,弟故此避之,豈有俱酒飯之費乎!”徐鬆朋道:“姻事定否,其權在你,他豈能相強?今日若不照應,終非禮也!”駱大爺道:“表兄言之有理。弟諒他今日之來,必至我家中,何待迎留。我們今日也不上平山堂去罷,表兄同弟回家候花振芳便了。”徐大爺道:“這個使得。一發看他拿了猴子,再回去不遲。”二人重複站立在店門口張望。隻見花振芳一眾牲口還在那裏,不能前進。聽得花振芳大叫道:“讓路,讓路!”誰知眾人隻顧看捉猴子,耳邊那裏聽見。花振芳又大叫道:“諸位真個不讓麽?”眾人道:“我勸你遠走幾步,從別街轉去罷。我們都是大早五更吃了點東西,就來到此間,連中飯都不肯回去吃,好容易站的落地處,怎的就叫人讓你?不能讓,不能讓!”花老道:“你真個不讓,我就撒馬衝路哩!”眾人道:“你這話隻好唬鬼,那三歲娃子怕虎,我們不怕!”花老回首向自家人道:“俱將牲口驅回,撒一回馬與他們看看。”眾人答道:“曉得,曉得!”這十一匹騾馬俱轉回倒走。隻因這一回:
北客含怒衝街道,南人懼怕讓街衢。
畢竟不知花振芳真個撒馬不撒馬,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