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駱宏勳下在苦水鋪上坊子內,才待飲酒,隻見外邊走進個老兒來,道:“駱大爺,久違了!”駱宏勳舉目一觀,不是別人,是昔日桃花塢玩把戲的花振芳,連忙站起身來,道:“老師從何而來?”花振芳向駱太太行過禮,又與駱宏勳行過禮。禮畢,說道:“駱大爺有所不知,此店即老拙所開。
舍下住宅在酸棗林,離此八十裏。今因無事,來店照應照應。及至店門,見有棺柩懸放,問及店中人,皆雲是過路官員,搬柩回南的。老拙自定興縣任府相會,知大爺不過暫住任大爺處,不久自然回南,見有過路搬柩的,再無不問。今見柩懸店門,疑是大爺,果然竟是,幸甚幸甚!”花振芳吩咐店小二,將此等肴饌掣過,令鍋上重整新鮮菜疏與他,店小二應諾下去。花老吩咐已畢,又問道:“任大爺近日如何,可納福否?”駱宏勳長歎一聲,道:“說來話長,待晚生慢慢言之。”花老聞聽此言,甚是狐疑。因駱太太在房,恐途中困乏,不好高談,道聲:“暫為告別,請太太方便。俟用飯之後,再來領教。”駱宏勳道:“稍坐何妨。”花振芳道:“餘大叔尚未相會,老拙也去照應照應,就來相陪。”一拱而別,來到廂房。餘千在那裏安放行李,見道:“呀,老爺麽?久違了!”花振芳道:“我今若不來店,大駕竟過去了。”餘千道:“自老爺在府分別之後,次日家爺同任大爺赴寓拜謁,不知大駕已行。內中有多少事故,皆因老爺而起,一言難盡,少刻奉稟。”花老愈覺動疑,見餘千收拾物件,又不好深問,遂道:“停時領教罷了。”辭了餘千,來至鍋上照應菜蔬。
不一時,萊飯俱齊。駱太太母子用過酒飯,餘千亦用過了,店小二將碗盞家夥收拾完畢,又送上一壺好茶。之後,駱宏勳打開太太行李,請太太安歇。花老方知太太已睡,走至上房,說道:“因太太在此,老拙不便奉陪,有罪了!”駱宏勳道:“豈敢!”花振芳道:“前邊備了幾味粗肴,請大爺一談。”駱宏勳也要將任正千情由細說,答道:“領教。”遂同花老來到門麵傍一間大房。房內琴棋書畫、桌椅條台、床帳衾枕,無所不備,真不像個開店之家。問起此房來曆,乃花振芳時常來店之住房也。他若不在此,將門封鎖,他若來時才開,所以與店中別房大不同也。內中設了一桌十二色酒肴,請駱宏勳坐了首位,花老主位,將酒斟上。舉杯勸飲三杯之後,花振芳道:“適才問及任大爺之話,大爺長歎為何?”駱有勳道:“因回拜路遇王家百十餘人,各持器械,問其所以,知與足下鬥氣。晚生同任世兄命眾人掣回,伊雲奉主之命,不敢自專。晚生同世兄赴王府解圍,不料王倫甚是恭敬,諄諄款留,遂與之結拜。及次日王、賀來世兄處會飲,將我二人灌得大醉,賀世賴代妹牽馬,王倫與賀氏通奸,被餘千聽見……”駱宏勳將前後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花振芳聞了這些言語,皆因王家解圍而起,心中自說道,怪不得餘千說皆因我而起,說道:“王倫那廝,依老拙愚見,彼時就要毀他巢穴。
賤內苦苦相勸,說出門之人多事不如省事,我所以未與他較量。次日趁早起身,急急忙忙一路動身,返舍回來。老漢在家,那裏知道後邊就弄出了這許多事來,真個令人實實難料。大爺且說王倫這個奸賊,真是人麵獸心,實屬叫人發指,可恨之極!大爺請用一杯,老漢還有話說。”說罷,舉杯相勸,駱宏勳彼此相讓,二人對飲。正是,有詩為證,詩雲:納福——享福;受福。
良友旅邸敘往因,須知片語諾千金。
忠肝義膽成知己,勇誌冰心報友情。
揮灑千金存匹馬,且杯一點碎張琴。
令朝得敘當年事,方知義友一番心。
花老又道:“大爺隱惡揚善,原是君子為之。但大爺起身之時,也該微微通知,好叫任大爺有些防避。彼毫不知,奸夫淫婦毫無禁忌,任大爺有性命之憂。”駱宏勳道:“晚生若回去言之,靈柩何人搬送?倘不回去,世兄稍有損傷,於心何忍?”言到此處,駱大爺雙眉緊皺,無心飲酒,隻是長籲短歎。花老勸道:“天下事有大有小,有親有疏。朋友,五倫之未;父母,人倫之大。豈有舍大而就小,疏親而為友者也?大爺搬柩回南,任大爺之事俱放在老拙身上。況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也不忍坐視成敗。既大爺起身日期,至今已有數日,及老拙往定興,又有幾日工夫,不知任大爺性命如何。如老拙到了定興,任大爺性命無傷,老拙包管把奸夫淫婦與他一看,分明大爺之冤,並救任大爺之命。”駱宏勳謝過,重新又飲,又問道:“不知老爺幾時赴定興?”花老道:“救人如救火,豈可遲延?不過一二日就要起行。”駱宏勳又吃了兩杯,天已二鼓,告辭回房去了。花老吩咐店中殺豬宰羊,整備祭禮,一夜未睡。
及到天明,駱太太母子起來,梳洗方畢,餘千來稟道:“花老爹亦有祭祀,擺在老爺柩前,請大爺陪奠。”駱宏勳連忙來至柩前。隻見擺列數張方桌,上設剛鬣、柔毛、香楮、庶饈之儀。花老上香奠爵,駱宏勳一旁陪奠。
祭奠已畢,駱宏勳重複致謝,意欲趕早起身。花老那裏肯放,又備早席款待。
駱宏勳叫餘千稱銀四兩,賞與那搬桌運椅之人。吃罷早飯,人夫轎馬預備停當,駱宏勳又叫餘千封過房飯銀兩。花老道:“豈有此理!今日老爺仙柩回南,老拙不便相留。今封銀子與我,是輕老拙做不起個地主了。老拙別無盡情之處,小店差一人跟隨大爺,送至黃河渡口。黃河這邊一切使用並房飯銀兩,俱是老拙備辦,過河以後,大爺再備。”駱宏勳道:“今日無故叨擾,已為不當。路費之說,斷不敢領。”花老道:“我差人相隨,亦非徒備路費。
黃河這邊,皆山東地方。黃河相近,路多響馬,黑店甚多。我差人送去,方保無事。我已預備停妥,大爺不必過推。”駱宏勳見花老誠心實意,遂謝了又謝,方上馬而去。
不言駱宏勳起身上路。且表花振芳回店,將事情料理停當,晌午時候,上馬而來。日未落時,已至自家寨中。進門來見了媽媽,將遇見駱宏勳在店之事說了一遍。花奶奶道:“你這個老殺才,女兒因他害起病來。不見則已,今既在我店中,還放了他去,是何緣故?”花老道:“你婦人家不通道理,如駱宏勳一人自來,或同他家太太母子同來,我豈肯叫他匆匆即行?他今搬柩回家,難道叫我將他家棺村留下不成?”花奶奶道:“他如今回家,幾時還來?女兒婚姻,何日方就?”花老笑道:“今日正有一個機會,告你知道。”
媽媽忙問其詳。花老將任正千之事說了一遍,又將自己欲往定興救任正千之言說了一遍,又道:“我今將任正千救來,怕他不代我女兒作伐麽?”花奶五倫——封建宗法社會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和朋友為五倫。
剛鬣(liè,音獵)——舊時祭祀所用的豬。
柔毛——舊時祭祀所用的羊。
庶饈(xiū,音休)——許多美肴。
奶聽了此言,也自歡喜。花老忙差四人,分四路去請巴龍、巴虎、巴彪、巴豹四人。看官,你說因何差四人去請他弟兄四人?那巴氏弟兄九個,住了九個大寨,連花振芳共十個。周圍有百裏遠近。今連夜去請,要到次日飯時方能齊至,一人如何通得信來?所以差四人前去。巴氏弟兄九個,惟此四人做事精細。花老差人之後,用了些晚飯。媽媽將這些話;又對碧蓮說了一番。
碧蓮知任正千同駱宏勳乃莫逆之交,任正千感父救他之恩,必竭力代我做媒無疑,心懷一開,病也好了三分。
第二日早晨,巴氏弟兄前後不一,直至飯時,四人方齊。花老備酒飯款待,將下定興救任正千之話說過,又道:“定興往返有千裏之遙,豈可空去空回,意欲帶十個幹辦之人,順便看有相宜生意,帶他個把才好。”巴氏弟兄齊聲道:“好!”花老將寨中素日辦事精細、武藝慣熟之人,選過十名,各人收拾行李,暗帶應用之物,期於明日起行。
話不重敘。到了次日,一眾人吃了早飯,花振芳帶領了巴龍、巴虎、巴彪、巴豹,又有十個精細伴當,一眾騎了十五匹上好的慣走的騾子,直奔定興大路而來。隻因這一去,正是:定縣黎民心膽落,滿城文武魄魂飛。
畢竟不知花振芳一眾人等到得定興,怎生救任正千,且聽下回分解。